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费尽周折,也没能安排我就近入学,只好联系了 一所近郊的小学,距家大概有七八里远,我由母亲接送几次路熟后,就独自上学了。 由于上学须跑很远的路和学习课程对我来说很重,因为城市孩子大部分自小就入了 幼儿园,上一年级时实际已把一年级的功课学完了,而我则一点基础都没有,入学 才开始学写横平竖直,才开始接触汉语拼音a 、 o、e ,感到很吃力,回家就趴在 桌子边做作业,所以对家里大人们的情绪就没有什么觉察,直到进城两个多月后的 一个星期天,我看见妈妈一个人在悄悄抹眼泪,才感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头。 刚来城里时,父母关系很融洽。母亲在家劳动惯了,在这里除了做饭没有其他 的活可干,母亲感到闲得很不自在,父亲就在街道上给她联系了一个识字夜校,每 天晚上去读一个多小时的夜校,老师布置的作业凑白天的空闲时间去做。虽说母亲 上的是夜校初级班,但功课颇重,我们总是见母亲有空便用手指在随便的一个什么 地方一点、一横、一撇、一捺的练习写字,还不断地小声朗读: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葱、韭、芥、蒜、胡椒、姜, 萝卜、菠菜、大茴香, 油、盐、酱、醋。 母亲读得朗朗上口,但随便指一个字让她认,她却不认识,必须从头再读,读 到那个字时才能确定读音。她这样常引得父亲抿着嘴笑,母亲便羞涩地说,我说我 学不会嘛,你非要赶鸭子上架! 慢慢地,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越来越尖锐,以至一段时间里,父 亲进门就皱着眉头,时不时就拂袖而去,母亲呢?自然少不了以泪洗面,时时唉声 叹气。 大概进城三四个月以后,母亲便不再去读识字夜校,因为父亲少得可怜的一点 积蓄已经花完,每月的工资几乎不可能维持一家人的最低生活水平,母亲便到街道 的一个纸盒厂谋到了一份拉运纸盒的差使。附近的一些居民甚至机关的一些家属, 都是在纸盒厂领些材料在家糊纸盒,但我们家房子太小,纸盒又极占地方,所以, 糊纸盒这种适合女人做的工作母亲却干不成,母亲凭着身高力大,谋到一个像男人 一样用人力车拉运纸盒的工作,一个月可挣三十元钱。这对我家是笔可观的收入。 据我母亲讲,干这桩活是经父亲同意的,她征求父亲意见时,父亲说劳动没有高低 贵贱之分,他没意见。然而开始干以后,父亲却表现出极大的抵触,在大街上与拉 着小山一样纸盒车的母亲走个头碰也不打招呼,回到家了,仍是四平八稳地坐那里 吸烟、看报纸,也不帮母亲干一点家务。看到下了班回来等着吃饭的丈夫和放了学 回来吃饭的孩子,母亲往往像做错了事似的一脸歉疚,尽管她也是刚刚才从外面回 来,通身的汗还没有落。她总是说:快!一会儿就中!(意思是别着急,饭马上就 做好了)。每当这样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涌动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激流,我对父亲就 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憎恨,因为我总看见,同院邻居家孩子们的爸爸,常常在休假 日腰里围上花水裙做饭、洗碗,人家的妈妈则悠闲地坐在小椅子上织毛衣或看书。 这样的日子让人觉得难熬而且缓慢。 后来城里也兴起了吃食堂。居民在街道食堂吃,机关的家属在家属食堂吃。这 时候母亲已不再去拉纸盒,而是在父亲所在机关的家属食堂干活。母亲因家有吃奶 的孩子不适合当炊事员,就谋了个挑水和烧煤火的差使。院子里的邻居们都说食堂 的伙食太糟糕,我们倒不觉得,我们只是觉得分量太少,就质量来说,好像比我们 家的小锅饭还强些呢! 这样的日子继续到一九六○年。这年秋天,据大人们讲,国家的工作重心转向 了农村,在“全党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号召下,我们所生活的这所城市的市委 从各部门抽调一百二十名科级以上的国家干部到农业生产第一线去,父亲就是其中 的一员。被抽调的干部差不多都是只身一人去的,而父亲则来了个完全、彻底,除 了将正在初中上学的哥哥留在了城里外,将我们母子五人,(到城里以后又添了一 个弟弟秋)的户口全都迁了去。记得离城那天全市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我们全 家也被邀请在一个豪华的大宾馆里吃了顿饭,父亲所在的单位领导也请我们全家在 机关干部食堂吃了顿饭。然后,父亲就带着我们在一片锣鼓声中,坐上了去西照县 的长途公共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