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家就这样安置下来。 我们所在的生产队叫栗东队,有几十户人家,一个食堂吃饭。人口多的生产队 分两个食堂。母亲不久便被安排到食堂做饭。做食堂的炊事员有不少好处,一般人 是捞不到这份差使的。做炊事员不用下地风吹日晒干农活的好处倒在其次,主要是 可以吃得饱。俗话说,大旱三年,饿不死伙房,就是指的这层意思,当时还有一句 顺口溜是:娃儿,娃儿,快点长,长大当个伙食长。可见,当伙食长就是那时当地 父母们对子女的最高愿望。一个初来乍到的妇女能进食堂做饭,我们知道母亲是沾 了当公社书记的父亲的光。 那时候,食堂也改善生活,正像我们刚从县城来到乡下那天碰巧吃到大米干饭 一样,隔一段时间改善一次。这间隔时间的长短要视当季庄稼收成好坏和农活繁重 程度而定。秋天改善生活时食堂就在中午做一顿大米干饭,夏季就蒸一次狐狸头馍, 什么叫狐狸头馍呢?就是把白面、红薯面或玉米面糅合在一起做的馍,颜色像狐狸 头一样白不白、红不红、黄不黄的,这样的馍对饥饿中的人真是太大的诱惑,每当 小孩子对大锅青菜汤撅起小嘴哭闹不愿吃时,大人们就哄他(她)说,快了,快了, 食堂快改善生活吃干饭吃馍了!到了改善生活这一天,不管男女老少、大人小孩, 每人一个二斤重的杠子馍或二斤重的干饭。很多人家的大人都是吃一半留一半,留 下的一半让老人或小孩能多补贴几天。据母亲讲,食堂的炊事员们尤其喜欢这一天, 因为这一天他们可以随便吃,随便吃干饭吃馍毕竟比平日随便喝青菜汤要美气得多, 他们吃足吃够,还要把自己的一份拿回家让家人们吃。更有甚者,有人在做馍时, 把白面捋成长条条像裤腰带一样缠绕在腰间带回家,到夜深人静时,用隐藏起来的 小锅或铁锨烧红在上面烙饼吃,村东头的曹大婶就是在夜里用铁锨烙饼时,烙饼的 香味飘散出去被抓着游街示众的。有人怕引来灾祸,干脆用小锅或洗脸盆将面捏成 疙瘩煮熟了吃。 母亲虽然也是炊事员但她从不做此类违规的事,她毕竟是公社书记的老婆,这 样出格的事她是一定不能做的。那时流传一句顺口溜:多吃多占,捆着送县,轻则 斗争,重则法办。村里常有被斗争的人,母亲是决不能给当书记的丈夫丢这个脸的。 母亲当炊事员,我们唯一跟着她沾的光,是每顿吃一碗用来糊锅的苎麻根面疙瘩。 苎麻,是山上的一种野生植物,有粗壮的根,在那饥饿的年代,一切无毒的植物都 成为人们猎取来充饥的对象。这种植物的根磨成的面很有黏性,当时食堂的大锅虽 然口径有牛腰粗,但仍不能满足需要,为了增加锅的容量,人们用竹片从锅沿处再 往上接一段,这被接上的一段叫“净子”。锅与“净子”的衔接处有极宽的缝隙, 每次做饭前,都须用面将缝隙抹平。当时白面、豆面都是很金贵的,怎么舍得用它 们来糊锅呢?于是就有人想起用苎麻根磨成面来糊,刷锅时再将它抠去。母亲总是 刷锅,为什么总是母亲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呢?原因可能有三条:第一,这种加了 “净子”的锅,深得一个八岁小孩站里面都露不出头顶,所以刷起来特别费力,炊 事员中,唯有我母亲身材高大,好像这差使非她莫属。第二,谁都不愿干的活,自 然由我母亲干,因为我的母亲是干部家属,觉悟应该比别人高。这种现象和观念在 现在也许很多人都不会相信:一个官太太不搞特殊化就不错了,哪还能干别人不愿 干的脏、苦、累的活儿!但当时的情形确实是这样,何况,我的母亲无论在什么地 方,从来以踏实、厚道、勤快著称。第三,她干这活儿可以在刷锅时抠下一大碗糊 “净子”的苎麻根面疙瘩,这是干这项工作者的专利,获此专利虽然也有人眼红但 不算多吃多占,不犯错误,所以母亲对这项专利很在乎。用现在的处事原则想,大 概这才是母亲对刷锅任劳任怨的真实动机吧。现在的大人、孩子,见馍上沾了汽哈 水就不愿吃了,而我们那时候,对母亲刷锅时抠下来的没有任何滋味的苎麻根面疙 瘩,却像吃点心一样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