49 陈右军受那熟悉手迹的吸引.对女儿岛及海豚的情感又迅速回升,他又开始抽 出充足的时间同海豚在一起。这段时间,他拿出相当大的精力准备材料,要应邀到 海滨市参加中国首届海洋生物研究大会。他要以对海豚索妮和雄野的科学研究成果, 撬开所有与会人员的脑壳,把海豚这种智慧物种的神奇植入他们的脑海。 然而,陈右军未能如愿,绝大多数与会人员对他发表的种种海豚趣闻感兴趣, 但对他的研究成果及其他星球可能存在智慧物种的猜想不认可,对他关于建立星际 之间智慧物种的通讯联系的假说更是嗤之以鼻。 陈右军怀着沮丧的心情,在一天晚上登上了返程的列车。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迷离的夜色鼓荡着许多不同性质的悬念、诡秘与神 幻。陈右军这个了无睡意的孤旅之人,透过蓝月折射出的迷障,正在情趣盎然地破 解着这个隐含无数未知的黑夜以及在这黑夜里诞生的别样梦境。 就在刚才,他在一个陌生女人的窥视之中,完成了一个充满暖昧色彩的美梦。 在梦中,他与早年的那个同桌人相见了。他与她实现了心与心的交流,并第一 次在梦中真切地看清了她的容貌,听到了她的声音。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那么富有激情,那笑声还是似银铃一般悦耳。 陈右军与张秋琴分手后的多年间,尽管夜间梦魇不断,但他从未做过这么一个 没有留下一点遗憾的完整长梦,也从未在梦中看清过这个女同桌的芳容。她总是以 一个虚无飘渺的影子与他周旋,让他看不着边,摸不着沿,听不着音。没想到,一 直未曾相见的她,竟然在一个秋夜的列车上,在一个狂奔不息的睡梦中活灵活现地 投入了他的怀抱,使他实实在在地抓住了她,得以脸对脸地仔细端详她,眼对眼地 极富穿透力地辨析她,近乎耳贴嘴地听她一阵阵摇动银铃。 梦醒时分,陈右军对这个梦做了一个总结,在心里暗暗把这个梦叫做金梦。他 之所以称之为金梦,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从没有勇气接受过她,甚至可以说他从 没有过彻底接受她的想法。 人们说,梦是与现实反着的。他果然在梦中实实在在地接受了她一次。 多年来,无论是在上海搞地下工作时,还是在敌特工部工作的那几年,或是在 新政府机要部门工作期间,他时常身带密件出行。由秘密工作人员的职业习惯所决 定,身有密物相随,他是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的。纵然有几个同党同行,睡在相对 安全的包厢里,他一路也不能安心酷睡,做一个完整长梦,更不用说在梦中与女同 桌有淋漓尽致地畅谈了。 今天,在这趟夜行列车上,他无任何忧虑,全身上下除带一些关于海豚研究的 无人相信的资料外,搜不出一字涉密的文字资料,除非你撬开他的嘴巴,倒出他脑 壳里的那些机密。然而,只要他心脏还在跳动,只要他还能呼吸,任何不该知道相 关秘密的人,使用任何方法都是不可能撬开他这张嘴的。他这张嘴是经过特殊方式 处理过的。它不属于他自己! 金梦进入尾声,他在一副心满意足的笑容中醒来。说 确切一点,他是被一双不知来自何方的目光盯醒的。在蒙陇的睡意中,他真切地感 觉到有人在静静地看着他,在用犀利的目光潜探他的内心世界。这人带钩子的目光 似乎已经牢牢地抓住了他这个金梦的尾巴,正在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将金梦拖出他的 脑壳,然后甩出车外。 正在这时,他猛然睁开了眼睛,迅速抛出一张网,想把那目光连同那目光的主 人一网打尽。然而他失败了,他没有抓住那双盯他的眼睛。他一无所获。 铺箱里的顶灯亮着,他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两点。这是一间卧铺车厢,上下铺共 睡六个人,他睡中铺,对面铺上熟睡着一个女人。这女人是何时上的车,在哪个站 上的车,他都无从知晓。他实在是太疲惫了,在海滨市一上车,就一头扎在铺上进 入了梦乡。 在海滨的研讨会上,陈右军遭遇了国内解放前后凸起的最顶尖的几个海洋生物 研究专家,因此这个会开得异常刺激,异常累人。白天,这些海洋研究界的精英们, 唇枪舌剑,杀机四起,博得昏天黑地;晚上,则单枪匹马,静神凝思,分析消化当 天的论剑心得,修整润色第二天的论稿。在海滨的八个昼夜,他整夜整夜地思索、 冥想,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以连续几个昼夜不睡觉而依然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令人摸着头脑的异聪智力、丰富的海豚研究经验和精细而玄乎的星外智慧物种假想, 让与会人员大为惊叹和敬畏。同时,他的相关话题和他超乎常人的表现,也成了大 家私下寻开心的笑料。他没有屈服于那些所谓的知名权威,他一跺脚,没有同任何 人打招呼,在会议结束前离开了会场,离开了海滨市。 长梦的余韵还在陈右军头脑中萦绕。他断定那窥视他的目光,就来自于对面铺 上的女人。他以报复的心理,开始像研究一部未破译的密码一般凝视着那女人,剖 析着那女人。由密码破译人员职业习惯使然,他一向对未知的东西有着超乎寻常的 兴趣和痴迷。多年来,他练就了一手探索未知的绝活。今夜星光灿烂,今夜大地隆 隆。他想在这孤寂的深夜旅途中,小试一下自己智力的爪子,把这个未知的女人破 译掉。 就这样,无聊的陈右军在这个无聊的夜行列车上,把他那久经破译战场磨砺的 智力快刀,悄悄地伸向了一个未知的陌路女人。 这是一个很有气质的女人,尽管她闭着双眼,尽管她身上盖着铺单,他还是从 她的眉宇问、从她那平静安稳而起伏有致的呼吸声中、从她身上那自然流畅的曲线 中,破译出了她的内在质地,并很快给这个女人下了一个定论:如果不是瞎子,她 一定是个没有一点瑕疵的美丽绝伦的女人,尽管他破译出她的年龄已在三十六周岁 左右。但他推断,她的年龄几乎不影响她的天生丽质。 他开始对她进行局部研究。他盯了一会儿她那自然闭合的眼皮。他断定这女人 一定是双眼皮,且不是那种傻傻的、厚厚的双眼皮,也不是那种不故意向上翻眼珠 就看不出来的内双,而是厚薄适中、晶莹剔透、无比精致的外叠双。他以往从未曾 对女人的面容和美容术进行过研究,他仅凭那透析和破译未知的绝活就给这个女人 的眼皮定了性。对他来说,一双闭合的眼睛活生生地呈现在面前,这已经有绝好的 破译条件了。以往,有时候在别人看来,一部看上去没有任何破解条件的密码,到 他手里三摸索四扒拉的,就会出现一些良好转机,或完全解读,或达成留有若干疑 点的较为充分的破译,或出现具有较多空白的部分破译。几次这样的转机之后,他 便成了敌我双方首屈一指、无以伦比的头号破译专家和智力快刀手。 他把眼睛盯上了女人的胸部。他多年没有这样盯一个女人的敏感部位了。更准 确地说,他早已没有这份心情和这个精力做这样的事了。或者说,他多年无妻,无 婚外女友,也没有这个条件了。他盯着这个女人的胸部,却抑制自己不去想自己的 情爱生活,他不想因此而弄坏了自己的心绪。他要在旅途之中,在刚才那个长梦的 诱引下,拿出一点点智力和闲情逸致,破译掉眼前这个女人。 不料,他刚刚把目光投向女人胸部一会儿,那女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子 就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的眼睛,并坚定地用犀利的目光猛烈地拨动他那颤动着的目 光,使他断不掉,收不回,牵在那里任她无声地拷问、鞭打。 好一会儿,他才醒过神来,看清了她眼中的那个大大问号,于是,就慌乱地把 目光移到了厢灯上,说:“这灯刺眼。” 女人说:“与灯无关。” 他说:“都深夜两点多了。” 女人说:“与时间无关。” 他说:“都深夜两点多了,谁开的灯? ” 女人说:“与我无关。” 他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女人穷追不舍:“与梦无关。” 他猛然迎头回击了一下:“我与你何干?!” 女人不示弱,说:“一个男人为何这样死盯一个陌生女人的——胸部? ” 他装糊涂,说:“盯你的那个男人在哪里? 我怎么没有看见? ” 女人一针见血,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狡辩:“你在睡觉你怎么知道有人在看你? 你这是乱猜。 不客气地说,你这是在诬陷一个好同志。“ 女人说:“说实话吧。我并没有睡着,知道你一直在窥视我。” 他说:“这说明,刚才一直在窥视我的那个人是你。只是你反应更快,没有被 我抓住目光罢了。” 女人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那不叫窥视,那叫泰然凝视。” 他看见了她的笑眼,证实刚才对她眼睛的定性准确无误。 “你真是够泰然的了。刚才我对你进行了一番观察,我研究出了你的内质,可 就是没有看穿你在装睡。可见你在男人面前装模作样的功夫颇深。” 女人又“咯咯”地笑了。“这一切都怪不得我。是你雷鸣般的鼾声,使我难以 入睡。我便打开了灯,我想看看这噪声发源地是怎样的一个鼻孔。于是,就凝视了 你一阵子。” 女人坐起身,继续说:“我发现,你虽然咆哮如雷,睡意沉迷,但你的睡容异 样,胸脯起伏无律,变化多端。我敢断定,刚才你在做一个异乎寻常的梦,一个幸 福感和满足感都很强的梦,再确切一点,是一个与美丽女人相关的美梦。本来,我 想弄出个动静制止你那扰人的鼾声,但又想,人在旅途中,难有一好梦。 最终没忍心搅扰你。“ 他说:“谢谢你,是你的宽宏大量才使我的梦维系下来。我确实做了一个几年 来少有的一个好梦。我梦见了我多年前的一个同桌,是女的。人虽然没有你漂亮, 但内在气质一点不比你差。 对了,冒昧地说一句,她的眼神和笑声酷似你。真的,很像你。“ 女人眼神不自在地跳动了两下,但很快就抑制住了,说:“是吗,我很荣幸? 你是不是爱过她? ” 他深沉地说:“怎么说呢? ” 这时,下铺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欠起身,不耐烦地说:“还是别说了吧! 深更半夜的,还让人睡不睡觉? ” 女人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小声对陈右军说:“反正也都睡不着。如果有兴趣 的话,我们到外边聊天吧? ” 陈右军点了点头,下了铺,和那女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进了一个相对安静又 不宜打扰别人的洗漱间。他们在灯光下的镜子里互相看到了对方,就都有些不自在。 女人说:“我们背对着镜子,只闻其声不视面容,这样感觉会好一些。” 他说:“是啊,素不相识,萍水相逢,夜深人静,孤男寡女,我们这天聊得多 少有些唐突。” 女人说:“唐突在铺上互相窥视时就开始了。这是差旅老手打发旅途寂寞时光 的一种方式,我们聊天的惟一目的就是把这个无聊的黑夜消磨掉。这样一想,你就 不觉得唐突了。” 陈右军还是觉得自己今夜的行为令人不可思议。首先,随意与一个陌生人搭话 就犯了忌。“不要与陌生人说话”是密码破译人员多年的职业要求和习惯。言多必 失,他满肚子的机密,一不小心从嘴角溜出一句半句,没准就会镇趴下周围的一片 陌生人,没准在这一片陌生人中就有一个别有用心的人,仅此一句就可识破你的身 分,那麻烦可就大了。他深知随意与陌生人说话的危害,但今夜他产生了想说话的 强烈欲望。这个欲望一旦探出头,他死命地往回按都按不回去。他心里暗骂自己没 出息,不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有着昔日女同桌张秋琴的眼神和笑声吗? 那样的眼神 盯你几眼,那样的笑声在你耳边环绕几圈,你就招架不住了? 你就欲望膨胀了? 中 年男人呀,今夜你是怎么了? 最终,陈右军还是想和这个女人聊聊。他觉得他能把 握住自己,他能让自己不说不该说的话,不聊不该聊的事。他有信心做到滴水不漏, 障眼对方。 纯粹是闲聊,聊什么内容无关紧要,只要她肯看着他,只要她不时发出“咯咯” 的笑声,他就会有充足的精力和兴趣一直听下去、聊下去。 聊了一会儿闲话,陈右军就问女人在哪儿高就。女人却说,别问我,先说你。 陈右军说,本人是海滨海洋研究所的研究人员。我的专业是海洋生物的进化研 究,尤其对海豚研究颇深。 女人突然说,这些我都知道。你叫陈图强。 陈图强是陈右军在海洋研究所和海洋研究大会上用的名字。 陈右军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我? 女人又“咯咯”地笑了,然后,把一方纸片 递过去:“这是我参加海洋生物研究大会的出席证。你在会上出尽了风头,人人注 目,无人不知。你大名鼎鼎,只同名家厮咬。我这个普通的与会人员,没有说话的 份,自然不会引起你的注意。我在会议期间天天见到你,最喜欢听的言论就是你关 于同星际智慧物种建立通讯联系的假想和关于海豚智慧物种的研究论谈。恐怕与会 人员没有几个支持你那些假说和论点的,而我和另一人是你最忠诚的信服者。我觉 得你的东西最具冲击力和震撼力。” 陈右军看着她的出席证,很兴奋地说:“你叫高秋萍,也是海洋生物研究人员。 我们是同行,在这趟夜行列车上碰到你,我很高兴。” 女人说:“会议上订的车票,一上车我就发现对面铺上是你,可你已经进入了 梦乡。” 陈右军说:“你真的对我的会议发言感兴趣? ” 女人说:“那当然。因为我平生最喜欢的动物就是海豚。” 陈右军说:“我也是。海豚是最聪明的海洋动物,我甚至认为是人类所见到的 除人之外大脑最发达的智慧物种。我喜好与海豚交朋友,索妮和雄野是我现在的好 朋友,我们能互相听懂对方的语言。早在多年前,我还曾有过海豚朋友嘀嘀和嗒嗒, 它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后来,我不得不同它们分手了。” 女人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又是惊喜地一叫:“呀,呀,嘀嘀和嗒嗒? 多好听的 名字呀。不知它们现在怎么样了? ” 陈右军惆怅地说:“天知道。” 女人转过身,望见镜子里的陈右军一副茫然的样子,就说:“看得出你对海豚 这种海洋动物是情有独钟的,是不是海豚承载了你某种特殊的情感寄托? 比如,海 豚会经常使你想起过去的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人? ” 陈右军转身直视着她说:“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情感因素。我对海豚感兴趣只是 我感到它们非常聪明,极具灵性。” 女人说:“外星智慧生物会与海豚这类物种相似吗? ” 陈右军见女人对这一话题感兴趣,就又来了兴致:“外星智慧物种在生物学上 可能比海豚与人类的区别更大,它们可能生活在比人类更先进的社会里。” 女人刨根问底:“人类研究海豚的根本意义在哪里? ” 陈右军目光一直盯在女人的脸上:“最终意义是要教会人类尊重异类智慧生命, 懂得如何同怪物般的异类物种建立起友谊、信任和兄弟般的情义,最终在感情深处 做好迎接星际物种信息的准备。” “这就是你喜爱海豚物种的原因? ”女人用怀疑的口吻问。 “难道还有比这个理由更站得住脚的吗? 尽管人类与星际智慧物种取得联系尚 有很长的路要走,但需要包括我在内的人类去努力。”陈右军的眼光在她脸上扫来 扫去。 “我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一个有着非常智慧的物种,一个力求通过研究海豚物 种而使自己返本归真、更加仁慈博爱的聪颖之人。你使我更喜爱海豚了。”女人意 味深长地说。 俩人不知聊了多久,大都是和海洋动物相关的话题。 最后,那女人说:“你还没有问我为何登上了这趟列车。刚才我说过我和另一 个人是你言论的最忠诚的信服者。那个人就是我们潮城海洋研究所的所长高大伟。 会议结束时,他临时动议,让我跟你到海滨海洋研究所学习一段时间,目的是我俩 一起研究一些感兴趣的课题。本来我们所长在会议结束后,要亲自和你好好商量商 量的,可你会议没结束就跑掉了。我只好擅自提前离开会场,跟你上了车,想到车 上再给你讲明白。” 陈右军半天没有说话。 女人看出他的心思。“你不要担心费用问题,我的所有开支由我们潮城所出。 我到你们那里学习,你们所也可派人到我们那儿学习呀。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科研工作嘛,就得取长补短。” 陈右军还是没有说话。 女人说:“我准备了介绍信和相关手续,回所不会让你为难,由我向你们所长 做解释工作。其实,会议上那么多海洋研究单位,我们可以选择任何一家比我所条 件好的单位去学习,不一定非得到你所来。但你的研究成果和你的大会发言深深地 吸引了我们所长,他说要学就向有你这样高深研究人才的单位学习。是你赢得了我 们所长的心,我不得不来。” 陈右军又沉思一会儿说:“既然你们高看我一眼,我也没什么说的了。只要你 能说服我们所长,我没什么意见。” 女人说:“你真的摆起大牌来了。要不是我对你那些天马行空的假想感兴趣, 我会立马下车往回返。” 陈右军说:“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怕冷不丁带回一个学生,所长不理解。” 女人说:“所长不理解,由我去解释。我更正一下你的说法,我不是你的学生, 而是同行,我们共同研究相关课题。我还不一定要拜你为师哩。我们年龄相仿,不 可能成为师生关系。” 陈右军摆手说:“不能以年龄大小论师长,谁对海豚这种海洋智慧物种研究得 深,谁就是老师。” 女人说:“我们不争了,回铺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