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到学校,我很快又融入到了流水般的大学生活。 寒假回家的一段日子里,我意外的感觉到自己对大学里的同学朋友竟没有深 刻的印象,只在偶然间将他们记起,这与我们平日里的和睦愉快的相处是相悖的。 虽然我们有着各自朦胧而又明确的目标,甚至思想和追求存在着矛盾与对立,可 是我们之间的相处确是较为和谐的,尤其是跟自己整日生活在一起的舍友,我们 都珍惜着这份路过的缘份。 至于那有关印象的疑问,我想,其实在我们走进大学以后,基于年龄和心理 的履历,或许我们早已在内心里筑下了一堵围墙,一堵连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围 墙,而这堵围墙内的一切是决不会轻易向他人开放的,除非路遇知己或得以倾诉 的恋人,否则这堵墙便是永远无法消除的隔膜。我们默认着自己的围墙,心里却 在怀念着少年时的真挚和坦然,同时又在为成熟的感情发出感叹。这究竟是时间 的无情,还是阅历的增加使人渐生淡漠?抑或是我们已经学会了保护自我? 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逝,转眼我已经在大学里度过了两年多的时光。很 快的,我们将要到船上去实习,而实习过后便要真正开始工作了。总感觉这种现 实来得太突然,我们还不曾体验到大学里真正的感觉,却已经面临着仓促的离去。 许多憧憬依旧在憧憬着,缥缈的追求也尚不能明确,许多人会带着困惑、失望与 迷惘去投入到新的生活中,而慢慢地在时间的打磨里将曾经的梦想遗忘,许多人 将在社会发展的的方向上隐藏自己的初衷,在生存的选择下去实现自己的另类价 值。 彤也面临着毕业择向问题,她在工作和考研之间犹豫着。 自从跟彤明确了关系以后,我不顾自己家人的反对而与她一直保持着密切的 往来,跟她在一起,我不会感到太多的空虚和寂寞。彤说她会慢慢地让我的母亲 接受她,试着消除与她之间的思想距离,但愿母亲不会太固执僵化,而能够接受 社会发展中思想观念的转变。 “既然我以后不能常在你身边,那不如考研吧。”我告诉彤说。 于是彤决定考研,在继续学习深造中等着我 “我不会让你等得太久,你毕业的那天也便是我从海上回来后不再出航的那 天。”我又说。 彤信任地笑了,笑容甜美温柔。 “你在海上做梦时可不要只梦到馨哟。”彤说。 “当然不会,要梦也要梦你。”我笑着回答她。 “我不会对你作过分的要求,但我希望你的梦里也会有我。”同认真的表情 让我内疚。 的确,馨曾很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常常在梦醒后彻夜无眠。梦的最初, 馨总是清晰而淡定地笑着,如先前在现实中的姿态,可是慢慢地,慢慢地,她的 面容开始模糊不清,一点一点,变得无形而透明,直至弥散在无声的空气里。我 不知道这是对馨深刻的铭记还是渐渐的忘却,但每次从睡梦中惊醒时,我的眼角 总是有湿润的眼泪滑过的痕迹。 关于多次梦到馨的事情,我对彤并没有任何隐瞒,尽管我知道彤可能会因此 而感到不安,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对她、对我自己进行欺骗,而对彤的愧疚, 我会努力在日后弥补。 出海实习的前一天,彤从青岛赶到学校里来找我。我和彤来到了海边,然后 牵了手在沙滩上散步,听着脚下潮来潮去的喧响。秋天的海风在耳畔深情地吹拂。 彤真正成熟了,不再喜欢跟我顽皮地嬉闹,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撒娇任性,我 发现她的眼神中增添了一种淡淡的忧郁,她的身材容颜比以前更趋于完美,柔美 的秀发重又在风中含情脉脉地飞舞。 由于正值午后,而且是个淡淡的阴天,此时沙滩上罕有人来,所以这里显得 尤为寂静,只有在低空的海鸥偶尔会发出几声略显凄凉的叫声。我和彤就这样一 直静静地走着,在身后留下浅浅的脚印。前面有一只供人歇息的木船,它正搁浅 在沙滩上,好像一个沉思者正侧身躺在海水边缘倾听着大海的低语。 彤走到木船一旁,然后轻轻地倚靠在船尾,双手抱在胸前,然后久久地望着 大海的深处,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和秋衣,也吹动着她背后飘落的黄叶。 我们一直没有谈起明天的别离,而只是温习着过往中美好的回忆,并构思着 日后的幸福生活。每当说到这些,彤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无限的憧憬和满足。 天黑了,彤却执意不肯回去,准备第二天为我送行。 “这又不是生离死别,不需要搞得这么认真隆重。”我捧着彤的脸说。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不想让你离开。”彤边说着,目光已经轻轻地垂下。 “放心好了,用不了几个月我就会回来,到时候我一回来就马上去找你。” 彤又仰起脸看着我,仿佛要确认我所说的话的真实性。我加重了语气重复刚 才所说的内容,希望她能够宽心。至于第一次出海的时间,其实我也不能确定, 或许是几个月,或许是将近一年,而假如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我会在半年左右回 来。 彤说:“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会在海边静静地等着你。” 我看到她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异常坚定。 我伸出手去紧紧地将她抱住,传递着心中难以言说的感激。 第二天一大早,彤微笑着站在码头上向我挥手,我在她的目送下跟船员们驶 向了深海里,彤的身影逐渐缩小,缩小,最终化作一个水天相接处的虚像。我将 永远铭记着她微笑中忧郁期待的眼神。 货船行驶在城市和高山的眺望里,快速而又沉稳,船过处有一条巨大的白色 银河延伸到远处,连接了远航者缕缕的情思。很快地,城市和高山的影子逐渐在 视线中模糊暗淡,直至消失在遥远的海平线之下。 海无际无边的浩瀚,梦无边无际的广阔。 刚出海的一段日子里,我的心中颇感兴奋。海上风平浪静,视野无限包容, 好一个蓝天碧海的世界。途径的岛屿渐次稀疏,视野所及的范围内最终只剩下天 空和海水。 清晨,红彤彤的太阳从远方的海水中轻轻浮起,把自己一点一点装饰得光亮 夺目,在和煦的天空中画过一段巨大的圆弧,然后又在黄昏的安慰里逐渐隐没。 白天里仰首会看到湛蓝的天空和飘曳的白云,风吹动着云朵的影子在海面上游走, 不曾留下任何淡淡的痕迹。夜晚,巨大的黑幕下一片沉静,璀璨的星空燃起畅想 和梦境,四下里只有大海深沉呼吸的声音,孤独的光亮在夜与海的交织里飘泊行 进,仿佛一步步逼近童话或者幻觉。 同船的一个老水手告诉我说,每个出海的人都会有类似的感觉。我们最初的 一段日子里处于兴奋阶段,精力也会很充沛,可是慢慢地,便会体验到其中的寂 寞和苦楚,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第一次出海的人,倘若风浪稍大便更会苦不堪言。 我对他的话略有怀疑,可是更多的还是对他的信任和崇敬,因为凭他的水手的性 格和几十年的航海经验,我相信他自身便有着海一般的思想和襟怀。 果然,我很快便体验到了这种苦不堪言的感受。由于一直生活在起伏不定的 船上,我渐渐感到了身体的不适,而海上的风浪愈发变得明显,这倒不是真正的 大风大浪,可是对一个新出海的人来说,这船上摇摆不定的生活足以让你的胃部 翻涌不息。一连几天里我一直呕吐不止,晕眩中感觉每顿饭都难以下咽,可是我 又不得不强逼着自己去补充身体所必需的养分,否则连行走的力气都会丧失。 最终,我在老水手和其他船员的指导下慢慢调节适应,在两周多的时间里才 恢复了正常的感觉。还好,还好。老水手他们宽容地笑了,告诉我说“你要学的 东西还多着呢,除了专业技术和工作能力,你还要学会跟船和海的融合。”我会 意地点了点头,鼓励自己决不能在困难面前退却。 海上的孤独我却是不怕的。虽然船上的生活单调无聊,而且难以跟彤和家人 取得联系,但是我可以面对着广阔的水域自由地畅想,有时候也会写下一些诗和 随笔。在很多夜晚,我依然做着复杂而又单纯的梦,依然会从睡梦中惊醒,每当 梦醒以后,我会独自走到甲板上,然后躺下身去仰望寂寞的星空,夜里的海上时 常会升起薄薄的轻雾,置身其中,亦真亦幻。 在出行的第三个月里,我经历了海上的第一场暴风雨,不想这场风雨竟是一 次巨大的劫难。 那时我们的船行驶在浩瀚的太平洋上,而且刚驶过赤道不久,天气闷热潮湿。 之前我们已经遇到了几次风雨,但几十万吨的巨轮在这种较小的风雨中并没有受 到很大的影响,相反的,我们有时候甚至在凉爽的风雨中欢呼雀跃。 那段日子里我们并没有接收到任何台风警报讯息,我们因此也感到十分庆幸, 因为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我们便可以抵达航线的终点了。 暴风雨出现的那天,我们正在船上举行每月一次的消防演习。演习结束,我 们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休息,然而,当我们躺在床上不足一刻 钟的时间里,船上却突然响起了应急警报。 乌云突然在天空聚拢,它翻滚咆哮着,如一头野性大发的猛兽。 全体的船员、技工和水手都惊慌着聚在一起,等待船长发号施令。船长马上 下达了转舵的命令,然后在驾驶台上宣布应急措施,大副和老轨在现场作具体指 挥。我们穿上了救生衣,警惕地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 狂风骤起,大海不再甘于平静,掀起巨大的波浪,足有几十米高,仿佛酝酿 已久的愤怒突然扯下了温和的面具,而这种挣脱了寂寞表象的肆虐尤其会令人恐 惧。暴雨从天空中泼洒下来,在天空和海水间形成了巨大的雨幕,也把天和海紧 密地连接在一起,雷声轰鸣,光亮耀眼的闪电刺入海水中,在瞬间里把昏暗的世 界照亮。 船体在海面上抖动摇晃,使人站立不稳。虽然这是几十万吨的巨轮,但是在 浩渺的汪洋中,它此时不过是无助的孤舟一叶,极有倾覆的危险。货舱里的货物 随时可能发生移位,而一旦货物移位便会出现船体严重失衡的现象,到那时全船 的人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船在暴风雨中艰难地挺进,负荷着所有人沉重的渴望。 然而,我们最终还是没有摆脱弃船的厄运。船底出现了裂纹,机舱大量进水, 根本无法进行堵漏,货物也出现了移位。船长早已下达命令发出了求救信号,可 是在这种无助的困境里,求救也只能是一种徒然,我们只是为自己增添一份渺茫 的希望。 船体开始下沉,但船上所有的人依然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不忍放弃了这绝 望中的希望。巨浪一次次将船体吞没,我们也一次次地感觉到接近死亡般的窒息。 船长在最后无奈地宣布了弃船,长长的警报在风雨中悲情呜咽。 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弃船是最无奈的选择,因为一旦离开了船体,我们便罕 有生还的可能,可是倘若我们依然死守在船上,那么死亡的脚步便会更加逼近。 强大的死亡召唤里,我们没有妥协。我们登上了救生艇,在巨大的海浪中作 着垂死的挣扎。救生艇屡屡被抛向半空中,然后再狠狠地跌到海水里,如此往复 再三,层层的水幕将它覆盖包裹。 在救生艇上,我们的心一直被提到胸腔的最高处。在威逼性生死边缘的恐惧 里,没有人会真正惦记着生死,倘有一线希望,我们便会尽全力奋战到底。救生 艇最终被打翻,这是无可避免的,在意料和准备之中。 我仰浮在水面上,用一只手护住口鼻,另一只手则去抓紧身上的救生衣,以 防它从身上脱落。海浪咆哮着,一次次把我打向海水深处,救生衣和身体的浮力 又一次次将我带回到水面上。这一刻,我脑海中掠过至亲至爱之人的身影,甚至 也看到了死神的笑靥,可是我坚守着惟一的信念,那便是努力地支撑下去,因为 我还要将自己的生命进行到底…… 不知何时,风浪渐渐平息了,四下里一片漆黑。雨还在下着,远处依然有闪 电狰狞的嘴脸。我翻过身来,发现了不远处一条被打翻的救生艇,于是我竭尽全 力拖着麻木的身体向它游去。 我爬上了救生艇,来不及作片刻的喘息便在附近搜索其他的人,希望他们也 能够生还。可是,浓重的黑暗里我根本看不了多远,而用尽气力的呼唤总被雨幕 阻隔。经过了无数次的呼喊,我感到了痛苦的绝望。 一道光亮的闪电从近前划过,我睁大了眼睛向四周环望,可是由于没做好准 备,我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喝下了一些雨水,期待 着下一个闪电的来临。在闪电中一次次地环顾后,我终于发现前面一块木头上有 一个趴着的身影,我的心里好一阵激动和兴奋。由于救生艇上的桨早已无迹可循, 我只能跳到海水里游到那块木头旁边。当我艰难地游到那里时,我发现趴在木头 上的人竟是昏迷了的老水手。 我把老水手整个身体推到木头上,然后连同木头一起推回到救生艇处。老水 手的双臂都有受伤的痕迹,伤口处还在不停地流血,可我现在所能做的,仅仅是 把他拖到救生艇上而已。 回到救生艇上,我一边呼唤着老水手,希望他能够从昏迷中醒来,一边用扯 下来的条状衣服给他包扎止血。老水手的头偏向一侧,看上去是那么的沧桑和安 静。 给老水手喂过几次水后,我听到他的呼吸渐强,而且他的肩膀也开始微微抖 动。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角有灼热的液滴划过。 老水手醒来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叮嘱我尽可能的收集一些雨水,因为 在海上求生时最珍贵最重要的资源便是淡水,倘若没有淡水来源,那也就意味着 生命的终结。老水手的双臂都已经骨折了,不敢做出任何动作,可是他并没有我 想象中那样的悲观和痛苦,透过他的眼睛,我看到了一个身经百战的灵魂。 黎明终于在黑夜中抬起了头颅,我们在细雨中看到了希望的白光。 周围一片狼藉,附近漂浮着货船的遗骸,透过救生艇斗篷的入口,老水手向 远处眺望着,表情中无限怅惘,我想这是他出海以来所遭遇的最大的一场灾难。 我们开始在海面上寻找其他的人,也打捞一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有用的东西, 可是经过很长时间的寻找后,我们却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人员,而且连尸体也没 有找到,我和老水手在救生艇上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都还活着。 打捞上来的东西有两只桨、几块木板和一个药箱,另外还有一点吃的东西。 我希望能发现并打捞到一根鱼竿,可是未能如愿,老水手告诉我说总会有办法的, 既然上苍让我们生还,就不会再度把我们逼向绝路。 我重新把老水手的断壁包扎固定起来,如此不久后他的双手便可以做轻微的 活动了,但是倘若我们得不到及时的救援,恐怕他的手臂就没有恢复的机会了, 老水手看出了我的忧虑,他便面对着我安慰般笑了,说总会有办法,总会有希望 的。 我们在船沉没的附近等待救援,希望会有路过的或者接到我们求救信号的船 只赶到这里。可是一连几天里,我们并没有发现任何船只的影迹。雨早就停了, 食物和淡水已将近用完,沉船的残骸也渐渐漂远,我们也没有了再度打捞的可能, 我心中希望的曙光渐渐黯淡。 这时候,老水手吩咐我把艇上的钉子拔下一个来,然后弯成鱼钩的形状,我 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可是只有鱼钩而没有鱼线又怎么可能钓到鱼呢?困惑中老 水手告诉我说可以用救生索。原来如此,用钉子和救生索便可以组合成一套渔具。 当我向他问起如何会想到这个办法时,老水手告诉我说,二战时候我们曾有一个 中国籍的船员也遭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而他正是用这种办法获得了食物和少量淡 水,他凭借着惊人的毅力和杰出的能力,竟在救生艇上生活了数百天,最后才终 于被一条渔船救起。我暗暗惊叹于他生命力的强盛,并希望我们最终也能够化险 为夷。 在以后的几天里,老水手一直拒绝进食进水,他想把最后的一点储备留给我, 在我的竭力规劝下,他才勉强在一天里喝下几口水,吃下一点鱼片,如果他不吃 不喝,我也不会有苟且存活的勇气。令人失望的是,我在这几天里并没有钓到几 条鱼,我看到老水手平静的脸上已不再平静。 我和老水手在艇上日夜轮流值班,希望能发现过往的船只。由于我在白天里 要钓鱼,所以更多的是在白天里值班,夜里休息,老水手则多值夜班。令我心痛 的是,当我在一个清晨醒来时,竟不见了老水手的身影,我焦急地在海面上寻找, 却在不远处发现了他的尸体。我知道他是怕拖累了我,他想把更大的生存机会留 给我。 我拆下救生艇的顶篷,怀着一颗无比崇敬的心在艇上向老水手行了敬礼,然 后毅然转身将艇划向了远方。 灼热的太阳在头顶上肆无忌惮地炙烤,远处吹来的风夹杂着闷热,真想一头 扎进海水里痛快地洗个海澡,可是老水手曾经叮嘱我无论天气多热,都一定不要 到海水里游泳,因为那样会消耗体内的水分和能量,而且这一带会有鲨鱼活动, 危险性很大。于是我重又撑起了顶篷,在顶篷下抛出了鱼钩。可怜老水手把自己 的知识都传授给我,然后自己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牺牲。 每过一天,我便用刀子在救生艇上刻下一道划痕,而每时每刻我都会想到远 在海洋尽头的家乡。这个时候家中刚好是寒冬腊月,再过几天,家里的人就该准 备过新年了,不知他们是否已经得知我们的船在海上遇险的事情,不知彤是不是 每天都会在海边焦急地守望…… 独自在海上漂泊,我天天看到曙光却望不到该去的方向。 或许是上天故意作弄,我把艇上最后一点食物留下来钓鱼,可是无论如何它 们都不会轻易上钩,每天我只能钓到两条或三条鱼,有时候甚至只能钓到一条, 偶尔钓得多的时候,却净是些奇形怪状极可能有毒的鱼,我只好恋恋不舍地把它 们放回到海水里。每天我只能以少量难以下咽的生鱼肉充饥,以鱼的液汁作淡水 的来源。 我渐渐地感到了体力的不支,意志力仿佛也变得越来越薄弱。很多次,我不 敢在迷蒙中睡去,因为我怕自己一旦沉沉地睡去了便不会再醒来,也有很多次, 我竟也希望自己能够睡去,因为我早已厌倦了这种艰苦的抗争。 已经长达一个月的时间没有下雨了,我的仅靠鱼肉鱼汁来维持生命的生活也 足有两个多星期,真的很渴望能下场雨,让雨水彻底把自己淋湿,哪怕再来一场 暴风雨呵,那样我便可以痛痛快快地喝一次淡水了。有好几次,我几乎有喝海水 的冲动,可是水到嘴边我又无奈地洒了回去,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海水 都是喝不得的,我确是不忍放弃了最后的希望。 能够钓到一只海龟令我好一阵兴奋,因为它的血液可以当作很好的淡水来饮 用,而且眼前这只已经被我拖到救生艇上的海龟看上去非常庞大,它足以令我改 善几天生活。 但是,当我拿起刀子对准海龟身体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软了,因为我看到 了它眼中晶莹的泪花。这时候我又想起船员们跟我说过的话,他们说海龟是有灵 性的,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伤害它们。我的心里产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顿时感 到了强烈的悲哀和巨大的无奈。 当我把海龟放归到海里的时候,我的心如释负重,游向远处的海龟竟转过头 来望了望我。一切总会有办法的,我安慰自己说,说完以后便躺倒在救生艇内, 进入了长长的幻觉和梦境。 幻觉和梦境的交织里,一切竟是那么的真实,仿佛其中的所有人和事物都触 手可及…… 我独自乘了小舟在大海中漂泊行使着,远远地望见了翱翔岛的影迹。岛屿的 上空有许许多多的飞鸟盘旋着,时而发出深邃、自由和悦耳的叫声,整个岛都散 发着一种橙黄色的淡淡的光亮。 我努力向前方划行,心中无限欢喜。慢慢地,慢慢地,我果真划到了翱翔岛 的近前。 这座岛竟是如此庞大,宛如一块遗失在海洋深处的宽广陆地,岛的深处有连 绵的群山,而那些之前看到的飞鸟竟是天空中彩色的流云。岛屿边缘的沙滩也是 异样的,它的上面铺满了五彩斑斓的巨大贝壳,许多贝壳里还探出了许多可爱的 脑袋,这些软体动物惊异地打量着我这个陌生的来客,眼睛深处却仿佛有一种熟 悉的热情。 我踏上岛屿以后,刹那间便被它的美丽征服了,它的难以言说的美令我窒息。 我只能用自己笨拙的眼睛享受着这视觉的盛宴,把它们一点一点印到自己的脑海 里。 视野中遍地都是多彩的花草,它们轻微地扭动着身躯,摇晃着脑袋,露出甜 美的笑脸。草是新鲜而又碧绿的颜色,仿佛晶莹欲滴,花的种类和颜色则是难以 描绘的繁多,让人美不胜收。成群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着,它们的身形很是奇特, 翅膀伸展开来足有鸽子般大小,而且翅膀煽动的频率也较为缓慢,看上去如精致 的彩色风筝。 花草的中间有一条河流,河水清澈明亮,并且宽阔无边,像极了汶河的样子。 许多绿色的水草在水底招摇,白色的水鸟从河面上的低空掠过,时而压低了身体 去点击流水,之后便窜到高空,逐渐隐没在云霄里。高空中有许多未知的鸟类, 它们在彩色的流云下自由地飞翔着,姿态和形体有如庞大的雄鹰。流云虽是彩色, 但水中的倒影却是单纯的洁白,而且云朵的上方并没有太阳,我不知道为何没有 太阳的照耀这里依然这样光彩明亮。 我沿着河流往它的上游一直走,竟发现成群的鹿和野马在河边饮水,有许多 喝完水的野马退回到岸边的草地上,抬头仰望天空后向着远方疾驰而去,那喝足 了水的鹿群则散卧在草丛间,在花香和蝶舞的环绕中轻舔着自己的茸毛,有些蝴 蝶飞到它们的头上、角上与它们玩闹嬉戏。 再往上游走,我依然看到了许多美丽的动物,也发现了许多有趣的现象,一 切的一切都在散发着自由、温暖和美丽的气息。 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突然发现河的对岸有一个年轻美貌的男子,他手执 画笔,似乎正在半空中画着什么,画笔过处留下彩色闪亮的痕迹,而他的旁边已 经有许多生动的作品。我隔了河水向他招手和呼唤,他平静地把视线转移到这边 来,然后微笑着对我说欢迎到这里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隔了如此远的距离, 我们彼此之间竟显得如此清晰,连声音都是嘹亮而透明的。 继续往前走,我又看到了许多年青貌美的人,无论男子女子都如从童话中走 出一般圣洁美丽,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白色或橙红色光亮。他们大多独自徜徉在 河边,或者倚在藤蔓缠绕的古树下仰望天空,有的则两两走在一起,如恋爱中的 情侣。我惊讶于这里的一切一切,可是又不忍打破他们的宁谧去问个究竟,也没 有人认为我是个陌生的来客,仿佛我本来就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远处有一道白雾状的光亮闪过,沿着河岸上的幽径慢慢延伸到近前,隐隐地, 我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在光芒中缓缓走来,素净的蝴蝶在她周围翩翩起舞,身后宛 若有大片的粉色花瓣飘落。伴随着她移动的步履,天空中温暖的光亮渐渐黯然,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凄美。 熟悉,我感觉到这是一种记忆深处的熟悉,是我心中永远的温度。 白衣女子的面容在我的眼中渐趋于清晰,她轻轻地轻轻地走来,一直走到我 的近前,我的眼睛霎时间充满了泪水。馨呵,我们竟在这里重见。 馨走到我近前的时候,一直在她身边萦绕起舞的蝴蝶已经莫名地消失了,身 后的花瓣也已经无影无踪。她穿了一袭白色的长纱,两束分开的长发垂在胸前, 后面的头发则在风中轻轻飞舞。她微笑着走到我的面前,没有任何言语,只是踮 起脚轻吻过我的面颊,然后轻轻地拥在我的怀中说:“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泪水滑过脸庞,滴落在馨柔软的长发上。天空中竟飘 起了细雨。 “这么长时间,你究竟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不停地思念着你。”我颤抖着 说。 馨离开我的胸前,深情地望着我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说完以后,她 又淡淡地笑了。 “这是什么地方?” “翱翔岛呀,难道你忘了?” “它果真叫这个名字?” “不,它没有名字,但也可以叫它任何名字。” 我疑惑了,为什么馨的话令我感到难以理解,这时候雨停了,清爽的风从海 面上吹来。 “那这雨,这天气?还有那我未曾见到的太阳?”我忍不住问。 馨温柔地说:“一切都在你心里。” “在我心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言自语地说。 馨说:“不要再想了,你很快就会明白。” 那就不再想了,只要有馨在,我何苦要去想这些问题?我生怕馨还会突然远 去,所以又把她拥在了怀里,拥进了那记忆中美好的往昔。 馨带着我沿了河岸的幽径一直向前走,呼吸着河流里散发出的清爽气息,我 望着这奇怪的河流,忍不住要问馨它为何像极了汶河,可是我刚要开口,馨却告 诉我说:“这便是汶河,永远涌动着情感的汶河。” 我不再提出任何疑问,就像馨所说的那样,我想我很快就会明白一切。 脚下的小路一直延伸到一片巨大的翠竹林里,密密的竹叶交织在一起,风吹 过,竹叶和枝条间便发出悦耳动听的音乐。我们一直沿着小路在林间绕行,一段 路程后,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水域——一个巨大的池塘。 池塘里的水洁净透明,水中盛开着娇嫩欲滴的莲花,在粉色莲花的簇拥里有 一座用竹子建成的低低的楼阁。几乎一切都处在竹林的包绕中,只有在池塘的尽 头有一个光亮的缺口,一直延伸到“汶河”的方向。 “这便是我的住处,也是我一直在等你的地方。”馨平静地说,她的干净的 表情与池塘、莲花以及周边的竹林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我们踏过长长的竹桥走进阁楼中,走进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置身在阁楼 和微风中,我仿佛感受到了一种江南水乡的意蕴,而这种意蕴又比之更细腻,更 令人舒适神往。 阁楼中的所有器皿用具也都是用竹子做成的,每一件都极其精致完美。我坐 在一张竹椅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馨提了一下自己的纱 衣,然后蹲下身去俯首趴在我的膝部,说:“这便是我们的家,我们将一直在这 里生活下去。”我抚摸着她的长发,久久不愿打破这种静谧,只在心里说:“我 们将会永远在一起。” 我和馨就这样生活在这无拘无束的世界中,时时刻刻置身在美妙温馨的意境 里,我也渐渐明白了这岛屿上的许多秘密。 这是一座自由无拘束的岛屿,岛上的一切时时刻刻都在随心情变化着,譬如 天气和季节,甚至白天和黑夜。绝大部分时间里它都处在温暖和煦的春季,因为 岛屿上所有的人都有着流水一般的心境,没有人会轻易地喜怒哀乐,也没有人会 忧郁不绝。 “那这里岂不是只有白天,只有春季?”我问馨说。 “不是啊,在每个人的心里依然会有昼夜的交替,也会有四季的轮回,只要 你的心中足够超脱和平静。”馨告诉我。 那些我在来时的路上所遇到的人,都是如我一样循着感觉找到这里来的,他 们心中都有着自由美好的向往。我记起了那个在河岸执了画笔在空气中挥舞的男 子,他年青美丽的面容和高超的绘画技艺在我脑海中重现,这个男子正是昱。 馨说,昱生活在“汶河”的对岸,无时无刻不在挥舞着自己的画笔,绘画已 经成为了他生活中的主课题,生活在这里,没有人能阻止他的热爱。他是第一个 到这座岛上来的人,他也认识这里所有的人,我明白了为什么其他人并没有注意 到我的进入,而他却隔了汶河欢迎我的到来。 “既然你知道昱在这里,那么你们为什么没有生活在一起?”我问馨。 “初来岛上的时候,我突然预感到在某一天里你一定会找到我,所以我对昱 说,我要独自在这里等一个人,等一个深爱着我的人。昱说他尊重我的一切选择。” 馨说。 听罢馨的话,我的眼中湿润了,原来馨真的深爱过我,原来她一直都在惦记 着我。 “如果你愿意,我不会介意你同时拥有我们两个人,就像你能接受我同时拥 有彤那样。”我说,“我们只是彼此拥有。” 馨说:“我知道。” 提起彤,我的心中却涌出了一件心事,不知道彤和我的家人现在如何。自从 来到岛上以后,由于这里的日夜模糊不清,所以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 多久,我更不知道岛屿外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馨已经看出了我的心事,她把我带到一座高山下,这座山高耸入云,遍身都 是如海水般湛蓝的岩石,岩石上则长满了火红的植被。 馨指着一条崎岖的山路告诉我说:“沿着它爬到山顶,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结 果。” 我望着馨的面容,看到她瞳孔深处的温柔和淡定。 “我不能陪你上去了,”馨说,“但我一定会在这里等你,直到你从上面平 安归来。” 我紧紧地抱住了馨,告诉她我一定会很快回来,然后便会跟她一起真正无牵 无挂的生活。说完后我松开了自己的双臂,然后向着湛蓝而又火红的山上走去。 我很快的往上爬着,可是爬了很长时间却看不到它在云端里的尽头,突然, 头顶上的彩云变成了乌黑的颜色,天空中下起了大雨,云层间劈出了一道夺目耀 眼的闪电,紧接着便是雷声的长鸣—— 震耳欲聋的雷声把我从幻梦中惊醒,高山不见了,火红的植被不见了,只剩 下我躺着的躯体随着救生艇在风雨中漂泊。 我的耳中轰鸣,眼前一片昏暗,已经没有了坐起身的力气,我究竟在幻觉和 梦境里沉睡了多久。翱翔岛在眼前的世界里已经荡然无存,馨在眼前的世界里已 经荡然无存。我痛苦得落下泪来,想要大声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喉咙里 只有干涩的疼痛。 为什么不让我永远地沉睡在梦中?为什么让我感受到了馨和翱翔岛的温度, 却又把一切从我的身边夺走? 天空中又是一声惊雷,雨水透过顶棚的入口斜落在我的身上。我又想起了彤 和家人,想起了他们在风雨中焦急等待的眼神。 我不能就这样倒下呵,我不能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完整的走向生命 尽头的信念重又在我心中燃起。 我挣扎着挪动自己的身体,把头部尽量靠近雨水能溅落的位置。雨水击打在 我的脸上,进入我干燥的喉咙里。我要振奋起来,蓄积战胜困难的力量! 或许真的是那只老海龟有了灵性,在这场雨中我补充了足够量的淡水,而且 还在救生艇上蓄积了很多,风雨过去以后,我竟在每天里都会钓到很多鱼,有时 候甚至能捕捉到海鸟。 除却昏睡在那幻觉里的无法考究的时间外,我依然会在每天清晨向艇上刻下 划痕,依然在每天里注视着黑夜尽头的曙光。在第二个月的最后一天里,我终于 被一艘货船救上船去,幸运的是,在这两个月的漫长漂泊中,我并没有再遭遇暴 风雨,也没有受到过鲨鱼的袭击。 了解了我的情况后,船长马上报告了船公司,希望彤和家人也很快得到我还 活着的消息。 这是一艘远航归来的中国籍货船,船长和船员们也对我分外关照。在他们的 细心照顾下,我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而且能帮着他们做一些事情。 在返回中国本土的途中,我在船上只做了两个梦。一个是我已经平安回到了 家中,与家人和彤聚在了一起,另一个则又梦到了馨。 梦中的馨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模样,她穿一件可爱的深蓝色底布的白色斑 点短袖衣服,及肩的秀发,单纯无辜的脸,凝望着过往岁月的深深的目光。 梦见了你 梦见了你,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样子 深蓝布底色可爱的白色斑点短袖衣 及肩的秀发单纯无辜的脸 深深的目光凝望着岁月 …… 可是你突然哭了 因为有的人已经远去 你突然哭了,在我面前 我手足无措但幸福无比 梦见了你,我压抑着不愿让梦醒来 因为梦中有你 你在我怀中温柔地哭泣 彤说过无论我什么时候回来,她都一定在海边静静地等我,而当船靠近码头 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果然是彤。 彤坐在码头附近沙滩上的一个长椅中,目光凝望着大海深处,旁边还有一个 年轻的女子陪着她。听到长长的汽笛声响起,我看到彤一下子站起身来,把耳朵 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仿佛在聆听着什么,我在船上远远地向她招手,可是她却 没有看见,陪在她身边的女子也没有,她一直在低头看着什么,或许她是靠在长 椅上睡着了。 从船上跑下来,我对着彤大声呼喊,我看到她茫然四顾。我一直跑到沙滩上, 一口气跑到了彤的身边,然后把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彤的眼泪流淌得好汹涌, 浸透了我的衣衫,在胸前滞留下一片灼热,我的眼泪也滴落在她的脖颈间。 海风吹刮着流泪的眼睛,太阳的光亮投射下两个紧拥着的颤抖的身影。 这时候,睡在长椅中的女子醒了,等到我跟彤都平静下来的时候,我从她的 口中得知了令自己心痛不已的事实。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彤都快已经为你把眼睛给哭瞎了。” 自从彤得知我所在的船遭遇海难后,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思想几近崩溃。 从那以后,她夜夜无眠,夜夜哭泣,每天都会在海边眺望着远处,探寻着有关我 的消息,虽然两个月以前她得知我已经得救,可是她的眼睛已经将近失明了,视 力极其微弱。我明白了她为何会用耳朵搜寻汽笛的方向,明白了她为何会有茫然 四顾的神情。 我仔细地看着彤的脸,看着她在期盼中饱受折磨后的姿态…… 彤确是憔悴了,消瘦的面庞让我有些不敢相信,她的眼睛还在肿胀着,眼神 中深含着焦灼、期待和茫然。彤的身体也消瘦了许多,把她拥在怀里的时候,我 感觉到她仿佛缩小了许多。 彤现在住在附近海边上的一家疗养院里,她不仅仅是眼睛出现了问题,身体 也显得非常虚弱,而且她的心里还要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跟她在一起的这位女子 便是疗养院里的护理人员,她现在负责彤的一切日常起居,据她所言,彤现在所 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视力的严重下降,而是头痛和频繁可怕的流鼻血。我想起了 彤在山村里便出现了流鼻血的症状,原来这是一个令人心痛的伏笔。虽然医院当 时判定她没有真正生病,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自那以后的日子里,彤流鼻血的 现象便一直没有间断过,只是她怕我担心,一直对我有所隐瞒。她也独自去过几 次医院,可是检查的结果依然如最初相同,她们并不认为彤得了病,她所需要的 只是细心的调节,直到现在,医院里仍旧给不出异样的结果。 我和彤一起去了她所在的疗养院,然后给家里打了电话,告以平安归来的消 息。彤说她不想再住在疗养院里面,她想搬出来跟我住在一起。虽然她早已经考 取了研究生,但她不想再去念书,她的身体条件也不允许她再返回到学校里。 于是我给彤办理了“出院”手续,然后在金沙滩上的一个渔村里租了一套小 房子。在她的身体状况略有好转后我带她回到了家里。 经过了生死的劫难,母亲已经不再反对我跟彤之间的事情,她现在惟一希望 的就是我们都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希望所有在她身边的人都能够平平安安地活 着。 彤的母亲把彤的手递到我手中,然后把我们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 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液体滴落下来。 彤说她感到最幸福的时光是我们在山村里的那段日子,因为那段日子里有我 在她身边,而且她当时的身体状况还是良好的。她最怀念我们一起在山顶泉眼边 上看日落的时刻,那时的天空和日落都很美很美。现在想来,我的心中也感到一 种温馨。自打我从海上归来,我更加强烈地感觉到生命的珍贵,而彤则如馨一样 都是我生命中无法取代的珍惜。 “等你的眼睛恢复了,我们再一起去爬山。”我对彤说。 “相信会有这一天。”彤自信地笑了。 住在海边渔村里,每天早上我和彤都会到沙滩上去散步,捡那些退潮后遗留 在沙滩上的漂亮贝壳,看朝阳在海面上缓缓地浮起。虽然彤并不能看清楚日出时 的景象,但是她可以感受到朝阳的温暖和光芒。 一段时间后,彤的脸色又逐渐红润起来了,眼睛也基本恢复,她又重现了往 昔的美丽。虽然每隔几天她仍会流一次鼻血,并且还会有微微的头痛,但是相信 在这海边安静的环境里,她的症状一定会得到缓解或者消除。 彤最喜欢在黄昏陪我到海边钓鱼,我一边钓鱼,一边给她讲述出海时的见闻, 她总是听得入了神而忘记了帮我收起钓到的鱼,这时候我突然大叫一声把她从想 象和陶醉中惊醒,然后便会听到她美丽动听的惊呼和爽朗清脆的笑声。我并没有 把自己在救生艇上的幻觉和梦境讲给彤,因为我现在只想一心一意地对彤,不想 给她造成任何伤害。 有一天,彤突然跟我说起了去爬山的事情。 “不如我们选个时间去爬山,就在最近的日子里?”彤说。 “不是说等你的眼睛完全康复了再去吗?那样才不会发生危险。” “我怕那还要很长的时间,我想我已经不能再等了。” “那么焦急吗?还是你又胡思乱想了?” “没有,我只是很像温习一下那最幸福的时刻。” “那好,我们就在这春天结束以前便去。” 彤甜美地笑了,笑容如同绽放在落日周围的晚霞。 再过几天就要立夏了,我们要在这之前选定爬山的日子,而且也要选定所要 去爬的山,我想这样便可以算作春季里的踏青。 “去爬崂山好了,那里还有丰富的文化底蕴。”我征求彤的意见。 “爬哪儿的山都好,只要有你陪着我。”彤说。 “呵!怎么这么温顺了,我可是从来都受你的压迫!”我开起了彤的玩笑。 彤却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开始与我打闹,而是告诉我说:“去哪儿都好,一切 由你决定。” 我们最终决定去爬离这儿最近的珠山群,而且还决定去爬一座野山,因为这 样会更有那往昔的蕴味,更容易找回那温馨幸福的感觉。 在第二天清晨,我用摩托车载了彤向珠山群驶去。我们之所以选择乘摩托车, 是由于我们希望拥有两个人的世界,在这一天里我们不希望受到任何干扰。 我们走出城市和人群,越过农田和村庄,在上午八点左右抵达了珠山脚下。 彤坐在我的背后,一直把我紧紧地拥住,这一天里,她好安静,好美。 春天里的珠山绚烂多姿,处处都洋溢着新鲜的气息。在正对入口处群山的环 绕下,有一条略显宽阔的水泥路,连同旁边的一条溪流一直延伸到山里面。我背 着一个旅行包,右手拎了相机,左手抓住彤的手腕,沿着山路向山里面走去。彤 微笑着,一路看着山上美丽的花草,有时候还站到路旁的溪流边拍照留念。 大约半个小时的行程以后,脚下的水泥路消失了,我们走到了一块宽阔的平 地上,平地四周都是巍峨的高山,山脚下还有一个美丽的湖。一片树林在湖边茂 密地生长着,树木的影子投映到碧绿的湖水中,摇曳的树影掀动着湖面上的粼粼 波光。 彤高兴地跑到湖水边,然后示意我给她拍照。她蹲下身去撩起湖中的清水, 柔软的长发垂向一侧,欢笑的表情再现了少年时的天真。我摆好了姿势,捕捉着 许多美好的瞬间。 一会儿,彤跑回到我的身边,然后从我的手中接过相机,递给了一个路过的 游人,我明白她的用意,她是想跟我一起合影留下美好的回忆。我站到彤的身后, 双手环在她的腰间,把面部与她贴紧,彤张开双臂,身体略向左倾,呈现出一种 滑翔的姿态…… 在用石块砌成的台阶路和蜿蜒崎岖的山路面前,我们选择了后者,因为两条 路通向两座不同的山,两种不同的方向,这也是两种不同的感觉,而我们想要的, 是那种如山村野山般的幽远意境。 最开始的一段山路相对而言是比较平坦的,因为它至少还有路的形状,脚底 下尚有可供踩踏的石块。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发现彤很快便累了,她艰难地向 山上走着,喘着浓重的粗气,我走在她的前面,紧紧地抓住她的右手。在抵达 “齐长城”时,我们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 这里的“齐长城”并非真正的长城,它只是在山腰下方修建的一段长城状的 墙,可供游人在上面观赏眺望。这是一个分界点,城墙以下尚有不少的游人,而 以上便罕有人至。 我跟彤一起站在城墙上向远处眺望。往下望去可以看到一个花草丛生的低谷, 山谷下有流动的清泉,泉水边若有人烟。 “假如让你选择做一个驻守边疆的将军,或者隐居在山谷丛林中,你会选择 哪一种?”彤问我。 我想了想,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我既想隐居在幽静的深谷丛林间过与世 无争的日子,也想投身事业,能有一番作为,而假如我的恋人陪在我身边,我想 我会选择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那就要看你是否留在我身边了。”我回答彤说。 彤微笑着看着我,说:“其实,你自己也难以取舍。” 原来她早就把我看穿了,的确如此,我的心中一直是矛盾的。我想留在恋人 的身边,但又想去创一番事业,而在同时,我又不忍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其实,爱过了就不再遗憾。”彤又说,“假如以后我不在你身边,我希望 你能坚持自己的梦想一直走下去,而不要在社会上随波逐流。” 我又责备彤胡思乱想,心中却有了不祥的预感。我告诉她说我们会一直生活 在一起,直到走向完整的生命尽头。彤笑着说,这些都是假如而以,只是她对我 的一种期望。 我们继续沿了崎岖的山路往山上走,渐渐地,山路消失了,我们身前身后都 已看不到人影。彤确是累了,左手不停地擦拭着额前的汗水,才刚过山腰,我担 心她的体力会撑不到爬上山顶,于是每到平坦一些的地方我便想背她走一段距离, 可是她却执意不肯。 没有了山路,我们只能小心地摸索前行,用自己的双脚踩出一条新的道路。 每到陡峭的地段,我都会先跑到前面,看前方是否可行,然后再回来接应彤,拉 着她继续前进。在爬到一个较为平坦的山头时,我们又坐下来休息。 已经将近正午了,彤的气力消耗殆尽,我把她沾满汗水的长发拨到后面,然 后用湿巾给她擦拭了脸颊,彤笑叹自己没出息。其实我也已经很累了,更何况她 一个身体本就虚弱的女子。我从旅行包里拿出水和食物准备吃过东西后继续前行。 强烈的山风在耳际吹刮着,往下望去,山谷已经很深,多看一会儿便会有一 种晕眩的感觉。彤说她想对着山谷大声地喊出我的名字,我伸了手指按住她的嘴 唇,告诉她等我们爬到最高处时再一起喊。 “爬到最高处的时候我可就没力气了。”彤说,“我想在这里就喊。” 我知道这是一种蓄存在体内的声音,只有在特殊时刻才会从体内迸发,而一 旦错过了,便没有了当时的感觉。于是我不再阻止彤,而是跟她一起痛快地对着 幽幽空谷喊出了彼此的名字,喊出了心中海枯石烂的誓言。回音万里,在空谷中 久久回荡。这一种表达,酣畅淋漓。 我们终于抵达了山顶,抵达了这一刻的生命之巅。 这里有巨大的岩石兀立在山顶上,这些岩石倍受风雨的侵蚀和太阳的炙烤, 可是它们看上去依然坚实牢固,似乎正在努力地向天空伸展生长。整个山顶显得 异常平坦,除却那些兀立的岩石外,山顶上如用巨大的刀子斜切出来的平地。悬 崖上有绽放的野花,在浩荡的山风吹拂下与蓝天空谷构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彤深情地向着远方眺望,强大的山风吹得她有些站立不稳,她的衣服在空中 飞舞,长发散乱出一种异样的美丽。 “真希望自己会跳舞,真想跳一支舞给你,把我所有的美丽都展现给你。” 彤激动地说。 我闭上眼睛,分明看到了着了长纱的彤正在山顶上慢慢地旋转起舞。山风吹 起她的长裙和秀发,橙色的夕阳把她周围的空气染得点点金黄。彤张开双手向天, 我仿佛看到了她在美丽天空下舞蹈般的宿命。 “你一直都在舞蹈,你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美丽的舞蹈。”我认真地说。 彤灿烂地笑了,笑容如同绽放在夕阳周围的晚霞。 我们又翻越了几座山头,一直走到已经有过人工开凿痕迹的山上。彤仿佛又 积蓄了用不完的力量,我看着她竟连自己也忘记了疲惫。 在人工开凿的“菩提洞”面前,彤认真地跟我说她想进去参拜里面的众佛。 “你从何时开始信佛了?”我问她。 “自从你在海上失事以后。”彤说,“那个时候我天天在佛前祈祷,希望你 能平安归来,而最后你果然平安归来了。” 听罢,我的心里又一阵温暖和幸福,但我实在负给了彤太多的伤害和牵挂。 在黑漆漆的山洞里,许多佛像绽放着金色的光芒,在他们面前,我心中不自 觉地燃起一种神圣。每路过一尊佛像,彤都会认真地参拜行礼,闭上眼睛默默祈 祷,我也会随她一起参拜,并祈祷彤的身体能够尽快恢复完全的健康。在观世音 的雕像面前,我看到彤以最虔诚的姿态跪身下去,然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我听 到她若有所语,之后她睁开眼睛向我微微一笑。 我们最终并没有观看日落,因为我们已经找回了那昔日最幸福的感觉。夕阳 的余晖里,我牵了彤的手沿着山路向下走去。隔了山峰,山的那边传来了幽远的 歌声。彤最终还是感觉体力不支,我把她负在背上,慢慢地沿着台阶向山下走去 …… 回到海边温馨平静的房子中,我和彤开始筹划以后的美好生活。 我想我不会再出海了,我要在海边找一份安定的工作,然后跟彤安静地生活 在一起,等我们有了足够的钱,我会买下一块海边的平地,自己规划设计一座漂 亮的房子,然后请建筑师帮我们建造。彤说她也要去找一份工作,一同与我维持 安定平静的生活。 许多憧憬是那么美好,许多梦想是那么美丽…… 然而,彤的病情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尽快好转,虽然她的眼睛已经没什么障碍, 但是很多时候她依然流鼻血,而且流得很汹涌。我们去了很多大城市,跑了好多 家医院,可是竟依然得不出任何结果。彤说,就顺其自然吧,或许这就是宿命。 不久以后,彤说想回家看望亲人,于是我便与她一同回到了小城里。 看过双方的父母亲人以后,我和彤走在夜间的小城公路上散步。我们沿着路 边一直走,在林立的楼房中间一直走到深夜。彤说自己突然感觉到身体不适,希 望我能有心理准备。“别乱想,我们回去休息。”这样说着,我的心中却产生了 一种强烈的恐惧。彤说她不想回去,她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说着,说着,她的 眼泪来了。 彤把头部和身体都紧紧地贴在我身上,我感觉到她已经有些站立不稳,于是 我把她紧紧地拥住。然而,我看到彤的鼻孔里已经流出了鲜血,流得好汹涌,好 努力,她突然在我怀中倒下,然后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哥,我不想离开你。”彤颤抖着说,“我不想离开你——” 我悲痛地抱起彤沾满鲜血的身体,在冰冷的温度里茫然四顾,可是在这钢筋 水泥的包裹中,我该带着彤走向哪里?我该带着彤的期待走向哪里?沉沦的夜色 好一片苍茫! 只身行走在这漫漫长路上 总在无意间撩起心中莫名的感伤 究竟这是天性使然 还是那寒冷的风多次不经意间 拨动了我忧郁的心房 行程中几度无奈几度彷徨 多少次在现实与憧憬中迷失了年轻的梦想 多少次在释然茫然的前行中 失却了生命最初的方向 深爱过的容颜 在季节的更迭里几分开落 寂寂飘零的往事 从记忆深处弥散出凄美的芬芳 别了,那些曾在深蓝天空下绽放的生命 你们是我灵魂里永远无法取代的珍惜 我从你们身上看到了山的绽放水的悠长 别了,我最爱的人 我会在对你们深深地怀念中 一直去寻找时间和生命的真相 (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