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九六三年初冬的一天,哥哥来学校找我,喜滋滋地告诉我,他验上兵了,三 天后就要来县城集合。我为哥哥高兴,也为哥哥走了以后家庭的困难担心,忧郁地 问:“咱伯、妈同意吗?”哥哥一扫满脸的喜色,怒气冲冲地说:“我才不管他们 同意不同意呢!当兵是每个公民的义务,是我的自由,这个家我实在是呆够了!咱 伯当行长时,放着现成的工作都不让我干,现在他垮台了,更指望不着了。我不能 让这个家给毁了,我要去当兵,去自己闯天下!”哥哥说着,将脸仰望蓝天,一副 猛虎出笼啸傲山林的模样。 哥哥参军走了,家中少了唯一的男劳动力,家中增添的困难是:缺柴烧。哥哥 在家时,已能和村里的青年人一起进山,不过每次回来哥哥都叫苦不迭,发誓一定 要跳出这累死人的鬼地方,说进山拾一次柴都能让他少活几年。他走后,就苦了两 个大点的弟妹,母亲总哄着他们,确切地说是逼着他们,到附近山坡上割野蒿和杂 草,我只要星期天回家,自然也去。我们最怕的是山坡上的麻蜂和一种浑身长毛的 软虫叫“洋辣子”的,碰见成群的麻蜂,自然会被蜇得鼻青脸肿,但尤可躲避,那 与蒿草一样颜色的躯体软软的“洋辣子”,却让你防不胜防,只要手或胳膊轻轻触 到它的绒毛,那又疼又痒的感觉真恨不得挥刀将疼痒之处砍掉。仅十一岁的夏弟和 八九岁的萍妹,常常被“辣”得咧着嘴哭叫,然而为了吃饭,幼小的弟弟妹妹都很 听话,每天都要趁放了学的有限时间去山坡上割小小的一捆青蒿,回家摊晒在石头 堆上,供一天的柴烧。星期天多割一些,供天阴下雨时烧。若经常是晴天,烧柴问 题就不大,若遇阴天下雨,可就糟了,这时候,母亲的应急办法就是待饭做好后, 赶紧往热灶膛里塞一大团湿柴,等下一顿做饭时,塞进的湿柴就烘得半干,就可以 点燃,而只要有一拢柴被点着,俗话说:火大无湿柴,慢慢将水湿的柴往火中续, 就都着了,就可凑合着做饭。这当然要有很好的烧火技术,万一不慎中途将火弄瞎, 那再想点燃就非常困难。 遇到麦天,母亲就率领着我们去地里拔麦茬。麦茬坚硬,是烧锅的好材料,不 过这需要吃很大的苦,因为天不亮,队长就喊着下地割麦,割一天麦子,累得动都 不想动,再打黄昏拔麦茬,那滋味真是难以形容,但想到这样可以减少到山坡上受 马蜂围攻和“洋辣子”辣的机会,就咬着牙去干。母亲总说,妈也不想逼你们,可 没有办法呀,要是不抓紧,再过两天地一犁,想拔也没有了,没柴烧咋上学哩?我 们都懂这个道理,尤其两个弟妹,在秋天刮风的日子里,本来背着书包去上学,路 上发现有被大风吹下的一洼一洼的树叶,就撒腿往家跑,宁肯因旷课被老师罚站, 也不错过拾柴的大好机会,用小篮子一筐一筐往家拾树叶子。 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即一九六四年,夏刚十二岁。十二岁的夏弟因成绩不好 没考上初中,父亲说,再让他复习一年吧。母亲说,复习也是瞎复习,这孩子脑子 笨,读书不开窍,家里缺劳力,不如在家干活好。父亲说总不能这么大点儿的孩子 就不上学,长大让他干什么呢?夏弟情愿干活,他不想再复习,他总是因迟到,因 作业不能完成而被罚站,因成绩不好受老师批评和同学们的奚落,他对上学不感兴 趣。但夏不承认他脑子笨,他听到父母的对话便嘟囔着说:老是该上学了,俺妈还 叫人家舂米,老是为去拾柴耽误做作业,老是…… 母亲便黑着脸说,老是,老是, 你就老是没理犟三分,你姐为啥老是受老师表扬?要是你也和你姐一样顺顺溜溜考 上中学,我就不说你笨了。夏便不服气地说,你偏心眼,老是……大家都笑起来。 不管如何,父亲说,为了孩子的将来,再困难也不能耽误了孩子,还是叫他再复读 一年吧。 复读了一年的夏,仍是没有考上初中,这更坚定了母亲的看法,认为夏不是读 书的材料,她更是理直气壮地支使他干家务和干农活了。农村十三四岁的男孩子, 已经会跟着父兄到山上拾柴,这大概也是见习劳动,只是跟着大人们一块满山奔跑 着将干柴拾拢归堆,大人们将自己的柴担捆扎停当后,就帮孩子捆扎出一个小挑子。 路上遇到须用一个肩膀挑,即俗话说需“靠肩”的地方,都是大人将自己的挑过去 后再拐回来帮小孩挑,直到小孩子能胜任为止。母亲便把夏托付给同村的李叔,央 烦他拾柴时带夏一同前去。大人们都不愿带孩子进山,拖累倒在其次,万一出了危 险不好交代,但母亲既然张了口他也不好推辞。开始的时候,他还算热心,在捆扎 好自己的担子后,就帮笨手笨脚的夏捆扎,遇到危险地段时,也常拐回来帮夏挑一 程,然而进山拾柴会遇到各种不顺利,好多时候连大人们也是自顾不暇,这时候李 叔就顾不得帮他了,这时的夏就非常可怜,因为他细小的胳膊无论如何也扭不动 “腰子”。所谓“腰子”,实际是找些质地柔韧的细树枝,弄几根用力将其拧劈并 像拧麻花一样拧成可以将干柴捆紧的“绳索”。由于力气小,柴捆不紧,加上不会 扎挑子。这“扎挑子”是最有技术的,须将扁担的一头用力朝捆好的柴捆腰子中心 扎去,扎得好的标志是用手托起扁担柴捆在空中不会左右晃动,然后将扎好的一头 儿扛在肩上,将扁担的另一头用力朝地上的另一捆扎去,扎进去后双手将扁担托起, 忽闪几下子,觉得平衡、稳当,这副挑子算扎成了,如果扁担在柴捆被扎的地方摇 曳、晃动,担子挑起来就会四角不平,左右摇摆,那就糟了,路上非“泛蛋”不可。 这“泛蛋”所指很广,譬如走不成路或挑子散架等,总之是出了麻烦,这就须重新 捆扎,这样影响的就不单是自己,而是一起来的人都不能按时回去。进山的人有一 条规矩:顾伴儿,不能将一路来的人撇下。再不顾伴儿的人,恨得咬牙也要等着同 伴儿一同出山,想自己迈步先走只能等出了山口才可以。这样的结果是,大家内心 里都不愿与夏一起进山。夏总是像夹尾巴小狗儿一样跟着大家,路上免不了遭受奚 落和白眼。当然,好心人也是有的,也总有人在忙完自己的以后给夏一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