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以父亲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的资格和处级离休干部逝世的惯例,单位是要出面 举行相当规模的追悼会和组织人到殡仪馆向遗体告别的,但父亲生前已不止一次嘱 咐过,他死后不举行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仪式,也不准通知他故乡的老亲旧眷前 来吊唁。理由:他是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做廉洁自律的模范。我想,满嘴政治的父 亲不便明说的原因之一,可能是不愿让主持人当众念他的工作简历,他不愿死后还 要再重温那段使他蒙受奇耻大辱的不堪回首的近二十年的残酷岁月,也不愿把这段 有损他形象的经历昭示后人。之二,大概是父亲很有自知之明,他清楚即使召开追 悼大会,举行向遗体告别仪式,也没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愿去参加,用他惯常的说 法,他与谁都没有私交,都是一般的革命同志关系。用我母亲的话说,他没有一个 朋友。随着岁月的久远和总是疾病缠身,特别是他老了老了又娶了个简直可以和子 孙辈站在一起的女人做老婆,与他有来往的革命同志更是稀少得如凤毛麟角;至于 不让家乡的亲眷前来,父亲一定是对他们心存歉疚,因为他毕竟是我们故乡整个村 庄、我们老汪家一大族姓和与汪家沾亲带故的所有亲戚中解放后唯一的一个有些级 别的国家干部,多少亲人曾希冀得到他的栽培、提拔或物质等方面的支持帮助啊! 可是没有,他谁都没有管过,用他的话说,“那不符合政策”。父亲在失意后心里 也许曾对自己在位时的坚持原则、铁面无私和六亲不认有些后悔,但嘴里却不承认, 他只是在看到人家某某人把亲戚们一个个照顾得有模有样、某某人也因此获得融融 亲情时愤愤地说:我要管呀,一百个也管了!可是我就不管!一个共产党人的心, 就是要比钢铁还要硬!在原则面前就是要六亲不认!每逢这时,母亲就背背脸直撇 嘴,还会小声唧咕说:只见人家的官越做越大,只见有人倒八辈子血霉!父亲听见 了也不生气,只有一次母亲说了句“有的人就因为革命得很了,连个党员也不得当 了”时,父亲怫然大怒,一下子把正不想喝的一碗稀饭连碗摔出老远。 大家商定,丧礼就按父亲的遗愿办:一切从简。蓝峰和秋都长出了一口气,他 俩毕竟都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地位,生怕大操大办影响不好或大小不适当惹成笑谈。 蓝峰的心理负担尤其大,他清楚父亲由于累年有病频频住院药费屡屡超支,单位自 下而上意见很大,他对行政通知诸多不相干的职工干部不情愿地丢下工作去参加自 己岳父的追悼会不好意思。 中心医院原来置放死人的阴暗偏僻的太平间,改革开放以后改建成了初具规模 的能设置一个个灵堂的干净肃穆的地方,我们决定就在那里停灵,好让父亲的嫡亲 子孙和一些至近亲戚和他作最后的告别。 由于不要求单位开追悼会,单位减少了很多麻烦和节省了不少人力财力,所以, 单位领导动了恻隐之心,除百忙中都前来吊唁外,还送来了很多花圈挽联和诸多的 香烟、鞭炮,加之父亲的子孙众多,灵堂内外并不冷清。 那天同时在那里设置灵堂的一共三家,有一家死者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他 年幼的女儿尤其他的妻子哭得是死去活来,帮忙的很多人也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另一家死者是一个待嫁姑娘,她五十来岁的母亲哭得几次昏厥,泣不成声的父亲也 悲痛断肠;而父亲的灵堂里几乎没有哭声,大家都是在初次看到父亲不行了的时候, 或面带哭相或唏嘘几声,过后则再也哭不出来。我有些虚荣,我想,父亲的灵棚里 虽不能像那两家一样哭声震天,但也不能在至近亲朋和单位领导前来吊孝时没一点 哭声。我于是特别叮咛守在父亲遗体两边的姊妹和兄弟媳妇们,在有人来吊孝时一 定要哭出声来以表悲痛,我们不能惹人见笑。大家答应着,但有人来时,仍是没有 人哭。我不用哭,因为我在外面接待客人。每当我领着人向父亲走来并将责备的目 光扫向她们时,她们忙低下头用白孝帕捂着鼻子嘤嘤几声,开始是这样,后来是嘤 嘤也不嘤嘤了,调皮的小梅干脆撒着娇说:不行呀大姐!我心里悲痛可就是哭不出 来,不信你来试试? 小菊说还不如我们也像那些大人物家一样,有人来吊唁时我们 就站着向他们施礼好了!大家都说这样好,这样现代!这样文明。我想,就这样吧! 俗话说,人不伤心不落泪。已被政治风霜和顽固疾病折磨了大半辈子,性格已扭曲 得令子女们非常讨厌非常陌生的父亲,应该说已经赚不来儿女们的眼泪了,怪不得 当地风俗有六十岁以后逝世属于“喜丧”之说。年轻时,我曾对有人家里死了人还 放鞭炮吹喜乐还要大设酒宴、人刚入土亲朋们就五啊六啊地猜枚划拳很不理解,想 着主人家正在悲痛你们这样嬉闹合适吗? 现在明白,该走的人走了家属是不悲痛的, 不但不悲痛甚至还会高兴还要庆贺,他们一定是认为,他们殡去的人并不是不幸地 死去,而是他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他来人世上走一遭的使命,在人世不需要他的时候, 他就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了,作为自认为离了他的庇护已可以独自在世上闯荡的他的 儿孙们,应该喜喜欢欢送他上路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