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转眼要过春节了,一个新的春天即将开始。 吕师的命令和杨新光的命令是一起下的。 吕师平调到部里的编研室任副主任,而杨新光则如愿以偿地提升到二团当了 政委。 有一个段子,是说领导找一个要退下来的老干部谈话:老×呀,听说了吗? 好人哪! 不容易啊! 就这么的吧?! 跟吕师谈话的是部里的政治部主任韩根生。韩主任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也是 个风趣幽默的人。他把这次比较难谈的话,很容易、也很轻松地就谈完了。他握 着吕师的手说: “吕主任,对不起,以后要称呼你吕副主任了,恐怕你要调整习 惯一段时间了。你的为人和工作是公认的,没什么可说的。服从工作需要、服从 组织分配吧! 以后我们就在一起工作了,交流的机会很多,我们在工作中多交流 吧。你看,你有什么看法和要求,也可以提嘛。” 吕师说: “我没什么要求,我服从组织安排。只是,只是我想先休假,休整 一下再来报到上班,不知行不行?” 韩主任马上连声说: “行行! 怎么不行,太行了! 你休吧,休完再说吧。” 十分钟不到的谈话,令吕师如释重负。她出了部里高大气派的办公大楼,在 刺眼的阳光下眯起了双眼。世界在她的眼睛里马上就变小了,也变得有些模糊不 清了。她长长的嘘出了一口气,心想:谢天谢地,好在没听到那种打哈哈的四句 话。 其实,按吕师当前的心境,她既不想听不负责任的哈哈声,也不想听太负责 任的鼓励声。这样最好,简单明了,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是谈话的艺术,也是艺 术的谈话,真是一级有一级的水平啊! 既然这种过场非走不可,那么,韩主任这 种蜻蜓点水似的谈话是再好不过的了。顶多是令吕师心里起个漪澜而已,而不会 令她反感地翻江倒海,难道不是吗? 看来,杨新光的准备工作,比吕师的“紧锣密鼓”还要早。吕师的工作还没 有交接完,他已经要到二团去走马上任了。 杨新光到所有总站领导的办公室都道过别了,感谢了所有首长对他的信任和 栽培,唯独没有到他的顶头上司吕主任这儿走这种过场。 吕师对此并不介意,也不反感,难过还是有一点的。毕竟当了他这么多年的 领导,对他的帮助和支持也不算少,也不算小,就是最后这锤子买卖没帮他吆喝, 他就对自己的意见这么大。可见这世界上,最难交的还是人心哪! 其实,他不来跟自己道别更好,来了他跟自己说什么呢?以杨新光的个性, 违心的话是万万不肯说的,难道两个人只是道声别,说声再见吗?那样岂不更难 堪吗?这样也好,大家心照不宣地各奔东西,以后再见了面,就是路人了。 这点,吕师不得不服北大毕业的丈夫李进。他虽然经常是纸上谈兵,但这次 纸上谈得多么精彩、多么到位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吕师这只绿色的螳螂, 被身后的黄雀按在原地动弹不得了,而人家杨新光这只走运的蝉,却要展翅高飞 了! 精彩吧?到位吧?讽刺吧?滑稽吧? 陈昆说: “吕师啊,吃顿欢送的饭吧?咱们好合好散吧! ” 吕师一口回绝: “免! 不吃那顿饭,也能好合好散! 还是把这顿饭钱省下来 给我的娘家吧,她们健身房的器械已经坏了快一半了。就算是我从嘴里省给她们 的吧,也是我离开总站提出的唯一要求。” 陈昆说: “看你说的,怪可怜的,我心里更难受了。饭要吃,唯一的要求也 要满足。你今天晚上吃了这顿饭,我明天一早就让人把十万块钱的支票给你的娘 家送过去,这总行吧?” 吕师笑了,说: “这也不行! 饭我是肯定不吃的,支票你是一定要送的! 咱 俩这点交情都没有,我会比你还难受的! ” 陈昆只好说: “好吧,咱们两个难受的人就各让一步吧:你不吃集体送行的 官饭,我个人一定要掏钱请你吃个私饭,用我陈昆工资卡里的钱,保证不开发票, 咱们吃一顿干干净净的告别饭,这总可以吧?” 吕师说: “这倒可以,不过范围越小越好。” 陈昆说: “还是咱们那个裴多菲俱乐部的成员,另外再加上老王呗。老王是 一定要叫上的,否则,他的难受比咱俩加起来都厉害,那都不是难受了,而是伤 心了! ” 吕师说: “叫就叫呗,哪这么多废话呀! ” 陈昆都走到门口了,又折回来说: “那就吃西餐吧?咱们带着农民兄弟到建 国饭店去开一次洋荤,你说行吗?” 吕师笑着说他: “你先别说大话,到时候还不一定是谁出洋相呢! ” 陈昆点头称“是”,说: “可不! 上次我穿西服,还让人家给我指出领带打 的有毛病呢! ” 到了建国饭店,坐到了西餐厅专门预留的桌前,陈昆有些遗憾地说: “吃西 餐就是这点不好,很少有单间,私秘性太差。” 江山马上用白眼翻他,嫌他丢人,说他,却把全中国人民一起捎上说: “中 国人的臭毛病就是多! 吃饭就是吃饭,非要在吃饭的时候说事,而且还都说些见 不得人的事! 所以,越是高档的饭店,包房雅间就越多。那哪是吃饭的地方啊, 简直是搞阴谋诡计的地方! 我要是掌了权,一定要立个法,吃中餐的地方一律不 许设包间! ” 王恩江马上赞同这个提案,说: “我赞成,举双手赞成。你最好再加一条: 中餐厅一律不许开灯,要点蜡烛。” 大家都笑了,因为这里的灯光调得很暗,每张餐桌上都点着蜡烛。西式的蜡 台上插着笔直的白蜡,又好看,又有情调。 陈昆把点餐的任务交给了江山,给她戴高帽说: “江山,你是从国外回来的 专家,你来点吧。” 江山说: “你真是给我出难题,你今天要是公款请客的话,我来点餐也就罢 了。但今天是用你自己的工资卡请客,而且还声明坚决不开发票,你这不是为难 我吗?点多点少、点便宜点贵都不合适。” 陈昆说: “这有什么为难啊?你没听过那首糟蹋我们的打油诗吗?说我们是 工资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碰什么的。你就放心大胆地点吧,我虽然做不到老婆 基本不碰,但工资基本不动还是能做到的。我老婆一个人挣的钱,比我三个还多, 足够养活我们一家三口了。我老婆动不动就骂我是吃软饭的,在家的脾气大着呢。 要想碰她一次,光报告就要提前打好几天呢! ” 大家笑了起来,江山笑着骂了句“不要脸”,就开始看着华丽的菜单“宰” 他了。 七成熟的牛排、红酒烧蜗牛、法式煎鹅肝,等等等等。江山一点也没手软, 什么好点什么,自然也是什么贵点什么了。这些做工精细、摆放讲究的西式大菜, 被一道一道端上来,又被一样一样撤下去。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四个人坐在 长方形的餐桌上,在摇曳的烛光下,笔直地挺着已不年轻的腰身,僵硬地用着刀 叉,优雅地举着高脚杯,吃力地吃着这顿西式大餐。 吃完最后一道甜点,人家农家子弟王恩江都毫无怨言,倒是带人家来开洋荤 的干部子弟陈昆不耐烦了。他一把扯掉雪白的大餐巾,没好气地问对面的江山: “没有了吧?”在得到确切的答复后,他开始倒打一耙了: “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非来吃这顿破西餐! 装了一晚上假洋鬼子不说,还要装洋鬼子里的绅士,真他妈 折磨人! 我这可怜的腰都快挺断了,比在操场上站一天还累呢! 我也不知道我是 吃饱了还是没吃饱,你说我吃饱了吧,我这胃里好像还是空的;你说我没吃饱吧, 我的胃早就顶住了。真他妈怪事了! 我看二楼好像有山西风味的中餐,我上去吃 碗刀削面去。要不,晚上回家饿了还要吃软饭,又该挨老婆骂了。”说着,他把 手上的大餐巾丢到桌子上,站起身来,对对面的江山说: “江山,你今晚宰得我 可不轻,我也要回宰你一下,宰你一碗刀削面。” 江山心领神会,也一把扯掉餐巾,站起身来说: “多大点事呀,还能宰死人 不成?走,我买单! 上楼去用票号买单! ”说着,两个人说说笑笑自自然然地走 掉了。 只剩下一对不自然的、绯闻中的中年男女了。 吕师本来想跟他俩一起走的,但这两个家伙配合默契地风一样就很快刮走了, 根本容不得她开口说话。现在再追上去,一来把王恩江一个人丢在这儿不太合适, 二来也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好像他俩真的有什么事,做贼心虚地不敢单独待在 一起似的。 银质的烛台上点了四根白蜡,四根婀娜多姿摇曳不定的白色蜡烛,制造着足 够的浪漫情调。在这种情调中,风姿绰约的吕师女士如坐针毡。她的一双眼睛都 不知该放到哪儿好了,放到烛台上?放到餐桌上?放到对面的王恩江身上?都行, 又都不宜久留。吕师只好将它们平均分配了:一会看看烛台,一会看看餐桌,一 会看看王恩江。如此一来,她那双好看的双眸游移不定的样子,在风姿绰约的基 础之上,又多了一分撩人的风情万种。好像不把对面的王恩江撩拨得心潮起伏、 热血沸腾,就不算完似的! 王恩江叫来了服务生,问清了卫生间的方位,起身离开去解决问题了。 吕师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好像刚从几百米的水下钻出来似的。刚才她真的 难受极了,难受得她气都不够用了。自从闹出绯闻后,自从在江山家吃完那顿中 西合璧的饭后,两人几乎就没有单独在一起待过。不知王恩江是不是在有意回避 吕师,反正吕师是处处都在回避着王恩江。今天晚上,那两个家伙似乎是有意在 给他们两个制造这样一个单独在一起的机会,真不知他俩安的是什么心! 其实这 两人谁都不相信吕师会跟王恩江之间产生点什么,也都不愿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但鬼知道他俩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会想起来给她和王恩江之间制造什么机 会,真是莫名其妙! 回想自己跟王恩江这一段“绯闻”,吕师自己都剪不斯、理还乱地莫名其妙! 先不要说人家王恩江是不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单说说自己:自己对王恩江到底 有没有感情?回答应该是肯定的。但那绝对不是男女之情,而是战友之情,同志 之情,上下级之情,说什么感情都行,但唯独不能算是男女之间的爱情。但为什 么,后来自己会对王恩江产生那样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自然、不自在呢?那只有 鬼知道了,也只有鬼能说清楚了!但有一点,吕师心里是清楚的,也是不能抵赖 的,那就是:面对王恩江的爱慕之情,自己心里还是受用的。岂止是受用,简直 就是相当地受用!也许可以这样说吧:自己不一定是爱王恩江这个人,但肯定是 喜欢王恩江喜欢自己的这种感觉! 这世上有面对异性的爱慕无动于衷的女人吗?恐怕有,但肯定不是大多数。 而这个世上绝大多数的女人,恐怕都是对异性的爱慕之情感觉良好的,甚至是有 些飘飘然的。此刻,独自坐在建国饭店西餐厅的吕师,也不得不承认:前些日子 自己也的确有些飘飘然了! 王恩江回来了,又坐到了他的位置上。他看起来比刚才平静多了,似乎恢复 了正常。他端起自己的半杯法国红酒,举到吕师跟前,很诚恳地说: “吕师,对 不起了,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也添了很多烦恼,你多担待吧,我喝了,你随意。” 王恩江的祝酒词说得很含糊,不知是说谁给吕师添了麻烦,添了烦恼,是说 他老婆吗?还是说他自己? 吕师无法追究,也不想追究。她端起了自己的酒杯,跟王恩江轻轻一碰,并 没有随意,而是和王恩江一样,一口喝干了。 王恩江见吕师干了很是高兴,他一高兴,就给吕师透露了一个信息。而这个 信息,却让吕师吃惊不小,也忧心忡忡起来。 王恩江给吕师透露的是:他下一步很可能要到部里接韩主任的班,又可能会 跟吕师在一起共事了。 吕师吃惊地望着对面有些许得意的王恩江,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表示好了。 王恩江见她的样子,笑了起来,说: “看把你吓的! 组织上都不怕,你怕什 么呢?” 吕师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听到他的调侃,没好气地说: “我担心什么?我 有什么可怕的?你还能吃了我不成?我是担心你夫人! 怕她担惊受怕地吃不消! 她知道吗?她让吗?” 王恩江说: “顾全大局吧。苦口婆心地教育了这么多年,这点觉悟应该有吧?” 吕师望着他,连笑都给忘了。 (全文完)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