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请、你……快点回来" 骨瘦如柴的小手紧紧攀住他手臂,仿佛拼尽了力气。 陆苍鸿望着小女孩,她被高烧烧得无神的眼眸蕴着的祈求,浓烈得令他沉痛 且心酸,他哑着嗓音," 放心吧,我马上回来。" " 一……一定哦,医生。" " 一定的,美茵嘉," 他温煦地唤着非洲小女孩的名字,温煦地保证," 我会马上 回来,你乖乖等我哦。" " 嗯。" 确认小女孩望向他的黑色眼眸中是单纯的信赖 后,陆苍鸿才放开她的手,起身走出了这个临时搭起的病患收容棚。 出来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扬起头,望向灿烂夜空的黑眸蕴着浓浓疲惫。 美茵嘉活不久了。他知道这一点,而小女孩自己仿佛也明白。 昨日经过血液测试后,他证实她感染了目前正在这个国家肆虐的伊波拉病毒, 连续多日侵袭她的高烧与疼痛正是此病的初期症状。 她会发烧、头痛、肌肉疼痛,接着呕吐、腹泻、皮肤出疹,最后内脏出血, 全身组织溃败…… 一念及此,陆苍鸿倏地握紧双拳,不敢再想。 浓烈的悔恨攫住他,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身为医生,却救不了她。 ……她死了。 在挣扎了多天之后,小女孩终于逃不过死神的魔掌。 这个聪慧可爱的非洲小女孩与他一见如故,尤其当她用着当地土话在他身旁 叽叽喳喳,比手划脚的时候,他总会联想起另一个在他面前也会变得特别活泼的 女孩。 枫盈那个聪明纤细的小女孩。那个早熟而倔强的小女孩还有那个永远盘踞在 心头的纤弱身影,这段日子,她过得好吗? 她是个单亲妈妈。 - 个离了婚的职业妇女,一个得靠自己的努力撑起一个家的女人。 很平常,在现在这个社会这样的女人多的是,并不特别。 也许因为未婚怀孕,也许因为离婚,也许因为丈夫逝世有太多原因造成了一 个女人必须依赖自己的力量维持生计,并照顾年幼的孩子。 单亲妈妈,在这个社会是十分平常的。 可是,- 个单亲妈妈却比普通的母亲更多了几分辛苦,一个离了婚的职业妇 女也比一般妇女多了几分心理转折。 " 这就是我们这一期的主题文章,由你来执笔。" 主编对她微笑," 告诉我 们的读者这些单亲妈妈的心路历程,紫筠。" 身为这家妇女杂志的i 己者,她自 然毫不犹豫接受上级的指示,可思及下笔的着力点,她却迟疑了。 她该用什么样的角度去切人一个单亲妈妈的内心世界? 既然她同样拥有这样的身分,照理说她应该能比别的记者观察更细微,描写 更深刻啊。 可她竟不晓得从何处落笔。 也许,是因为她自觉自己其实并未扮演好这个角色。 就- 个单亲妈妈而言,她其实并不及格只要拿盈儿跟她的互动关系来举例就 行了,这几年,女儿对她的态度并不会比一个陌生人友善多少。 才十一岁的年龄,就算她聪慧早熟,就算她智商超群,就算她连跳三级现今 已经是一个初二的学生,也不代表她就那么快进入纤细敏感的青春期了啊。 可是对方紫筠而言,这个十一岁的女儿已然跟那些十三、四岁的青春期少女 一样令人头痛。 令她头痛" 盈儿。" 她低低地,柔柔地唤着正沉睡于梦乡中的女儿," 为什 么我们的关系会变成这样了?" 她低声问着,一面伸手,轻轻抚着女儿细致的容 颜枫盈的睡颜如天使,安宁甜美。 入睡后的她纯净得像天使,柔美可爱,可为什么清醒时的她会如刺猬一般螫 人呢? 一念及此,方紫筠不禁叹息,思绪飞回昨天夜晚,当她接到女儿导师报信的 电话后" 枫盈," 她匆匆走进陈枫盈卧房,唤着女儿的名字,好久以前开始,这 别扭的小女孩便已不再允许自己的母亲叫她的小名了," 老师打电话告诉我你今 天又没去上学。为什么?" " 不为什么。" 陈枫盈耸耸肩,漫不经心地应道,翻 阅书本的动作不曾停歇,显然根本不想跟母亲进行沟通。 " 上学真的那么痛苦吗?" 她尽量放柔语调。 ' 本来就没什么意思。那些东西都简单得很,我不必上课自己学也会,何必 到学校浪费时间!" 妈妈知道学校的课程对你而言并不难,可学习书本上的知识 只是上学的目的之一啊,你还可以从学校里交到很多好朋友,跟你一起分享人生 ……" " 我才不要跟那些台一中生交朋友。" 陈枫盈截断她,不屑地撇撇嘴,"- 个个呆头呆脑的,成天只会捧着书本读,一点想像力也没有。" 她冷哼一声,更 加用力翻着书本," 要不就聚在一起谈什么明星偶像的无聊!" 无聊?这小妮子 居然把青春少女特有的追逐偶像的心理视为无聊? 她究竟是过了青春期,或是根本还没到? 她不禁微微苦笑," 枫盈,试着去了解他们好吗?你如果- 开始就抱着排斥 的心理,又怎么能跟班上同学作朋友。" " 我说了我才不要跟他们作朋友!" 陈 枫盈尖锐地回应。 " 枫盈……" " 不要吵我!我要念书了!" " 你听我说……" " 过几天就要 段考了,你不会想害我考不好吧?" " 你" 她蹙眉,女儿任性无比的态度令她相 当不悦," 人生不是只有读书的,你以为书读得好就万事OK了吗?你该学习的东 西还很多……" " 是吗?" 陈枫盈旋过头,朝她淡淡冷冷地一笑," 我只知道学 生的本分就是把书念好,乱搞什么朋友关系不会有什么好处,说不定还会落到休 学的下场。" 这是在讽刺她吗? 这难道就是她们母女之间的沟通吗?如此尖锐而伤人…… 方紫筠心一紧,收回迷蒙的思绪,凝望女儿的眸光朦胧而黯淡," 怎么会变 成这样了?盈儿,妈妈还记得从前的你是多么乖巧,我还记得那时候妈妈忙着在 大学修课,常赶不及回家煮晚饭,你会自己弄些简单的东西吃,还会细心地帮我 也准备一份……你从前那么乖巧,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 她问, 深深地、幽幽地、轻轻地,发自内心最深处吐露的呢喃,婉转却惆怅。 " 为什么?" 自唇间吐逸最后一句低喃后,她抚下头,轻轻在陈枫盈光洁的 额上印下一吻,接着站起身,悄然离去。 在卧房的门扉静静关上后,一对澄澈的眸子蓦地在黑暗中展开,如嵌在靛蓝 夜空的星子,绽放点点灿光。 那幽微的光芒,像是眼泪。 " 陈枫盈!你站住!" 娇细的女声在陈枫盈背后响起,她蹙蹙秀巧的眉,转 过身," 做什么?" 她瞪着发声拦住她的女同学,纤细的身形虽瘦小,却气韵傲 然,丝毫不畏惧眼前比她高上十几公分的同班同学。 她骄傲镇静的模样仿佛更惹恼了年纪比她还大几岁的少女,秀丽的薄唇一掀, " 瞧瞧这小鬼骄傲的模样!" 少女偏过头,对站在一旁的几个男女同学说道," 获得二五八万似的,不过就IQ比别人高了一点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娇娇地, 嗓音像是裹了层糖蜜。 只可惜那对圆瞪的眸子,盛气凌人又小心眼,一点气质也没有。 陈枫盈轻扯嘴角,在心底讽刺地评论,清亮的眸仍是直视着显然有意找她麻 烦的女同学," 是啊,我的IQ是比你们高了一些,我承认。" 她故意轻描淡写地, 外加一个淡然的耸肩," 那也没什么,用不着因此记恨我吧?" " 什么?你说我 们记恨你?" 挑衅的言语看来不只惹恼了面前的女同学,连周遭围着的一群男女 同学全数得罪了,全都睁大眼,死命瞪她。 如果眸光能伤人,陈枫盈早不知遭受多少酷刑,可她只是淡漠地承受着众人 的眼神,一语不发。 这些无聊的同学要找她麻烦就尽管找吧,她才不怕! 可说完全不恐惧,又显然是违心之论,尤其当一个男同学从裤袋中掏出打火 机,一步一步走近她的时候。 ' 你想做什么?" 她紧盯那名身材高大男同学,语气防备。 " 放心吧,我不会揍你。" 听出她冷淡的语调中潜藏的慌乱,男同学得意地 笑了," 欺负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女生没什么意思,我就从你身上拿些纪念品, 当作你对我们的道歉好了。" " 你我为什么要向你们道歉?" 望着少男逐渐接近 的身影,陈枫盈呼吸一紧,心韵随之一乱,她暗自咬牙," 你究竟想做什么?" " 没什么。" 他邪邪一笑,忽地猿臂一伸,扯住她披散肩后的长辫子。 " 你干什么?" 陈枫盈吃痛,不觉尖叫一声," 放开我!" 她锐喊,一面挣 扎。 可另一个男同学却迅速上前,双臂钳制她纤细的肩,让她动弹不得。 " 嗯……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她问,嗓音微微破碎,却仍挺直背脊,不许自 己示弱。 " 你很得意你这头长头发吧?天天编着这么长的辫子不累吗?我来帮你减轻 负担怎样?" 他们……他们要烧她的头发? 领悟到男同学语中威胁的况味,陈枫盈淡淡惊恐,小小的身躯冻立原地,不 敢移动分毫。 " 怎么样?" 最先发话的少女再度开口," 只要你乖乖求饶,认一声错的话, 我们就放过你。" 她咬牙,默然不语。 " 快道歉啊,要不真的把你的辫子烧掉哦。" " 我不……" 她才不认错,她 没有错! 她绷紧身子,屏住呼吸,不许自己开口说话,更不许自己流露出一丝求饶之 意。 " 这丫头脾气挺硬的嘛。" " 看来不给她一点苦头吃不行了。" " 烧吧,看 她还嘴不嘴硬……" 带着恶意与嘲讽的语音在陈枫盈耳畔此起彼落,拉扯着她纤 细的神经,她悄悄深呼吸,垂落眼帘。 灼烫的热气袭向她细嫩的后颈,她身子一颤,不一会儿,小巧的鼻已嗅到一 股淡淡的烧焦味。 他们真的会烧掉她的辫子…… 她想,心海卷起惊慌的浪潮,可身子却仍是一动不动。 她不会认输的,就算两条辫子都被烧了,就算从明天开始必须顶着一颗光头, 她也绝不会出声求饶。 想都别想! 她绝不会认输的,绝对不会…… ' 你们做什么?" 一阵清亮的男人吼声忽地震响,吓得一群台一中生四处奔 窜。 陈枫盈依旧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 你还好吧?枫盈,没事。巴?" 男人的嗓音温煦地拂过她。 她呼吸一紧。 这嗓音如此熟悉,该早埋在记忆深处许久许久,怎么会…… 一念及此,她猛然旋过身。 清丽的眼眸落入男人俊朗挺拔的身形,以及一对蕴着浓浓关怀与淡淡笑意的 星眸。 不可能她眨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 是我啊,枫盈,不认识我了吗?" 不认识他?她怎么可能不认识他?怎么 可能不记得他? " 是你" 低哑的嗓音哽在喉头,怎样也无法顺利吐逸。 但男人却仿佛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地、浅浅地微笑," 是我。" 他凝望她, 眸中流动温暖的波光," 你长大许多了,枫盈。" 她怔然," 是啊,我长大了… …" 羽睫一颤,一颗晶莹泪珠静静停歇其上。 夜,逐渐深了。 夜晚的天空如画家任意在画布挥洒的蓝,染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再一层,逐 渐沉暗,逐渐深邃。 夜,逐渐深了,而她的心,逐渐疲累。 疲累与空虚。 空虚…… 方紫筠涩涩苦笑,照理说她现今这么忙碌又紧张的生活实在不该有余力令她 觉得空虚的,生活就像一只陀螺,日日不停地打转,哪里有空闲让她感觉这百无 聊赖的空虚呢? 可她就是觉得空虚。 在挤着公车上班的时候,在外头采访调查的时候,在杂志写稿的时候,甚至 在家里悄悄凝视着女儿睡颜的时候…… 这感觉像自动黏上身的针叶,怎么也抖落不掉,却刺得人全身发痒、发疼, 无奈至极。 " 该怎么办呢?" 方紫筠仰头,喃喃自语," 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感觉呢?我 有工作,又有女儿,为什么还会觉得空虚和寂寞呢?" 她幽幽叹息,凝望着靛蓝 星空,天上只有一勾清冷新月,一颗星子也没。 就连天空,也如此寂寞…… 一念及此,方紫筠忽地甩甩头,推开恼人的思绪。 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再继续放纵自己,她只会深陷顾影自怜的情绪中,无 法自拔。 不能再继续这么放纵自己了…… 她想,深深呼吸,打开皮包,掏出钥匙,轻轻转开四层楼公寓的大门。 拾着破旧的阶梯,她一级一级缓缓爬上四楼,然后以更加轻巧的动作开门。 已经半夜一点多了,她不想吵醒应该早已坠入梦乡的女儿,因而动作格外轻 微细巧。 悄然打开门,她伸出一只手摸索着门边的墙,按下开关。 鹅黄色的小灯亮起,倾泻一厅柔美光芒。她将钥匙搁回皮包里,蹑手蹑脚地 进屋。 墨绿沙发上模糊的黑色人影忽地攫住方紫筠的视线。 是盈儿?她怎么在客厅里睡着了? 翠眉一凝,缓缓绕过沙发,亭匀的身躯落定沙发前,接着,颤抖的菱唇倒抽 一口气。 蜷曲在沙发上的,确实是陈枫盈纤细娇小的身躯,可在她身畔,还有另一颗 黑色头颅。 是一个男人,他的头搁在沙发上,身子却坐倒在地,修长的双腿状若闲散地 交叉着,而右手,被陈枫盈的小手紧紧抓住。 方紫筠瞪着眼前的景象,不敢置信。 内心深处,有某根弦被悄悄牵动了…… 半晌,朦胧的泪水终于湿润明眸,她抚住喉头,试图掩声声逃逸出口的细碎 呜咽。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