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你回忆吧,总会想起来的。是不是云南?那地方有个蝴蝶泉,树枝上挂着一 串一串蝴蝶,好像满树的花朵忽然开放了……” 写字台上摆满了蝴蝶邮票,雪子坐在这成片成群的蝴蝶面前,脑子里一片空白。 林鹤站在她背后,弯下身子在她白嫩的耳朵旁轻声述说,努力唤醒她的记忆。雪子 面色苍白,漆黑的眼珠又蒙着一层浓雾。穿过浓雾她可以看见一些零碎片断的情景, 却怎么也无法拼起一幅完整的图画。她很累,林鹤搀扶着她,帮她寻找失去的记忆。 “冷。”雪子喃喃地说,“那地方很冷……” 林鹤叹息道:“那就不会是云南了……哪里呢?哪里还有许许多多蝴蝶呢?” “蝴蝶也很冷。蝴蝶飞到我的脸上、脖子里,好冷啊……”雪子仿佛处于催眠 状态,断断续续地说着,“一只蝴蝶飞进我嘴里,化了,化成很冷很冷的水……” “雪!那不是蝴蝶,是雪呀……”林鹤压低嗓音兴奋地喊道。“我做过一个梦, 你在雪原上走,大雪纷飞把你整个人裹了起来,我看不清你的脸……” “是雪。好大的雪,我在雪原上走啊,走啊……”雪子眼前的雾渐渐退去,清 晰地浮现出一个冰雪世界。 “东北!” “佳木斯!” 雪子叫喊着站起来,忘情地扑到林鹤的怀里。她想起来了,她的家乡是佳木斯。 好像电路一下子接通了,她想起许多儿时的情景,还有街道,建筑,森林……她伏 在林鹤胸前喃喃述说,声音急促而又热烈,仿佛在说情话。林鹤搂着她,心中无限 疼爱。雪子说着说着,速度慢了下来,记忆又变得断断续续。她讲到赶火车,眼看 赶不上了,很紧张。那是深夜,天空漆黑漆黑。她坐上火车看着窗外的夜空,人慢 慢地淹没在那一团漆黑之中…… 林鹤捧起她的脸庞,凝视她的眼睛,他又看见一片迷惘。 “你一个人吗?”林鹤问,“一定有人和你一起赶火车,他是谁?” “没有,我一个人……我记不清了。”雪子吃力地摇摇头。 “你坐火车上哪儿去?上海吗?” “我累死了,我不想说话!”雪子烦躁地喊道。她倒在大床上,拉起毛巾被盖 住头。 林鹤默默地收拾起写字台上的邮票。《蝴蝶》用不着了。姑娘失去的记忆使他 着迷,那究竟是什么呢?自从雪子来到他的阁楼,他总像生活在梦里一样。他喜欢 这个离奇的梦。林鹤找出一本空邮册,精心挑选一批与东北有关的邮票,组成一个 邮集:《天安门图案东北贴用》、《丹顶鹤》、《东北虎》、《紫貂》、《梅花鹿》、 《长白山》……他把邮集轻轻放在雪子枕边,希望她欣赏时能够重新唤起记忆。 林鹤和雪子在一起十分和谐,他们仿佛共同生活过很长时间了。这表现在种种 细节上:做家务、看电视、甚至想心思,什么都默契。真是难得的好感觉。雪子对 这间三层楼阁楼特别喜爱,这种老式洋房的结构与现在房子完全不一样。虽说是阁 楼,配有一间宽敞的厨房兼卫生间,面积几乎与住房一样,还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将 它们连接起来,使人感觉空间很大。老木头地板陈旧而结实,踩上去挺舒适。因为 这里是最顶层,林鹤在楼梯口做一扇门,将整个顶层封闭起来,还赚到一截楼梯, 安全、安逸,好像一片独立完整的疆土。 这片疆土还有一个幽密之处:厨房里大浴缸的上方,是一排木橱似的电表箱; 电表箱旁边有一扇嵌在墙壁里的小门。这小门难以觉察,林鹤在电表箱里某个地方 按一下,小门嘭地弹开,露出一个黑洞。有一天雪子睡觉醒来不见了林鹤,以为他 出去了,便独自泡在浴缸里洗澡。她忽然听见林鹤咳嗽,仰脸一望,只见林鹤的脑 袋从上方墙壁探出来,好像猎人客厅里挂着的鹿头。雪子吓得尖叫起来,林鹤还笑 哩。她用湿毛巾打他的头,打得他把头缩进黑洞,雪子也赤裸着身子钻进去。原来 天花板顶上还有一个好大的世界!这小门本是留给工人修检屋顶用的,斜面屋顶与 天花板之间的空间具有隔寒隔热的功能。林鹤将它改造加固,变作放邮票的密室。 他在里面放了好多箱子,箱子都是特制的,隔层间填满防湿的干石灰。林鹤整版整 版的邮票,成封成封的小型张都放在这些锁好的箱子里面。一支燃烧的蜡烛将黑洞 照得昏昏暗暗,雪子往深处走了两步,人像在平衡木上站不住了,摇晃起来。林鹤 赶紧去扶她,她趁势倒在他怀里。湿漉漉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林鹤感觉到这身体的 温热和丰满。她用力搂住林鹤,又挣扎似地扭动着。这是他们第一次肉体接触,林 鹤心跳得快要爆炸了。雪子狂热地吻他,两片嘴唇肉感而柔软。她的舌尖仿佛带电, 触到林鹤口腔里使他浑身痉挛。林鹤回吻她,两人的蜷曲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永远不要出去,我们做山洞里的野人。”雪子在他耳边说。 雪子真的迷恋黑洞。她常常一个人钻进去,吃饭也不肯出来,林鹤要像抓猫一 样把她抓出来。有时,林鹤半夜醒来不见了她,打着手电往黑洞里照,发现她倚着 箱子睡着了。林鹤看得出她又想起许多往事,只是不肯说。他试图问她什么,她立 刻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冷冰冰只是外壳,透过外壳林鹤看见一种极度的恐惧。 雪子生活在恐惧之中,教林鹤非常难受。这恐惧必定与她的经历有关,为了躲避恐 惧她忘记经历。失去记忆的病症只是她神经系统自我保护的表现。 林鹤努力缓解雪子的恐惧。他不再企图唤起她的记忆,这种记忆对她身心没有 好处。林鹤陪她欣赏邮集,一枚枚美丽的邮票唤起她灿烂的笑容。方寸之间天地广 宽,邮票丰富多彩的内容涉及到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人物故事。林鹤讲啊讲啊, 雪子的小指勾着他卷发渐渐听得入迷,洋娃娃似的黑眼睛放出晶亮的光芒。 “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好人?”雪子会忽然这样问道。 雪子一步也不肯离开林鹤,真的像只付人喜爱而又缠人的小猫。她还不肯离开 小屋。林鹤有事出去她总要缠绕半天,叫她一起去她又不肯,最后眼泪汪汪地送林 鹤到楼梯口。楼梯口那扇门关上了,她又赶快跑到房间里打开靠马路的钢窗,探出 半个身子向林鹤挥手。雪子真是个多情的姑娘! 林鹤还不能改掉所有的习惯。夜晚,他忍不住总要往圆孔窗外面望望。对面窗 口亮着灯,那位少妇或做绒线娃娃或看书,一举一动优雅恬静,依然对林鹤产生着 很强的吸引力。他并不是花心,只是不舍得放弃一枚精美的邮票。他尽量不使雪子 注意自己行为,但雪子早就注意到了。有一天夜里传来《致爱丽丝》的钢琴声,雪 子痴迷地听着,长长的黑睫毛盖住两颗晶莹的泪珠。琴声飘然远去,小屋里恢复寂 静。雪子轻轻地问:“是她弹的吗?” “谁?” “你知道还要问!”雪子有点不高兴地说,“她是你以前的情人吧?” 林鹤哑然。他怎么解释呢?他的不同常人的爱情方式谁又能理解呢?不过,他 还是走到床边对雪子讲了。他把对面窗口的女人当作故事讲,讲得很细很长,其间 自然渗透着自己的微妙感受。雪子惊讶地听着,她仿佛一下子踏入林鹤的内心世界, 看见一座悬崖。 “原来是这样……”雪子说。一串串眼泪忽然滚下她的脸颊,仿佛心底深处有 个伤口被撕开了。 林鹤蓦地一震。他想起一件事情,赶忙解释:“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无法解释。 夜深了。露水打湿窗外巴掌似的梧桐树叶。雪子睡着了,台灯下她的脸蛋红润 润的。确实存在问题。林鹤不安地审视自己。那天从黑洞里出来,他把赤裸的雪子 放在床上,野兽般的激动忽然消失了。一颗心像外科医生一样冷静,不,外科医生 也不会如此冷静;只有集邮家,天生的集邮家才会这样冷静!面对一枚稀世珍邮他 首先要辨真伪,然后用挑剔的目光检查品相,接着评估它的价值,还要查询它流传 的途径……这一切完成之后,他就会处于一种震撼,审美的震撼,艺术的震撼!人 像遭到电击一样片刻脱离了现实世界。当时林鹤就是这样一种状态,面对雪子美妙 的裸体,他丧失了作为男人的功能。 雪子肯定不理解。她不明白林鹤为何不要她,而她是需要的。听了林鹤对邻居 女人的描述,她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顿时明白过来。她以为林鹤只把女人当作邮 票!可是她对林鹤有误解,什么误解林鹤自己也讲不清楚。他知道,女人是女人, 邮票是邮票,两者同样体现出美,同样作为爱的对象,被追求的对象存在。只是女 人还有一种不同于美的东西,对此林鹤还很陌生。这一切谁能讲清楚呢?那东西混 饨、暧昧,时隐时现地触动林鹤作为男人的神经。然而它还没有聚积起足够的力量, 诱导林鹤进入女人的身体。 林鹤轻轻搬起雪子脖颈,手伸到她脊背下面解开乳罩。他停了一会儿。雪子没 醒,她睡觉像婴儿一样熟,怎么翻动都不会醒。林鹤摘去乳罩,两只乳房挺立起来。 林鹤知道许多女人看似丰满,乳房却是大而松耸;而雪子的乳房是挺立的,按一下 会弹起来。乳头呈椭圆形,红润润的,竟然像两颗成熟的樱桃。林鹤把雪子的乌发 铺撒成扇形,衬托出她剥去外壳的熟鸡蛋一样的脸:白、嫩,无任何瑕疵。她的眼 睫毛又黑又长,轻轻盖住没有完全合拢的眼睛。腮旁有浅浅的酒窝,逗人喜爱。丰 满红润的嘴唇即使在睡梦中也如此性感,林鹤忍不住俯身吻她。但是没有黑洞里的 感觉,再吻,还是没有、他注意到她的脖颈、洁白细长的脖颈教人无法不联想起天 鹅。这一段的皮肤特别细腻,仿佛是白玉雕制的。暗蓝的筋脉在薄得透明的皮肤下 蠕动,林鹤用手指一按就消失了,松开手指它们重又浮现出来。暗蓝色,神秘的颜 色。林鹤抬起胳膊看看,自己的筋是青色的,很难看。女人和男人多么不同啊! 林鹤搂着雪子的裸体躺下,关掉床头柜上的台灯。黑暗中心里有一种满足感: 他搂着她,他拥有她。他试图唤起黑洞里有过的冲动,刚刚有点意思了,忽然想起 雪子脖颈下面靠胸脯的地方似乎长着什么东西。于是,他不安起来,打开台灯在那 里搜寻。他发现雪子乳房上方平坦处有几颗难以觉察的痣,但又不是痣,好像长在 皮肤下面。看了半天看不清楚,他赶忙跳下床找了一柄放大镜,跪在雪子身旁仔细 研究。这下看清楚了,是血液淤积的红点,很好看,好像是凝固在玛瑙里的小虫。 不知道对身体有没有害处。雪子的身体太美了,林鹤只要看见就会入迷。那一双腿 从浑圆丰腴的臀部延伸下来,修长匀称,曲线的变化妙不可言。大腿雪白雪白,光 滑得令人难以置信。林鹤用放大镜照她的大腿,竟然发现汗毛像树林一样耸立着, 皮肤也龟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他急忙移开放大镜,大腿依然如象牙一般光滑洁白。 真是不可思议!再好的品相也经不住放大镜检验。林鹤把放大镜搁在床头柜上,暗 想:幸亏雪子睡熟了,否则她决不允许他用放大镜照自己的身体。她会骂他精神病。 可是干那种事情怎么能够如此细致地品味她美妙的身体呢?还是这样有趣。林鹤满 足了,刚才培养的冲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轻轻地为雪子戴上乳罩,使她侧身 往里睡,这样她醒来什么也觉察不到。做这些动作时,林鹤觉得自己好像将一枚红 印花夹回集邮册。 真是不可救药!林鹤关灯时想。他怀疑自己有毛病。但是这种责备和怀疑并没 引起他多少不安,等他入睡时,又梦见树林一样的汗毛和将皮肤分割成一小块一小 块的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