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元一九九七年。 美国德州,休斯敦市立纪念医院。 一身白衣的外科主治医生透过镜片看着神色阴睛不定的好友,眸色亦随之转深。他 尽量轻声地开口,不去刺激好友已然处于震惊状态的情绪。 “是她吗?” 柏语莫抿紧唇,方正性格的下颔一阵阵抽搐。他瞪着在床上沉睡的女人,最后一次 细细打量她柔美的脸部线条。虽然有半边脸颊因为烧伤毁了容,但另外半边依偎在翠眉 下羽状的漂亮眼帘,直挺却小巧的鼻子,以及两瓣依旧和从前一般看来纤弱的美丽红唇, 却仍清清楚楚地宣示她就是这三年来在他生活中消失无影的女人。 外表看来,她是个容颜清秀、楚楚可人的女人,但柏语莫却知道那样我见犹怜的菱 唇可以吐出最恶毒、冷酷的言语。他冷冷地撇嘴。转向十年前在美国求学时结识的至交 好友。“是她没错。”他肯定朋友的疑问,冰凉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 “语莫,她真是你的妻子?”医生因他冷淡的语气不解,“怎么你看来似乎一点也 不高兴?” “只要告诉找她现在的情况,伊森。” 伊森沉默数秒,思量着语莫见到妻子反应如此冷淡,或许是因为两人感情欠佳的缘 故;季海蓝三年前无缘无故离家出走,或许正是负气离去。不过既然好友不想明说,他 也体贴地不再追问。 “你得先有个心理准备,语莫。”他让语调保持平稳,“她失去记忆了,完全不记 得从前的事,也不晓得自己的身分。” “她失忆?”柏语莫蹙起两道好看的浓眉。 “她是昨天下午醒来的,护士小姐发现她情况不对劲,我替她做了脑部断层扫瞄, 发现有一块淤血压迫到脑神经。可能就是这个原因造成她暂时性的失忆。” “你的意思是需要动脑部手术?” 伊森摇摇头,“如果正常的话,淤血过一阵子就会散开了。” “到时她就会恢复记忆?” “我只能说一般情形是如此。” 柏语莫沉吟一会儿,“你们查到她在这里的住址了吗?” “没有。当她因车祸被送来这里时,身边的所有物都被烧得一点都不剩,我们找不 到证件,通知警方也查不到有什么可疑的失踪人口。”伊森瞥向床上,除了为了让语莫 指认,特地拆下绷带的脸部,她全身上下尚有许多处烧伤,原来一头乌亮的长发也被剪 得齐耳。“我想她应该不住在本市,或许根本就不住在德州。要不是忽然想起当年参加 你的婚礼时曾见过她,我也不会打越洋电话让你专程飞来美国指认。” “嗯。”柏语莫点点头。 气氛再度陷入沉寂。 “怎么样?”伊森主动开口。看语莫这副漠不关心的模样,莫非根本不想带她回去? “替她进行整型手术,务必让她恢复原来的模样。” “换肤、整型,我们一定会为地做的。问题是──手术结束之后呢?” “我会带她回台湾。”他淡淡一句,神色不见一丝情感牵动。 “你决定带她回去?”伊森微微惊讶,禁不住瞥向床上的女子,这才发现她不知何 时已然清醒,一双大大的、蕴着惊慌的眼眸凝视着他们。 柏语莫注意到伊森的视线,随着调转眸光,正与她茫然失措的眼神交会。 那眼神失了从前的骄纵任性、锐利高傲,竟转成全然的惊慌,全然的迷惘,全然的 六神无主。她的眸光一与他相接,又怠怠低垂眼帘,苍白的唇悄悄发颤。 他的心脏因之一阵拉扯,随即又为自己竟有怜惜她的反应而深深厌恶。他受这女人 的欺骗、侮辱还不够吗?竟还会对她有异样的感觉! 他蓦地一甩头,收回定在她身上的视线,让自己恢复成铁石心肠。 “我把她交给你,伊森。”他冷静地交代好友,“手术结束后我会再来,接她回台 湾去。” 语毕,他坚定地旋身,适开步伐离去。而她只能躺在床上,无助他看着他僵直的背 影。 他们说她名唤季海蓝。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她只是茫然地瞪着夭花板,一点感动的情绪都没有。 这三个字或许曾经对她有过特别的意义,如今对她而言却只是个陌生的代号,唤不 起她任何特别的回忆。 她完全想象不出拥有这个名字的女人会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她的个性、容貌、家庭 背景,一切的一切。 她只知道,当她从昏沉的睡眠中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这家医院,成了一个没有记 忆、没有过去,连自己叫什么名字也想不起来的女人。 最可笑的是,她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晓得,却有一个丈夫。 那个男人──柏语莫,据说在台湾是有名的政坛新贵,是律师,也是议员。 奇怪的是,她对自己的名字没有丝毫反应,反倒是听到这男人的名字时,一颗心怦 然直跳。 她忆起第一次见到他时所感受到的震撼。他是那样一个相貌英挺的男人,宽广饱满 的前额,两道有若刀刻的神气眉峰,端正的鼻子,薄厚适中的嘴唇──那两瓣唇看来多 么性感、多么诱人啊,让人禁不住想凑上前去好好亲吻一番……她曾经与那样的唇亲吻 过吗?如果他真是她的丈夫,他们之间应该有某种程度的亲密关系,但为什么想象曾与 他在床榻上亲热缠绵会是那样不可思议的感觉?单单只是想象与他接吻,她的四肢百骸 就冲过一股暖流,直欲把她的脸颊也烧起来。 但当她回神一想,脸颊的热度却又一下子退了,手心亦随着泛起冷汗。那个男人, 那个他们说是她丈夫的男人,看她的眼神丝毫没有情人之间的缠绵悱恻,反倒极其冷淡, 流露着清清楚楚的嫌恶。 他看来对她一点地不关心,甚至还十分痛恨她。 如果他对她还有一点点夫妻的情分,就不会在找到她后,还把她一个人丢在医院里 达一个月之久。这一个月来,她日日盼望着他会忽然出现就算没有任何的问候与关怀, 只要他能出现在她床前,让她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她孤单一人,她也会感到稍稍安慰。 但她日日盼到的只有失望,只有一日比一日更加的孤独与寂寞,只有夜复一夜的心凉与 心痛。 她真不知道自己还活在这世上做什么?她完全不记得从前的一切了。一个失去自己 的女人,而唯一找到她的亲人竟对她如此漠不关心!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死于那场车祸, 免得醒来还要受此遭人憎恨,受人忽视的折磨。 她眨眨眼,一颗泪不争气地滑落。 昨晚,照顾她的特别护士兴匆匆地跑来告诉她,她的丈夫出现了,正和伊森大夫谈 话。她以为他在和大夫谈完话后会来看看她,但她痴痴地等了大半夜,却只等到护士一 句“他和大夫一块儿去喝一杯”的尴尬呢喃。 为什么?他是她的夫婿不是吗?为何对她绝情至此? 她一咬牙,忽地怒上心头,一手拍开特别护士刚刚为她端来的食盘。 “季小姐!”护士讶然地望着她,一双温柔的灰眸中满是不解。 季海蓝咬住下唇,护士惊讶的嗓音让她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一时心有歉疚,“对 不起。” “没关系。”她微微一笑,一面蹲下身收拾残局。“我再端一盘给你?” “不,不用了。我吃不下。” “为什么?” “我没胃口。” “没胃口?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医生来看一下?” “不用了。” “我去请医生。” “我说不用了!”季海蓝尖锐一唤,“我只是吃不下而已|。” “季小姐……”护士小姐怔怔地看着她,第一次见识到她也有脾气。 以她丰富的经历,病人的任性暴躁该是司空见惯,也早就练就一套从容应对的方式。 但季海蓝一直是那样听话文静的好病人,她从未见过她情绪如此激动,一时之间竟吐不 出一句话来。 气氛僵凝了数秒,门边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语音,不低不高,毫无起伏。 “没想到你即使身在医院,还是不折不扣的大小姐脾气。” 季海蓝瞥向门口,柏语莫直挺的身影映入眼帘。他背靠着门,双手闲闲地交叉胸前, 一双黑眸深深幽幽地盯着她,唇角微微撇着,像是嘲讽又似不屑。 “谢谢你,护士小姐。”他以英文对护士道谢,性感的唇抹上迷人的微笑。待送走 她后,微笑立即消失,转向她的脸庞重新恢复面无表情。 他细细打量她好一会儿,“看样子你已经整治得差不多了,这张脸跟从前一模一样。”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像说她这张脸和从前一般,让人见了就忍不住憎恨。 “你……来做什么?”她尽量以平静的模样面对他,但她无法不想啊!她但愿自己 发颤的语气没泄漏内心的怨怼。 他好整以暇地挑眉,“这话问得好笑。我从台湾千里迢迢飞来这里做什么?自然是 带你回去。” “带我回去?”她忍不住微微提高嗓音,“这是你真正想要的吗?看你的态度像是 恨不得我永远留在这里,别碍着你才好。” “我若让你有那样的感觉,那也该怪你!”他也激动起来,“当初是你自己莫名其 妙离家出走,不留只字词组。” 她愣住了,“我离家出走?” “是啊,大小姐。”他语声清冷,“你就那样潇洒离去,也不想想两个孩子是什么 感受。我反正有没有你这个妻子都无所谓,但孩子呢?你有没有想过孩子被母亲狠心拋 弃,他们心里是什么滋味?当时恩彤升二岁,恩白还未断奶,你一个做母亲的怎能说走 就走?骨肉亲情在你看来是这样不值一哂的玩意见吗?” 他一句接一句逼问,语气一句比一句冰冷,一句比一句更加刺痛她的心。她怔然迷 惘,听着他不留情的指控,直觉一颗心强烈绞扭,就连呼圾也无法自然,一口气憋在胸 膛,怎样也透不出。 “你刚刚说我有孩子?我有两个孩子?” “怎么,你连他们也不记得?也对,”他嗓音微嘶,瞪向她的眼神像充满恨意, “你从来就不曾在乎过他们。” “我有孩子?” “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我有孩子?”她两只手紧拽住白色床单,用力到连指节也和床单一样苍白。“而 我就那样拋下他们离去?为什么?”她扬起脸,泛着泪光的眼眸中是令人心碎的迷茫, “为什么我要那么做?告诉我!为什么我要离家出走?” 她神情如此痛苦,嗓音如此瘖哑,像是极端不能理解自己所作所为。柏语莫心一凛, 警告自己别为她现在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所迷惑。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我不知道。”她捧住头忍着太阳穴阵阵抽痛,每当她强迫自己忆起什么时,这激 烈的疼痛就会排山倒海地袭来。“我想不起来。” “你真的到现在还丝毫想不起从前的事?”他语气狐疑,“伊森说你头部的血块已 经渐渐散了。” “真的,我真的一点地想不起来!”她一双迷蒙的眼睇向他,急促的声调像要寻求 他的了解与安慰;但当她一接触到他阴沉的眼神,她忽然领悟到自己的一相情愿。这男 人根本就厌恶她,怎可能安慰她?“你可以告诉我,我是什么时候出走的吗?” “三年前。” “三年了?”她低低地叹息,“连一封信也没留?” “我们原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不久后却接到你寄来的邮件。”他声音冷冷的, “一份签了名的离婚协议书。” “离婚协议书?”她猛然扬起眼帘,“我寄离婚协议书给你?” “没错。” 那他为什么还承认她是他的妻子? “你签了吗?” 他下颔一阵抽动,“没有。” “为什么不?”莫非他对她还有一丝丝情意? 他倏地瞪她,凌厉逼人的眸光直直射向她,几令她心脏停止跳动。 “我为什么要签?让人笑话我柏语莫是个政治骗子吗?竞选议员时摆出一副家庭美 满和乐的幸福模样,当选后就传出与妻子协议离婚的丑闻?!告诉你,你不在乎丢这个 脸,我柏语莫可还要继续在政界发展下去!”他忽地冲向她,揪起她的衣领,“想这样 不声不响就毁了我的前途!你休想!” 她倒抽一口气,满溢眼眶的泪水纷纷跌落。原来他并非对她有情,只是为了保全他 的政治生涯。 “我们的感情真那么差吗?” 他冷哼一声,放开她。“我不会用“好”来形容它。” “为什么会那样?难道我们不曾相爱过?”她语音哽咽,“若不是爱你,我为什么 嫁给你?” 他撇过头。 “告诉我,柏语莫。” “我怎么晓得?”他不情不愿地应道,“我原以为你有一点点爱我……婚后才发现 我错了。” “那你呢?你娶我是因为爱我吗?” “那有什么关系吗?你这个魔女什么时候在意起别人的感受?” 他叫她魔女?她究竟做了些什么让他如此厌恶她? “你既然恨我,为什么还要带我回去?”她心碎地哭叫,“何不干脆让我一直躺在 这里算了,干嘛还要来认我?” “如果我能的话,早就这么做了。可是孩子们需要你!虽然他们不说,同我知道他 们想见你。”他以不下于她的高分贝回吼,“就算你不想尽身为一个妻子的责任,至少 不能逃避你身为母亲的职责!你知不知道恩彤和恩白都还没有从母亲拋下他们的阴影走 出来?我要你去向他们道歉,这是你欠他们的!” 恩彤,恩白…… 她的孩子想见她?她的孩子需要她? 季海蓝停止啜泣,想象着两个孩子的容颜,却丝毫无法忆起。现在他们该是一个六 岁,一个三岁了,他们对她这个三年前拋下他们的母亲会作何感想?是否像他们的父亲 一样恨她? 她咬住唇,自眼帘下窥视面前的男人。虽然他自称是她夫婿,但他对她而言仍是个 十足的陌生人。会不会对她的孩子地也是这样的陌生呢?她有办法以一个母亲的姿态去 面对他们吗? “他们……是什么样的孩子?” 他挑眉,忍不住嘲讽她,“你有兴趣?” 她却没有力气对他的嘲讽表示不满。不知怎地,她现在只觉得浓浓的歉疚与深深的 哀伤,就连语音也低哑沉闇起来。“我想知道。我很抱歉……”如果她真是一个母亲, 怎能忘了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恩彤已经上幼儿园了,她很聪明、很伶俐,又漂亮得惹人疼。大部分时候很乖, 偶尔也会耍点小脾气。”他微微一笑,因为提起女儿,眼神自然而然转为温柔。 季海蓝屏住气息,望着他忽然软化的脸部线条,心微微一动。 这个男人很爱孩子。原来他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至于恩白……”提起小儿子,他唇边的微笑蓦地消失,额前青筋暴动,“你见了 就知道了。” 她抚住喉部,问都不敢问他漏什么不肯描述恩白;他阴郁的神情吓着了她。 恩白究竟有什么样的问题?为什么提到他时,相语莫会是那种极端忧伤的表情? 她不敢再深入思索,直觉小男孩的问题肯定与她有关,一颗心不停地收缩再收缩, 直到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遍布全身。台北柏园当柏语莫的银色宝马驶上北投山区,季海 蓝凝视着周遭青翠苍蓊的景色,心情逐渐不安起来。 这美丽的山景,清新的空气,向前直直推展的道路,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却 又隐隐透着莫名的熟悉与亲切感。她像是从未来过这里,又像是曾经爱极了这里。 她抑着呼吸,随着车子弯过一条绿荫夹道的小径,霎时豁然开朗,一幢外观整洁秀 丽的欧式庭园别墅矗立眼前。 柏园…… 她瞪着雕花铁门旁石刻约两个大字,身心的紧张升到了最高点。 这就是她三年前一声不响告别的家。在里头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车子穿过庭园,停在大门口。 “下车。”柏语莫淡淡一句。 她推开门,扬首凝望整幢建筑。白色石墙反照着璀璨的阳光,夺目非常,她禁不住 蹙眉瞇眼。 “怎么,这房子不合你意?”他语气讽刺。 “为什么这样问?” “你忘记了吗?你曾说这别墅格局太小,不够气派。” 她说这里不够气派? 季海蓝几乎是震惊地望着周遭,占地将近百坪的三层楼别墅,前头再加上一块更大 的绿色庭园,花坛、草地、喷泉、泳池一应俱全,她还奢求什么样的居家环境? “我怎么可能那么说?这里已经够好了。” “对普通女人来说,或许这里已是梦想中的美丽家园;但对季家的大小姐而言,这 里确实只能算是个笑话。”柏语莫语气淡漠,“毕竟令尊在天母可是有一幢占地数千坪 的豪华宅邸,你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长大,也难怪对我的柏园看不上眼。” 他这段话说得平淡,但季海蓝却敏感地听出其中几许受伤、几许自嘲。她悄悄自眉 睫下偷瞧他一眼,他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她从前究竟是怎样一个千金小姐?竟说得出那般伤人的话!在美国时,她无法理解 为何他如此恨她,但抵达柏园后,她却愈来愈觉得这似乎是她应得的报应。她从前或许 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 “爸爸,你回来啦。”清脆娇婉的童音忽地在微风中扬起,随着这悦耳的语音,出 现的是一个穿著粉红衣裳的娇小人影。她急奔下门前阶梯,像只蝶儿翩然飞入柏语莫怀 里。 他一把抱起她用力旋转,小女孩洒落阵阵风钤般清脆笑声。 季海蓝凝望着两人,第一吹发现柏语莫也有如此慈蔼温柔的一面。瞧他擒在嘴漫的 微笑是多么欢欣愉悦啊。 他是真的爱那个孩子! “恩彤,这几天乖吗?有没有乖乖听语柔姑姑的话?” “有。”小女孩软软地应道,自父亲怀里转过头来,一双灵动的瞳眸盯住季海蓝, 原先鲜活的神色蓦地暗沉下来。“就是她?” 她的口气让季海蓝的心也跟着一凉。 “是的。”柏语莫亦停住笑声,放下女儿,语气沉静,“还记得吧?她就是你妈妈。” “我不记得。”柏恩彤干脆地说,眸子仍圈住她不动。“那么久没见了,而且那时 候我也还小。” 恩彤不喜欢她。 季海蓝不晓得自己在期待什么,她早就料到当初她毫不留情地离去,孩子不可能不 怨她。但这样露骨的冷淡仍让她禁不住一阵心痛。 这是她的女儿……她蹲下身,凝望着眼前那张脸部线条像极柏语莫的漂亮脸庞。除 了两道弯弯的柳眉像她,恩彤简直是语莫的翻版。 这是她的女儿,她小小的、聪明可爱的女儿。她感觉心一阵拉扯,胸腔瞬间涨满了 某种难以解释的温馨感。 她深吸口气,绽出一朵愉悦的微笑,尝试对小女孩表示友好。“嗨,恩彤。有没有 人告诉你,你长得很漂亮?” “你记得我吗?”柏恩彤单刀直入。 “不记得。”她亦浅择坦然承认,“因为我头部受伤,所以许多人、许多事都不记 得了。” “姑姑说就算你没有受伤,也不曾记得我们。” 恩彤冷淡而微带怨恨的语气刺痛了她,“为什么?” “因为你讨厌我们。” “恩彤,别那样说话。”柏语莫蹙起眉,纠正小女孩无礼的态度。 “我没说错!”柏恩彤小小的唇一撇,“是姑姑告诉我的。” 姑姑?季海蓝抬头望向柏语莫。 “我妹妹语柔。”他接收到她的疑问,“她也住在这里。” 语莫的妹妹?为什么她要对一个才六岁的小女孩说那样的话? 季海蓝收拾起烦乱心绪,重新将视线定在女儿身上,“我不讨厌你们。恩彤,我保 证。” “如果你不讨厌我们,为什么要偷偷离开家?” 她知道恩彤会这样问。“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她专注地凝视着小女孩,十分 十分专注,“但我保证绝不是因为讨厌你们的关系。” 或许是她坚定的语气与态度说服了小女孩吧,她没再继续逼问她,小小的身子侧过 去。 虽然不在言语上咄咄逼人,但这样的动作仍是拒绝她亲近的表示。季海蓝半无奈地 承受她的疏远,她不能怪恩彤对她冷淡,是她这个母亲先做错事。 她站直身子,默默跟随柏语莫父女俩跨进大门,转进装潢雅致的客厅。 厅里已有几个人等着她。一个端着托盘的中年妇人,四十多岁,梳着高髻,皮肤光 滑,容颜甚美,看得出来年轻时必是倾国倾城的人物。 “李管家。”柏语莫为她介绍。 季海蓝忍不住有些讶异,这样的美人竟是柏园的管家?她伸出手同她握了握,却强 烈地感受到对方投射过来评估的眼神。那眼神如此阴沉,即便李管家表面上再和气有礼, 她仍可清楚察觉到妇人对她有所不满。 按着是两个负责整理家务的年轻女孩晓月、美云,园丁张叔,厨娘张嫂以及刚刚接 手将语莫座车驶入车库的司机。 季海蓝一一见过,也一一领悟到他们都不喜欢她这个女主人。或许他们三年前就在 柏园工作,因此才会一见到她回来,面上都勉为其难挂上欢迎热情的微笑,偷偷瞥向她 的眸光却都隐隐透着厌恶,或者是畏惧? 佣人都退下后,柏园另一位主人方姗姗出现在旋转式楼梯上,手里晕着一个步伐蹒 跚的小男孩,一步步拾级而下。 季海蓝全副心神霎时被楼梯上两个人影吸引了。不只是柏语柔清丽出尘却冷若冰霜 的容颜,更因为站在她脚边,那个静静用一双幽深黑眸凝望她的小男孩。 他只有三岁,该是纯真童稚,拥有一双灵动调皮的眸子;但他那双幽深的瞳眸却彷 佛在害怕些什么、忧虑些什么。他看着她,彷佛又不是真正看她,而是透过她在注视着 什么。在接触到他那样蕴借着恐惧惊忧的眸光后,她无法克制地自骨髓升起一阵战栗, 仅仅三岁的小男孩怎会拥有一双如此让人惊惧忧伤的眸子?是什么样的折磨让他成了这 副模样? 莫非……与她有关? “你是恩白吧?”她朝站在楼梯口的他伸出双手,有股将他紧拥入怀好好疼惜的渴 望。 但小男孩的反应却彷佛吓了一跳,在呆怔数秒后,蓦地转身就跑,不一会儿便消失 无踩。 他怕她?她的儿子怕她? 她有一股纵声狂笑的冲动,涌上来的却是满眶泪雾。 “这就是恩白。”一旁的柏语莫忽然低声说道,语音沙哑,“他有不语症。” “不语症?”季海蓝眨眨眼,试图透过迷蒙泪雾看清他的表情。是她的错觉吗?或 者他的确眼眶微红? “从出生到现在,恩自从未开口说话。医生说他并不是不会说,只是不愿意开口。” 天!怪不得当时他不肯对她描述恩白,原来…… “弟弟不肯说话都是你害的!”柏恩彤忽然瞪她一眼,恨恨拋下一句话后便负气直 冲上楼。 “恩彤!”她张口想唤回女儿,语音却细细微微,软弱无力。 她扶住额,强忍一阵忽然袭来的剧烈头疼,额上逐渐渗出细细的汗珠。 恩彤说恩自不肯说话是她害的。 真是她害的吗?因为她在他襁褓之时就狠心拋弃他? “这样你满意了?伤害他们够了?”一个尖尖细细的嗓音侵入她的脑海,她扬起眼 廉,正对上柏语柔那张丝毫称不上友善的容颜。 “你究竟回来做什么?”她厉声逼问。 “我……”她身子一晃。 柏语柔却不理会她,在脸庞转向兄长时忽然从原先的冷若冰霜转成灿若春阳。她对 柏语莫笑着,笑得那般柔媚,那般和婉,就连说话的声音也轻轻柔柔地,和对季海蓝的 态度完全两样。 “语莫,”她嗓音放得柔软,像在撒娇,“这几天你还好吧?” “还好。你呢?” “很好。”她夸张地扬高语音,“总比你得勉强自己跟那个女人相处好得多。” 这句话像根利针刺得季海蓝眼皮直跳。她调转眸光,望向柏语莫。他神情平静,性 格的嘴角勾勒着微笑那微笑是因他妹妹而扬起的。 “语莫,她没给你惹麻烦吧?”柏语柔再走近他,整个人似要偎进他怀里,“真不 明白你为什么还要让这个女人回来,你忘了她从前做的那些下贱事吗?” 下贱事?这句话虽是对柏语莫说,但季海蓝感觉到她的眼光却是射向她的,那样凌 厉冷冽,几令地无法承受。 她究竟做了什么可怕的事,让他们每一个人都对她如此厌慑? “语莫,”柏语柔娇娇柔柔地再唤一声,挽起兄长的手臂,“我们上楼,我有事跟 你说。” 语音未落,两人己相偕往楼上适去。季海蓝瞪着两人亲密无比的背影,忽觉脑中一 团黑雾弥漫,浓浓重重,让她视线亦跟着不清起来。 她捂住唇,拚命忍住强烈的呕吐感,纤弱的身躯摇晃不稳。 终于,她合上眼,晕了过去。 爱情夜未眠 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