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梳着长发,抬眼只见镜中的人影憔悴,亦怔怔地回视着她。撷香放下发篦, 随手一束,不愿多做打理。 昨夜和品颐长谈过去五年,谈相遇,谈嬷嬷,谈许多许多,两人又哭又笑, 直至天际微亮,迟昊才来敲门,趁着天色昏暗,偕品颐离开醉月楼。 品颐离开后,她把账簿搬来做最后整理,好让之后品颐处理更顺利。直至巳 时已尽,她才把放空的心收回,强迫自己面对。 还好有品颐陪她这最后一夜,否则这犹如凌迟的等待,该是如何难熬。 披上外衣,束紧腰带,环视看惯了的房间摆饰,唇畔勾起凄苦的笑。 以前一直以为,有朝一日能离开撷香阁,就是重生的开始,没想到,如今离 开,却是无尽的苦难,直至老死。 深吸口气,将心绪抑下,撷香转身走出撷香阁。 皇宫御书房外,结束早朝的圣上在此歇息,御前侍卫全都戒慎守卫圣上安全。 突然一抹人影飞窜入廊,众人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已来到门前。 “皇上,事情紧急,恕罪臣失礼。”初天纬不等响应,直接推门而入。 看清来人,众人皆脸色一变——昨晚越狱的统领竟自行送上门来? “保护圣上安全!”被提拔为代理统领的人突然喊,难得升官,他不愿这得 来不易的机会又被毁去。 这一喊拉回众人的神,明知不敌,还是急忙冲进御书房里,试图捉拿逃犯。 这等阵仗让皇帝一愕,看向在阶下站得笔挺的初天纬。 即使发乱衣脏,仍不损他慑人的气魄,初天纬无视团团将他包围的侍卫,双 手将卷轴上呈—— “启禀皇上,罗刹门的首脑名单及杀害娥贵妃的罪证尽皆在此,人犯已押解 至府衙大牢,恳请皇上重新审视此案,勿轻易定了醉月楼的罪名,涉累无辜!” 昨天他逃出自由后,即只身杀进罗刹门据点,一番激战后,将因有代罪羔羊 而松懈失防的主嫌一网打尽,其余小啰喽四散,他无法顾及,只能擒住几名主要 祸首,废掉他们的武功,直接就近关进府衙牢里。 “莫听他辩解,先将他拿下!”代理统领又喊,指挥众人上前,试图捉回逃 犯,立下大功。 忆起之前初天纬待他们有如手足,众人犹豫,但怕护驾不周只好上前。初天 纬目光凌厉一扫,众人心一凛,全都不由自主后退,没人敢上前。 “皇上,恳请您翻阅这些罪证,您将发现祸首另有其人。”初天纬不死心, 再次上禀。 闻言,皇帝苦笑。昔日爱将卖命上禀,加上端木柏人昨夜送来的讯息,他已 清楚凶手另有其人。“你们先退下吧。” 代理统领怔愕,不敢违抗圣令,只好带人退至门边。 “初天纬领旨。”皇帝站起,朗声道。 “罪臣在。”初天纬跪下,明白事情已有转机。 “朕恢复你御前侍卫统领职务,御林军及京城官兵任你调度,务必将罗刹门 人全数歼灭。” 初天纬喜不自胜,垂首领命。 “臣遵旨!” “碧儿,帮我把大家叫来,所有的人都要到场。”撷香来到主楼大厅,对碧 儿吩咐。 不一会儿,包括楼里的仆婢,全都聚集在大厅,或坐或站,视线全盯着厅中 的撷香身上。 连日的担虑受怕,让大家都瘦了。 心疼得环顾众人,撷香轻轻开口—— “醉月楼开始至今,已经五年了。这些年,委屈大家,忍着肌肤相亲的不适, 还得扮笑装娇,我知道,很多人都在心里挣扎,若不是为了助人,任再多的银两, 也没有姑娘愿意毁了自己清白。我在这里,先代嬷嬷谢过各位。”撷香盈盈跪倒。 见状,站得近的急忙来扶。 “撷香姑娘,别这么说!”其中一名姑娘哭道:“当初若不是醉月楼救了我, 我早已成了真的妓女……” “嬷嬷待我们极好,你和品颐又费心为我们安排,我们都是心甘情愿做这事 的。”另一名姑娘也落泪道。 一时间,整个大厅哭声语声此起彼落,全是真诚的感谢心声。 嬷嬷,不枉您如此疼我们了。撷香欣慰微笑,站起身来。 “大家的苦难该结束了,醉月楼,该收了。” 此话一出,有人惊呼,有人恻然,更多人忆起种种回忆,哭得更加心伤。 “别哭,这是好事。”强忍难过,撷香笑道:“我们在做什么,相信大家都 很清楚,即使别人误解我们,栽赃我们,也不用去辩解,我们自己知道就好,别 为了无谓的解释害了自己一生,知道吗?” 见她们点头,撷香才又续道:“我今天会离开,你们仍先留在楼里,品颐会 回来,她会安排你们,年龄到的找个好的归宿,年龄还小的帮你们返回家乡,这 些年经过大家的努力,各位的家乡状况已经都好转,可以让你们安居足食的。” “撷香姑娘别去!”突然有人哭喊。 “我们宁愿陪着一起死,别向端木柏人低头!”昨天虽然没人出来,但那对 话,在沉静的大厅回荡,一清二楚。 “是啊!我们宁愿死!”激烈的护卫声响此起彼落。 “砰!”一声,撷香用力拍桌,震得众人噤了声。 “你们要让嬷嬷死不瞑目吗?”撷香板脸怒道:“要是嬷嬷肯让你们如此, 她又何必承认端木柏人无谓的指控?” 闻言,众人不再说话,泪无声地流。 手在袖下紧紧握拳,撷香挂起无谓的笑。“大家不要担心,不过是嫁人,无 所谓的。” 大家闻言,更是哭得哀戚。 “好了,”不想大家见她离去,撷香低道。“你们都回房吧,去收拾自己的 东西。” “让我们陪你等……” “求你们,让我自个儿静静好吗?”她不想自己脆弱的一面被她们看见。 众人无法,只得边走边哭,离开大厅。只有服侍嬷嬷的碧儿没有离开,开口 轻唤—— “撷香姑娘……” “时候差不多到了。”撷香强装起笑颜,站了起身。“我该去门口等着。” “不,你在这儿坐着,我去……”碧儿咬牙强忍泪水。“让我帮你看最后一 次门。” “……嗯。”不忍拂她好意,撷香点头。 听闻那脚步声远了,撷香低头看自己置于膝上的手,怔怔发愣,她只能把自 己的心思放空,否则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将临的局面。 奔出厅外的碧儿直奔至大门后才停下脚步,一撩裙摆坐在石阶前,专心听着 外头的动静。 那端木恶人若来,她要狠狠踹他两脚! 不,他若跨进大门,她要拿门闩打得他满头包。 不对,他敢进醉月楼,她要到厨房拿了屠刀,把他大卸八块! 满脸愤恨不平的碧儿在脑中不住描绘折磨恶人的各种招数,赫然发现,原先 在正上方的日头,不知何时已微微偏了,大门拉长的阴影已可遮住她。 狐疑起身,食指抠了抠额角。怪了,昨日明明听那恶人说正午会到的啊…… 凑耳贴上门板,外头车来人往的声音隐隐传来。 “怪了……怪了……”她嘴里喃念,觉得就是有那么点不对劲。 鼓足了勇气,她轻轻拔开小门的门闩,牙一咬,缓缓拉开—— “撷香姑娘!撷香姑娘!”碧儿跑得飞快,直冲进大厅,脚下一绊,还差点 跌倒。 撷香上前搀扶。“来了吗?” “不是,你快来看!”碧儿反倒拉了她的手,忙不迭地又往厅外奔去。 发生什么事?撷香微微皱眉,快步跟上,到得楼门前,只见小门开启,碧儿 朝她直招手。 “官、官兵全撤走了!”碧儿指着外头喜嚷。 撤了?撷香冲出门外,只见门前大街又恢复人来人往的景象,森罗包围的军 队已全数撤去。 见醉月楼有人开门出来,周遭的人又开始围观。 不顾众人指点,撷香快步出了门外,确定连围墙外的官兵都走了,这教人难 以置信的喜悦才渗进脑海。 她还以为是因等待的错觉,让时间过得漫长,没想到时间却是真的流逝。 “姑娘,”一名郎中模样的男子,带着肩背药柜的仆役走到她面前。“瞧你 气色不佳,老夫人内帮你诊断好吗?” “不用了……”撷香摇头,这乍变的情势让她反应不过来,一抬头,却见那 郎中有着一双看了五年再熟悉不过的眼。 品颐说他们乔扮郎中……昨日的对话浮现脑海,撷香随即会意,心思细腻的 迟昊敢如此堂而皇之登门,定是事情有了转机! “麻烦大夫了。”撷香喜悦一笑,转身领先入内。 郎中和仆役相视一笑,随后进入,关起了门。 接下来一个月内,京城盛传的都是因娥贵妃家族命案而延伸的醉月楼事件, 街坊传闻,茶楼说书,题材尽在这里头翻转,各种说法不一—— 有人说初护卫破了罗刹门获圣上重赏,赐了黄金千两及高官爵禄。 有人说罗刹门为了灭口,醉月楼里的人一夕之间全被杀害化骨。 有人说错怪醉月楼的端木柏人遭受天罚,双脚瘫痪,再无法站立。 最离谱的,该是有人说,其实醉月楼里都是天上谪仙下凡,来抚慰人心的, 协助破了命案后,都功成返回天庭,才会一夕之间人去楼空…… 不管如何传闻,曾经辉煌繁华的楼宇已不见声息,灯破幔裂,一天天地风吹 雨淋日晒,逐渐褪了颜色,退去人们口中的传闻。 只依稀有人记得,那里曾是纸醉金迷的青楼,曾是名享一时的醉月楼…… 连绵青翠的山峦起伏,有个小小的村庄座落于此,前有丰沛湖水,村人们引 水耕种,秋收之后田地里只余枯黄的杆梗,人人脸上挂了满足的笑,看不出来这 村子在三年前曾历经蝗害摧残。 有间小木屋静静地立在村子末端,和其它农家不同,竹篱笆只围了块小小田 地,里头长着干瘪枯黄的菜叶,稀稀落落的让人分不出是青江菜还是油菜花。 屋后公鸡颇有声势地叫着,又飞又跳,那跑得健壮的肌理线条光看就让人觉 得肉硬得紧,更别想去咬下入腹。 而且,都已是当中,这鸡还扯紧了喉咙直叫:“咕、咕!咕!” “吵死啦!”一名女子气急败坏地奔出屋外,拿着汤瓢不住挥舞。“都中午 了你就别叫了成不成?” 公鸡骄傲地一昂首,迈着小步子,走了开去,尖喙在地上啄啊啄的。 身着朴素布衣的水净盯着那只鸡,又好气又好笑。 都说别帮她买鸡了,品颐还是坚持要买,说给她补补身子。补?补什么身子! 她根本不敢杀啊!结果养出这个心头大患,可恶! 品颐现在可幸福呢,那天和迟昊来找她,她不过出去喂个鸡,谁知一推门进 屋,只看两条靠在一起的人影倏地分开。迟昊那向来没表情的脸上仍一片平淡, 但品颐却是赧红了脸,揪着自己衣角直扭,等她意会到自己打断了什么好事时, 她的脸也飞上了红晕,如有火烧。 想起那一幕,她仍不禁莞尔。拉开小门走到前院,蹲下身来,看着那些发育 不良的菜叶,思绪回到了现实,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会这样呢?她明明照着村口的吴大婶教的去做啊,怎么吴大婶种出来一 片绿油油的,她种出来的确是干瘪枯黄。 看起来难吃还是得吃啊。说什么也是她辛苦种的,何况屋里就只剩下上回品 颐送来的几颗地瓜和米粒了。 突然,奔腾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忙着拔菜的水净没有抬头,却听马蹄到了院 前,即没有声息。 不会是找她的吧?会找她的只有品颐和迟昊,他们两个,是不骑马的。骨碌 碌的眼珠子转了转,决定专心拔菜。趁着冬天没来前明天再下一次种,就不信种 不出来! 屋前的人下了马,穿着短靴的脚就站在竹篱笆外,脚尖对着她。 不……不会吧?水净用眼角余光一瞄,看清来人,吓得直跳起身,怀中菜叶 散落一地,她无暇顾及,头也不回地冲进木屋。 未料到她有此反应,来人翻过篱笆来到屋前,拍了下紧闭的门板。“开门。” 水净连忙把门闩得更紧,连屋中木桌都拖来挡门。“你走!” “再不开信不信我拆了你的屋?”来人吼道,在门板又是重重一拍。“开门!” 小木屋是品颐和迟昊辛苦帮她建的,这一垮,她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他们?而 且他们出卖了她的下落,她也不屑找他们帮忙了…… 水净拖开木桌,哭丧着脸,站在门前还在犹豫,门外又传来石破天惊的一声 大喝,她不得已只好拉开门闩。 门一拉开,高大的身影立即阻挡了由外射进的光线。 “该死的你!”眼中狂燃的火焰像会炙人。 “我、我只是……”她嗫嚅着还想解释,却被大手一揽,所有话语全被狂猛 攫取。 他的唇温柔火热,一如记忆中……水净闭上了眼,手违抗理智地环上他的腰 际。 逼自己离开那诱人的唇,初天纬捧住她的脸,不让她闪躲,喑哑低喃:“为 什么要逃开?你明知我想见你!” 从御书房离开,知醉月楼围兵已撤,他心头担虑暂缓,一心只急着将罗刹门 余孽逮捕归案,不过短短二日时间,再踏进醉月楼,却是人去楼空,什么也没有 留下。 他费尽心力找寻,甚至进了端木府第,逼问端木柏人,仍是一无所获。她的 下落不明,让他心力交瘁,惶惶不可终日,直至昨日,一名带着仆役的走方郎中, 主动前来告知她的下落。 “可……我不想见你!”水净咬唇,垂下眼睫不看他,说出违心之论。“我 恨你毁了醉月楼,毁了一切!” 她何尝不想见他?每夜梦里,尽是他的身影;每回闭上眼,都闻他的温醇笑 语,但,她不敢贪恋,她配不上他。 “你不恨我。”他低头侵上她的唇,直吻到她呼息凌乱才罢休。“品颐都跟 我说了。” 水净红着脸瞪他,气他用这种方式轻易破坏她的伪装。 “我爱的是品颐,别来纠缠我,你走!”她用力推着他的胸膛,气恼地发现 他根本文风不动。 闻言,初天纬狡猾地笑了。“迟昊也跟我说了。” 他知品颐是个女的了!水净脑中直想还有什么借口能让他死心离去,却在看 到他的脸时,怔住了。 从他来之后她一直没看清楚,他瘦了,一直是干净俊逸的相貌布满了髭胡, 眼中因疲累而满是血丝。是她吗?是她害得他如此吗? 见她突然红了眼眶,初天纬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我不逼你了,只要你别再 躲着我,我不会逼你,别哭……” 都被她狠心对待了,他还是护着她…… “你是官,我只是出身青楼的残花败柳,”她闭眼低喃。“和我在一起,会 害你身败名裂的……” “我不是官了,而且你这花柳是被我残败的,不让我负责,我也不许别人负 责。”她终于说出她的顾忌了!初天纬愉悦一笑,轻轻抚过她的发。 “你不是才被皇帝赐了将军称号及黄金千两吗?”水净惊愕抬头。 “黄金拿了,官我辞了。”将她微蹙的眉头抚平,他低笑。“我不要再过那 种尔虞我诈、是非难辨的生活了。” “你会后悔的。”眼中泛起感动的泪水,她吸了吸鼻子,环住他的腰际。 “我连菜都种不好,我也不会缝衣服,我连鸡都杀不了,我只会煮地瓜小米粥拌 菜叶,要了我,没好处的。” “这些日子,你只吃地瓜小米粥拌菜叶?”他心疼地用指尖轻抚她瘦削的下 颔。 他的抚触,让她心头微微一颤。 “就说我只会煮地瓜小米粥拌菜叶了。”她微声嘟囔道,见他执起她的手。 原本细嫩的手因这些日子的忙碌,添了粗糙的触感。 “张家村来的张媒婆,酒糟护手的祖传秘方不管用了。”他低笑,送至唇边 轻轻一吻。“小侄尚未婚配,何时帮小侄牵线?” 他又笑她!水净嫣然一笑,满是爱恋的眼斜睇着他。 “属意哪家干金?”她螓首微偏,指尖在他胸口轻轻一戳。 “这里是?” “吴家村。” “吴家村有个不会种菜、不会缝衣、不会杀鸡,只会煮地瓜小米粥拌菜叶的 姑娘。”他笑道,埋首她颈肩处汲取她身上的馨香。“我有皇上赏赐的千两黄金 还有辞官奉禄,我要这姑娘,陪着我,一起救济灾民。” 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她闭上了眼。她怎舍得他? “水净,嫁了我吧。”他柔声低唤,轻轻为她拭去泪珠。“跟我回去见爹娘, 我会把真相都告诉他们,然后我们一起去浪迹天涯。” “再唤一次。” “水净……水净……水净……”他不住低喃,每唤一声,就在她脸庞印下一 吻,直至吻住她红嫩的唇。 泪仍不住地流,脸却是欣喜地笑了,水净紧紧拥着他。 多年后,有人从一名走方郎中手上将醉月楼买下,重建为客栈,随着醉月楼 的颓圮重建,当年的往事,已然消散,只余江湖上,一对扶灾济贫的夫妻,救人 无数,为众所津津乐道…… (全书完) 编注:关于海品颐与迟昊的爱情故事,请期待醉月楼传奇山之二《迷毒》 并请期待醉月楼传奇之三《魅药》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