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吕师一进连队大门,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这幢住着将近200 号女兵的 “闺楼”里,在上午11点前,一年365 天永远有三分之一的人在补觉休息。对这 样一个常年担负着战备值勤的连队来说,前夜和后夜两个大夜班,永远是无法回 避的劳累。 吕师在话务连呆了8 年,值了8 年的前夜和后夜。在老兵复退、新兵又没有 补上来的时候,两天一个夜班地连轴转,值得她脸色都是青的。前夜班还好说一 些,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后夜。半夜三更一点钟左右,总有一个幽灵一般值前夜 的人,跑下来挨个捅醒值后夜的人。春、夏、秋这三个季节还好说些,冬天就太 难熬了。身子刚刚睡暖和了,就有人来捅你了,那个时候,你甚至连死的心都有 了。刚当兵时,年纪又小,又贪睡,是别人叫醒也困难,叫醒别人也困难。有一 次,吕师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兵起来值后夜,足足叫了她有十几分钟,你捅她一 下,她就往里缩一下,越捅她就越缩,一直缩到墙上没地缩了,她才闭着眼坐了 起来。新兵一般睡在上铺,你刚捅她时,还可以站在地上捅她,等把她捅到墙边 上了,你够不着她,捅不到她了,只好爬到床上踩着另一个正睡着的老兵床边去 捅她。往往是睡下铺的老兵都醒了,睡上铺的新兵还醒不过来。碰上那脾气好的 老兵也就罢了,她翻个身再睡她的,万一碰上那脾气大的,尤其是班长一级的老 兵,她不睁眼都能把你训得腿直抖。好不容易把那新兵捅得坐了起来,你刚轻轻 地跳下床去,她那里“咚”的一声又倒下了。没法,你只好撩开大衣下摆再爬上 去继续捅她,直到把她捅得眼里有神了,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才能放过她。还 有一次,吕师她们分队一个老兵叫后夜,叫了半天,到食堂吃夜餐才发现,漏了 一个人。一问是叫过了,那睡不够的新兵坐起来又睡着了,就那么坐着又睡了一 觉。第二天分队长不去批睡过头的新兵,反而把叫后夜的老兵给训了一顿。训完 了又面授机宜: “你不能光看她坐起来了就万事大吉了,你要等着她穿衣服了, 甚至要看她下床了,才行呢!”那老兵正窝了一肚子的火,可钻到空子了,马上 借机犟嘴: “分队长,照你这么个叫法,那叫一个后夜,还不得叫到明天早晨啊!” 吕师推开自己临时的房间,屋子里一尘不染,干净整洁得看哪哪爽。吕师摘 下大檐帽,按规定摆放到叠成豆腐块一样四方整齐的军被上。她上午想跟指导员 好好聊聊,出门一看,见隔壁指导员的房门紧闭着,像是在补觉。到文书屋里一 问,果然,指导员昨天带值的大前夜,两点多才吃完夜餐回来。吕师本想再找连 长聊聊,刚一转身,就想起连长去参加团里的连长集训了。她站在静静的走廊里 想了想,就一个人上楼去了。 在楼梯上,迎面碰上一个正下楼的女兵,一看,是个列兵。梳着齐耳短发的 小列兵,一见到总站的吕主任,羞涩地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四环素牙。吕师一 见这一口的四环素牙,马上亲切得不得了。她在连里当班长、分队长、指导员那 8 年间,有多少个长着四环素牙的女兵在她手下呆过呀。这些年,也许是生活水 平提高了,也许是医疗水平健全了,反正四环素牙是越来越少了。猛地一见这个 长着四环素牙的小女兵,吕师心里不光有亲切的感觉,甚至还有了几分温暖。她 想起刚才饭桌上赵团长关于老家打麦场的说法,心里愈发地有认同感了。 上了三楼,穿过空旷的俱乐部,径直走到荣誉室的门前,一推,门竟然给锁 了。上个星期刚来时,她在指导员刘敏的陪同下,参观了新建不久的连队荣誉室, 看到了几张自己的黑白老照片。当时因为有指导员在一旁寸步不离地陪着,再加 上又有口无遮拦的边锋,她没好意思仔细看。今天上午想趁着这难得的清静和机 会,一个人好好欣赏一下自己年轻时的丰采,想不到却碰上了铁将军。她有些扫 兴,又有些恼火:荣誉室还锁什么门?难道还担心战士们多看几眼吗? 正扫着兴,听到走廊那头有笑声传来,间或还有“咚咚”地蹦跳声。她觉得 纳闷,心想谁会在这种时候,这么不懂规矩地吵闹呢? 循着笑闹声,走到了尽头。这里原来是个洗漱的大水房,后来因为把东边的 水房装上了太阳能热水器扩建了,这个水房就拆掉不用了。连里打算在这里搞一 个健身房,花不了几个钱的木牌子都性急地挂上了,老鼠却迟迟拖不来那大头。 那3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至今还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本来老鼠们似乎都拖着 大头上路了,让指导员刘敏义正词严地又给“辞”掉了。 走到门口,听到里边起码有三个声音在议论健身器械的事。 一个说: “要不是指导员多事,咱们现在哪会在这儿画饼充饥!” 另一个赞同说: “就是,指导员就会瞎正经!又不是去三陪,陪着吃顿饭喝 点酒至于的吗!” 还有一个也没异议,甚至更甚: “再说了,三陪怕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 狼,不付出,哪来的收获!” 一个说: “你说的倒轻松,让你去三陪你三陪呀?” 那一个说: “那要看陪什么了,如果只是陪吃、陪喝、陪唱歌,也没什么吧?” 另一个说: “想的好事!如果有这种好事,全世界的美女都去三陪了!三陪 的重头戏是陪睡,你敢吗?” 那两个赶忙异口同声地说: “不敢!打死我们也不敢!”说完,叽叽嘎嘎地 笑成了一团。 吕主任站在门外心里很不是滋味,真的不是滋味。她一时不知是世道变了, 还是人变了;是变得聪明了,还是变得愚昧了;是一种前进,还是一种倒退。总 之,这种变化让站在门外的吕师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撇开这些不说,她还在 心里替指导员刘敏感到悲哀:也不知她这样处心积虑的坚守,会有怎样一种结果? “水清则无鱼”。是啊,古人们看得多么透彻啊!在这样清澈的真理面前,我们 这些现代人倒无话可说了。水清了,鱼跑了;鱼来了,水又浊了。这是一种多么 难为人、又考验人的悖论啊。我们人类什么时候才能搞明白自己:到底需要的是 水清呢,还是鱼多? 吕师有些沉重、又有些好奇地进了健身房,因为她实在是太想见识见识这三 个信口开河的女兵了。如果不是亲眼验证,她很难相信刚才那些话会是出自这个 连队的女兵之口。她突然间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些女兵很陌生,她不认识她们。 她不光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了,她还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们了。甚至,她都有点不认 识这个连队了。而这个她奉献了青春年华的连队,在她的心里是多么的温暖、多 么的圣洁啊!自从她母亲1968年那么悲惨地死去,她年幼的心灵就被冰凌封冻上 了。是这个年轻充满了朝气的连队,焐化了她心里的冰凌,温暖了她的心。使她 难得地既没有仇恨,也没有颓废,依然善良,也依然开朗。她一直把这里称作娘 家,那绝不是随口说说,也绝不是当了首长在作秀。她对这个连队的感情,也只 能用“娘家”来定位。而此时此刻,这个娘家变得有些陌生,而这些娘家的亲人 们,也变得有些陌生,你叫她心里怎么能好受呢? 吕师走进空空如也的健身房,见三个女兵果真正用彩色粉笔在水泥地板上 “画饼充饥”,水泥地板上被她们用出板报的木尺子间隔出了一个个五颜六色的 长方形的空格子。格子里用漂亮的仿宋体分别写上了健身器械的名称:美体机、 美腹机、跑步机、健身车…… 吕师问: “你们这是干吗呢?” 一个高个子的士官立正回答: “我们是板报组的,连长派的我们公差,让我 们这么干,我们也不知干吗用。” 那个肩上扛着两道细杠的上等兵倒是什么都敢说,估摸着做了回答: “大概, 大概这是我们连长的远景规划吧?”说完,还“哧哧”地一笑,听声音,是那个 想当吃喝玩乐的三陪的丫头,吕师就特别地看了看她。谁知这个丫头竟然一点也 不怕眼前这个总站的首长,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主任看,而且是上上下下 打量着看。吕师见她这样,就想起自己当兵那会儿,别说见了总站的政治部主任 了,就是见了团机关的参谋干事助理员们,也是毕恭毕敬地不怎么敢正眼看。现 在倒好,你看她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眼神,一点也不见外,可见干群关系好到了 什么程度!吕主任心里很不是滋味,嘴里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