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媛媛对那些检查测试都不了解,可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她知道别的妈妈做唐 筛时的综合比例大多是万分之一,而在百分之一就已经是高危人群了。 叶乾信却不告诉她,只是一直安慰她没事没事,女人的直觉已经给了她答案, 她指甲掐进掌心,但还是费尽全力做出微笑的样子来,“没事,你告诉我。不要紧 的,你告诉我。” 可答案却还是太让她心惊。 四分之一。 媛媛不了解那到底代表着什么,是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多半就是唐氏儿了吗?还 是说有四分之一的可能? 她通通都不知道。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哭,媛媛知道孩子不一定真的有问题,她也知道,如果真 的有问题,那她在这里哭也于事无补。她知道叶乾信一定也和自己一样难受,自己 不应该让他这样担心的,可她是真的忍不住。 她现在才明白为人母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但凡涉及到孩子的一星半点,哪 怕只是不好的揣度,就会这样撕心裂肺。 叶乾信顾及她的身体,也想到宝宝,不让她哭,只是不住的安慰她:“不准哭 了。乖,听我说,就算是四分之一也不代表什么,我听医生说,从前有一个孕妇的 比例也很高,可生下来的孩子还是好好的。” 哪里知道媛媛哭得更厉害了:“可万一是,万一是……怎么办?” “不会的,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好好的。”他继续缓言安慰她。 所有的安慰在此时都不顶用,现在她只能想到最坏的可能——如果,她尚未出 生的宝宝真的是个唐氏儿怎么办? 小的时候也见过那样的孩子,别人对他们的称呼却通俗又直白——“傻子”、 “弱智”。 媛媛从来没有欺负过那样的孩子,可有些高年级的孩子却会带着一群小喽啰欺 负他们。扔石子,吐口水,甚至是对着撒尿,这些事情媛媛都见到过。 要说后来呢,后来,那些欺负他们的孩子也长大成人,渐渐懂事,上学工作, 娶妻生子,和所有的平凡人一样,他们做过的事情没有人再提,也没有人记得。 而那些傻子,他们身体健康,却一辈子都没有治愈的可能,他们单纯快乐,痛 的时候哭,开心的时候笑,但永远都没办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媛媛不知道谁更幸福一点。 这件事原本想瞒着几位长辈,可是媛媛根本就没有办法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中午去吃饭时她的眼圈还是通红的,虽然已经不哭了,可还是一副心绪不宁的模样, 别人一看就看出了端倪。 虽然综合比例很高,可媛媛也只是做了唐氏筛查,所以家里人众口一词的都是 安慰她,让她放心,还开玩笑说现在婚礼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在饭桌上赵妈妈又问起了检查的情况,叶乾信看了一眼媛媛,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说道:“医生说,下周可以去做羊膜刺穿,到时候就有确切结果了。” 这话说完,其余三个人都将目光投向媛媛,可她头也没抬,只是闷头扒饭。 吃完饭他们就直接回家了,原本下午是有事的,因为他们的婚礼就在下周,所 以叶乾信的表哥表嫂都提前来C 市了。媛媛想他多半是顾念着她的心情,可这样放 人鸽子到底不太好,况且那还是他的家人,于是媛媛还是说:“我没事的,你不是 要把我介绍给他们么?就今天吧,别再约时间了。” 一路上媛媛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也免得给他的家人留下 不好的印象。 到酒店的时候,媛媛才发现他们家的果然个个都是美人,个个都气质卓然。 江渊并不知道他们俩的心事,于是叫叶乾信下楼去喝茶。媛媛不想变成在别人 眼里太黏人的女人,赶紧表明自己没事,就在这里和另一位女士聊聊天,让叶乾信 放心下楼去。 江渊的太太叫楚苓,她的事迹媛媛也知道一些,于是又想到从前见过的楚妍, 不禁感叹,都是一个爹生的,结果妹妹是紫菱的气场,姐姐是绿萍的气场,不知为 何,看着就莫名的爽。 楚苓待人接物倒是十分温和的,她拉着媛媛到房间里去说话,又问她孩子的情 况。 媛媛不习惯在外人面前露出软弱的样子来,于是笑道:“十五周了,宝宝很好, 就是孕吐有些厉害。” “哦,这样啊。”楚苓点点头,又对媛媛笑道:“我当初怀孕的时候也是,不 过也别担心,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楚苓的身材恢复得很好,一点都看不出是生过孩子的。她开口说,媛媛才想起 来她也生过了一个孩子。 媛媛对楚苓的印象很不错,比起她那楚楚可怜的妹妹,媛媛倒更喜欢这样坦荡 的人。 媛媛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当初你生孩子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当时正在和他 闹别扭……” “没关系。”楚苓宽慰似的对她一笑,“不过孩子的确太磨人了,想着这次肯 定抽不出时间照顾他,所以索性把他留在家里。” 过了一会儿叶涵又打电话过来,说自己在试伴娘服,结婚当天媛媛要穿的几套 礼服都已经重新改好了,她让媛媛赶紧过来试试,要是不合适还得赶紧拿去改。 三个人又在婚纱店碰了面,叶涵是一贯的粗神经,和她哥哥有得一拼,自然是 没注意到媛媛的异样。楚苓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可这才是和媛媛见的第一面,有什 么话也不好说出来,只得一直在旁边周旋,给叶涵使眼色不让她说错话。 这几天媛媛一直都在网上找婴儿的照片看,看着屏幕上那些白白胖胖的小宝宝, 她的心情倒是好了很多。原本叶乾信是限制她每天的上网时间的,可看到她看着宝 宝的照片那样高兴,又不忍心不让她碰电脑了。 周四是和医生约好去医院做检查的日子,那天叶乾信很早就起来了,厨房里的 白粥熬了一整晚,清香四溢。他动手做了几个煎蛋,又手忙脚乱的弄了一杯鲜榨的 苹果汁,才回房间里去叫媛媛。 哪里知道她死活不愿起床来,抱着枕头说自己好困。他只能好言好语的哄着: “听话,今天还要去医院呢。中午回来了再睡好不好?” “不要!”她扔下这么一句,就又将脸埋进了被子里,一副坚决不起床的样子。 叶乾信愣了愣,但还是明白过来了。媛媛现在这样,多半是害怕,所以不愿去 医院检查。 想起孩子的事他就一阵心烦意乱,但到底还是稳了稳心神,将她的脑袋从被子 里拨出来,继续哄道:“媛宝乖,就是个小检查,一做完我们马上回家来好不好?” “我不做。”沉默半晌,媛媛终于还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神情倔强。 叶乾信的脸色变了变,但只是一瞬间,脸上凝重的表情被取代,又恢复了之前 的温柔神色。 “别闹脾气了。”他拿过一边的衣服,就要给媛媛换上,“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可别说这样的话。” 话毕又宽慰的对她笑笑,吻在她的额头上,小声的说:“做完检查我们就回来, 行不行?” 媛媛的起床气严重,再加上宝宝的事,她心烦意乱,冷淡的推开叶乾信,只是 重复之前的那句话:“我说了我不做。” 叶乾信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住了,在原地僵立了半晌,他将手中的衣服扔下,拉 过椅子坐下,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做?” 怀孕三个多月,媛媛的肚子还不显,可比以前胖了一些,气色也好多了。她坐 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还穿着睡衣,虽然语气强硬,眼底还是可怜巴巴的神情。 她说:“那个检查有流产危险,我不做。” 叶乾信微微的松了一口气,“概率很小,你别担心。” 做羊膜刺穿的确有流产的风险,可媛媛的身体底子不错,再加上这个孩子是唐 氏高危,做羊膜刺穿可以确认宝宝的染色体到底有没有变异,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她 去做这个检查。 媛媛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微笑,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就 开口问:“叶乾信,你为什么非要我做那个检查不可?” 迎着她的目光,不知为何,他居然生出罕见的心虚来,他偏过脸,“我没有说 非做不可,但那只是个检查,做完了大家都安心一些。” “安心?”她冷笑,“既然做不做都无所谓,那你就别逼我了。” “你不要这么任性好不好!”他不知道为什么媛媛的态度转变得如此迅速,明 明报告刚出来的时候,她比自己还要不知所措,可现在看她,倒像是拿定了什么主 意似的。 他渐渐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来,她一定是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不管它是不是健 康的。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有些重,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放松下来:“媛媛,你听 我说,做这个检查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好不好?一开始你不也同意要做 么?” 媛媛的脸上还是讥讽的表情,她抬起头来看他,看她的丈夫,一字一顿道: “我现在不想做了……叶乾信,如果检查出来宝宝真的是个唐氏儿,你会怎样?你 告诉我,你会怎样?” 叶乾信沉默,并没有说话,或者说,他正在思考如何回答。 可不过是几秒,媛媛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她代替他回答:“你会要我打掉是不 是?你不会要它。” 最后一句话说得如此笃定,可媛媛想自己并没有想错。叶乾信是怎样的人她也 算清楚,他一定不愿意要一个先天弱智的宝宝。 叶乾信看她的情绪激动,他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按住她的肩膀,试图安抚 她:“媛媛,不要什么事都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好不好?我都说了,只是一个检查, 对宝宝没有影响的。” 媛媛也笑,但心已经凉了,她慢慢的说:“我不会做的。你要想知道宝宝是不 是唐氏儿,那就等我把它生下来吧。你要是这么不喜欢它,那就算了。” 长时间的劝哄已经让他失去了耐心,他后退一步,声音也冷了下来:“你为什 么要这样揣测我?” 媛媛闭上眼睛,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她的确是站在最不好的角度揣度他, 可媛媛知道,自己猜得一点都没错。他一定不能容忍一个心智有缺陷的孩子。 看着媛媛难过的样子,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一片被狠狠击中。他还是忍不住,站 起身来,将她搂进自己怀里,低声说:“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 “我知道,你不会要这样一个孩子。”她心下已经了然。其实,如果她是旁观 者,她大概也会劝孩子妈妈打掉,至少,应该先去做一个检查。 可媛媛知道自己不能,她没有办法去想象,如果孩子真的得了那种病她该怎么 办?别人她不能保证,可只要是她,她一定不会放弃这个孩子,哪怕它真的就是个 先天弱智儿,她也不会放弃它。 她不自觉地将手探向小腹,医生说现在还感觉不到胎动,可在她的血肉里,确 实有一个小生命扎根于此,她孕育它。想到这里,媛媛就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 会放弃它了。 “你出去。”她没有再看向叶乾信,也没有再抬头,只是低着头,手还保持着 放在小腹上的姿势。 她明白,现在能保护宝宝的只有她了。如果宝宝真的是唐氏儿,没有人会让她 把孩子生下来。她想她一定是疯了,正常人都应该先去做完检查再决定要不要孩子, 可是她没有办法,如果真的做了检查,如果确认孩子真的是唐氏儿,他们一定会逼 她把孩子打掉。 她知道,她知道一定会那样。 大人的世界多残忍,她从前以为自己已长大,可事关自身,才知道自己并没有 长进,并没有刀枪不入。 可那是他们两个的孩子啊,只有三个月大,但却已经长出手脚来。每一天都在 长大,媛媛能清晰的感觉到它的存在,她绝没有可能放弃它。 这么多天,已经足够她想明白,不管它得了什么病,有什么样的残疾,那都是 她的孩子,她有责任把它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她的话说完之后,叶乾信并没有离开,反而坐到床边来,将她抱得更紧,声音 竟然也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媛媛,别这样。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好不好?” 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他不知道,其实她也怕,怕宝宝真的是唐氏儿, 怕这样的事真的落到宝宝身上,怕它还未出生命运便被决定。媛媛死死攥着他胸前 衬衫的纽扣,哭得几欲昏厥过去,“不要……不要让我打掉孩子好不好?那是我们 的宝宝啊,你也是爱它的,你比我还要舍不得对不对?” “傻丫头,我从没说过不要宝宝……乖,别哭了啊,乖。”看见她伤心的样子, 他的心也如刀割一般。他只是让她去做检查,一切都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 可他却不知道媛媛是那样的坚决,只不过提了一句“做检查”,她就再度爆发, 冷笑着看他:“你就那么在意?如果它有病,那它就不是你的孩子!” “你不要这么不可理喻!”他重重地揉着太阳穴,可私心里不能否认那一点被 她说中事实的仓惶。没错,如果那个孩子真的是唐氏儿,他不会让她生下来。 她嘴角的嘲讽愈益明显,“你说我不可理喻?那你呢,你真的爱宝宝?!之前 说得多好听,现在真面目露出来了吧?是啊,它要是个傻子,就不够格做你的孩子, 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叶乾信没有说话,只感觉一阵怒气隐隐的浮上心头,可说到底,那股怒气不过 是因为她说中了他的心思。 可他从没想过这也能成为两个人之间的障碍,他咬牙:“你以为你把它生下来 就是对的?如果它真的是傻子……赵媛媛,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圣母!” 说到这里,连叶乾信都忍不住微微哽咽。他从未料想过现在这种境况,他以为 他的孩子必定幸福安康,却忘了种种残酷的可能,他一直逃避着不去想,为的是给 她依傍,也让自己安心。可现在,她逼着他去想最坏的可能。 “啪!” 一巴掌扇下来,两个人都愣住了。 媛媛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连手掌都震得发麻。她泪水连连,却还是冷笑 的模样:“对!我就是圣母!你听着,从现在开始,孩子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手一扬,指向门口:“你给我滚。”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