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王恩江放下电话,就起身走到门口,将房门打开。不是一般地开,而是彻底 地开,开到极限,一直到开不动为止。 这是王政委的习惯。跟女干部谈话,就要洞开门户,以示正大光明。 在通信部队这种女干部成堆的地方,从来不缺的,就是流言飞语。男男女女 在一起搭配着共事,除了干活不累,还容易干别的不累。 王政委对手下的女干部们向来是敬而远之的。一方面,他有老一辈那么多的 经验和教训可以汲取;另一方面,他夫人对他这方面的要求特别严格。更年期以 前就严,更年期以后就更严了。唯一的区别是:更年期以前严得有道理,更年期 以后严得没道理。 对更年期的女人,王恩江是深有体会的,因为他身边就睡着个更年期的女人。 因此,王恩江对更年期的女人是极其敏感的,同时也是极其宽容的。王恩江理解 的对:她们有病,你能跟病人一般见识吗?显然不能。 虽然能够理解,但头痛也是真的。王恩江曾给他更年期的老婆下过一个很精 辟的评价: “据有很强的操蛋性。” 王恩江的老婆姓汪,跟他同音不同调,且比他多了三点水,这婆娘有这三点 滋润着,可是了得。这个叫汪秀娥的女人,在老家是个民办小学老师,是那种从 一年级到五年级统统教、并且所有的课程都能教的能干之人。她是随军跟丈夫进 城的,但却一点也不为此自卑,更别说知恩图报了。在家里把王恩江收拾的,跟 个见习排长似的,只有交钱的份儿,没有花钱的份儿。这个汪姓女子,更年期以 前就厉害,更年期以后就更是如虎添翼了。突出的症状是疑神疑鬼,总是担心自 己的江山不保。对活动在丈夫身边的女性,一律信其有野贼心,采取的是蒋委员 长“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的策略。搞得不仅王政委非常自律,连在王 政委身边活动的异性们,也是人人自危,胆战心惊。 有老一辈那么多的经验和教训,有老婆如此这般的管理和监督,王恩江政委 洞开门户同异性部属谈话,实在是一种明智之举,同时,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这点上,王恩江的搭档、总站主任陈昆就特别不以为然。他每次见政委大 开着房门跟女干部谈话,就特别别扭。他觉得,一个政治委员,跟自己的异性部 属谈话,用得着这么高度紧张吗?再说了,这谈话对象如果和和气气、文文静静 地倒也罢了,你开着门,敞着窗,也影响不了别人。怕就怕那些“老大难”们, 被各级领导谈惯了,经过风雨,也见过世面了。进了政委办公室也像进了自己家, 对政委也不见外,像对自己的窝囊废男人。扯开嗓门,粗声大嗓地嚷嚷,还经常 配以难听的哭声,搅得一层楼都不得安生,没法办公。陈昆的办公室又跟他紧挨 着,就首当其冲地受害。事后,陈昆找他要噪音补贴,王恩江就笑眯眯地说: “老陈啊,咱们共勉吧。”陈昆曾建议王恩江关上房门谈,并给他打气说: “你 怕什么?身正还怕影子邪吗?”王恩江不干,摆着手谢绝: “那老子多亏呀,还 不如身子先歪了,落个鸡巴痛快哩!” 吕师进来的时候,王恩江已经在沙发上等待了。 这也是王恩江的艺术,谈话的艺术。王政委找人谈话,从不坐在办公桌前, 居高临下地谈。那样谈,威严有余,亲切不够。而王恩江认为:应该把威严交给 陈昆,把亲切留给自己。因此,他的谈话,既讲艺术,也讲氛围。他办公室里, 靠墙摆了两张单人沙发,是那种朴素的木把沙发,沙发中间摆着一张不大不小的 茶几,既可以放茶杯,也可以放材料。与人谈话的距离,既用不着放开喉咙,也 无法窃窃私语。适中、适度,有礼、有节。 找吕师谈谈,给吕主任提个醒,是王政委早就想做的工作。不是没有时间, 也不是没有机会,只是王政委觉着,这种话不太好谈。王恩江在政工口上,干的 就是找人谈话、做人工作的活,连那种处分的、降级的、死人的诸多难谈的话, 都顺利圆满地谈下来了,唯独在吕师这儿,打起了磕巴。 王恩江比谁都清楚:更年期是毛病,不是问题。就像感冒要发烧咳嗽,痢疾 要拉稀肚子痛一样,更年期也是有症状的,情绪不稳,脾气急躁,性情改变,都 是可能的,也是应该的。跟自家那个更年期比起来,眼前这个更年期已经很不错 了。知道克制,懂得忍受。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克制不住,忍受不了,也是可能 的。有一次开常委会,王恩江跟吕师坐对面,眼看着吕师无缘无故的脸突然就红 了起来,马上就汗流浃背了。搞得陈昆莫名其妙的,一个劲问人家怎么啦?是不 是哪不舒服?还特别绅士地指挥别人开窗户。王恩江在一旁暗自窃笑,笑陈昆傻 蛋一个。笑够了,又暗自窃喜,喜自己有个更年期的老婆也不完全是坏事,起码 还可以触类旁通地长见识。 自从觉察到吕主任也栽到了更年期手里后,王政委再听人反映吕主任脾气见 长,就一笑了之了。但架不住反映的人多了,今天杨新光又跑来发了一通牢骚, 还提到了转业,王政委就不能再一笑了之了。 问题是,谈什么,怎么谈,这令王恩江政委很头痛。 吕师坐下,见茶几上泡了一杯新茶,笑着说: “政委,你太客气了吧?” 王恩江笑眯眯地说: “尊重妇女,人人有责。”人的幽默分两种,一种是文 化赋予的,一种是娘胎里带来的。王恩江的幽默是后一种,是天生的,因此他能 做到你笑他不笑,是上乘的幽默。 吕师从接到王恩江让她过来一下的电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过来一看, 见政委洞开门户的架势,就愈发地清楚了。原本她还对杨新光抱着深深的内疚, 正在琢磨怎么安抚他呢,没想到他却小肚鸡肠跑到政委这儿告状。这样一来,吕 师反而如释重负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有来有往才平衡。这下好了,既不用内疚, 也不用安抚了。坐在这儿品茶,听政委幽默,挺好! “今年‘三八’你们打算怎么过呀?”王恩江喝了口茶,很随意地开场。 吕师哪能相信,政委把她郑重其事地叫来,还隆重地泡了杯茶,会为“三八” 节怎么过? “怎么过?还能怎么过?按惯例过呗:上半天班,放半天假。怎么,你要开 恩放一天假?” “我哪有这个权力。我的意思是,你们女同胞,怎么就不能与时俱进地过‘ 三八’呢?我听说,你们在那半天假里,很少休息闲逛,大都在家里学雷锋做好 事义务劳动了,这很好嘛。可惜,你们又不任劳任怨,牢骚怪话一大堆,这不好 嘛,这就有点得不偿失了嘛,既出了力,又不落好,你们是不是缺个心眼呀?我 看今年不如这样,咱们来个改革,来他个反放假: ‘三八’那天,女的不放男的 放。把那半天假让给我们,让我们回家,给你们当牛做马,你看行吗?” 吕师咽了一口茶,笑着回绝: “我看不行。你们哪是想回家当牛做马呀,你 们是惦记着回家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吧?” 王恩江学外国人,耸了耸胖肩,遗憾地说: “唉!不愿意算了,想替你们分 忧都难。” 吕师是个急性子,绕不得弯子。本来打算品着茶听政委幽默呢,现在见政委 幽默得无边无际,有些着急,忍不住就奔向主题了。 吕师放下茶杯,盯着王恩江问: “政委,你叫我来,不是为‘三八’分忧的 事吧?” 王恩江不接吕师的话茬,继续漫无边际: “我听说,你最近在学架子鼓?” 吕师一头雾水: “架子鼓?什么架子鼓?” 王恩江不笑,还很认真: “打击乐的一种嘛。”见吕师还糊涂着,就继续提 醒: “我还听说,你那里还缺了根敲鼓的家伙,一直因陋就简地用手代替?” 这下吕师明白了,脸也红了。 王恩江双手捧着大号玻璃杯,并不看脸红的吕师,而是盯着杯子里上下浮动 的绿茶,似乎是批评绿茶: “一个女领导干部,对男部下拍桌子,是件很要命的 事。一般的男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个孔孟之乡的男人。有理不在声高,无理也 不要拍桌子嘛。说实在的,我急眼了,也拍过桌子。但我拍桌子,问题就不大。 男人对男人拍桌子,充其量是个工作方法问题,还能接受;女人对男人拍桌子, 就不单单是工作方法的问题了,还有个尊严的问题,男人的尊严。毕竟我们国家 还有个男尊女卑的讲究。现在虽说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了,但男同志能拍 的桌子,女同志就不能拍。” 王恩江瞟了吕师一眼,见吕师若有所思的样子,甚感欣慰。觉得还行,这话 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难谈。可见,任何事都是事在人为的。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 能为,并且为得这么得心应手,这么风趣幽默。这样一陶醉,王恩江就有些意犹 未尽,于是,继续盯着依然浮动着的绿茶,说给吕师听。 “当然,我非常理解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女同志,理解你们的苦衷和身不由己。 身体的因素是客观存在的,但是不能因为客观存在,就放弃主观的作用。人,最 难战胜的是自己。一个人,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毛病,战胜这些毛病,才能前行, 你说是不是?” 王恩江转身去征询吕师的看法,顺便想观察一下教育的效果。没想到,效果 太好了,吕师流泪了。 按说,被王政委批评教育得流下热泪的女干部不是一个两个,但与吕师共事 这么久,王恩江还是头一次见到吕师的眼泪。这让王恩江吃惊不小。 照理说,作为一个女同志,吕师掉掉眼泪,哭一哭,也不是不可以。条例条 令也没有哪条规定,师以上女军官不可以掉眼泪。但问题是,她哭什么? 王政委是个比较全面的人,既可以自我陶醉,也可以自我反省。此刻,王政 委的反省是:人啊,不可以忘乎所以,一忘乎所以,就容易找不着北;找不着北, 就容易盲干冒进,犯这类画蛇添足、狗尾续貂的低级错误! 不早不晚的,公务班的战士进来送报纸。抱着一摞报纸的战士又特别不懂事, 一双骨碌碌的贼眼死盯着流泪的政治部主任不放。这就有些讨厌,王政委不用看, 就知道吕主任有多难堪了。等那操蛋战士一离开,王恩江就起身走到门前,把亲 手打开的门,又亲手给关上了,关得死死的,连缝都没留一条。 不早不晚的,刚被关死的门,又被擅自打开了。不是轻轻地开,而是动静很 大地开,有一种理直气壮,甚至是飞扬跋扈。 要命的是,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恩江的“贱内”汪秀娥。可怜的王政委, 洞开着门户跟女部属们谈了大半辈子的话,老婆一次也没见到过。唯有这生平第 一次关紧房门,却前脚关严,后脚就被老婆撞上了,真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楚地 倒霉。 汪秀娥女士,居高临下地矗立在一双沙发前,皱着眉头,狐疑地盯着坐立不 安的丈夫和满脸泪痕的吕师,虎着个胖嘟嘟的肉脸,一声不吭。 王恩江关上门正走向沙发,听见门响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有些见外地客气, 嘴一嘟噜,没过大脑地问: “你来干什么?” 汪秀娥斜了眼,睥睨着自己的丈夫,一语双关地反诘: “怎么?你这有什么 秘密,我不能来吗?”说着,还用余光扫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吕师,生怕吕师听 不见。 王恩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没有把握,自己这个更年期的老婆会不会闹 起来。平时没事她都能找事闹上一场,在这种“有事”的情况下,她能善罢甘休? 她真闹起来,这洋相就出大了,不好收场了。 想不到的是,汪秀娥同志竟然是讲政治的,不知她是顾忌有头有脸的丈夫的 身份,还是忌讳吕师肩上的大校牌子,反正她胸脯起伏着,没让事态进一步扩大。 吕师用手抹了把脸,把残存的泪水抹掉。她并不看虎着脸的汪秀娥,好像她 并不存在一样,语气干巴地对王恩江说: “政委,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说着, 旁若无人地从王恩江和汪秀娥中间,穿行而过,坦然而去。 王恩江和汪秀娥两口子,有点像在夹道欢送吕师。汪秀娥还不由自主地后退 了一步,似乎是给吕师让路。 这不由自主后退的一步,区分了两个傲慢女人的质量和分量。 吕师的傲慢,是货真价实的傲慢,是与生俱来的、一步一个脚印的傲慢,傲 慢得有些炉火纯青。再加上她的职务和位置,她傲慢得让人觉得有道理,令人敬 畏,不惹人讨厌;而汪秀娥的傲慢,则是随军随出的傲慢。随着丈夫地位的改变 和职务的上升,她后天嫁接的傲慢,如雨后春笋,噌噌地节节拔高。这种拔出来 的傲慢,使她有点类似于尾随在老虎腚后的狐狸,不太好把持自己,身不由己地 让别人烦。 好在,汪秀娥与王恩江耳鬓厮磨了二十多年,不光磨出了政治,还磨出了质 量。她的质量,表现在她的自知之明上;而她的自知之明,则表现在她的不由自 主后退的那一步上。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