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身体的正面和背面 陈词打来电话的时候,刘天正跟健身房里的一堆器械较劲。 现在让那个叫二十一点五的可笑男人连同空气一块消失,让这个叫刘天的3l岁 的阴郁男子来谈谈为什么他会在每天的傍晚时分趿着拖鞋踏着自行车到这个小城靠 近海边的那家健身房去做这种枯燥而乏味的肢体运动:“最大的原因是我觉得自己 比较脏。我正一天比一天地脏下去。我为此恐惧。 “我希望这种运动可以减少我的恐惧。 “确切地说,我是希望这种运动过后,我的身体可以变得不那么丑陋,我身体 的脏因此减少一些。 “作为一个3l岁的男人,我觉得骨头和脂肪是生活中相对比较肮脏的东西。我 越来越见不得它们。可它们却是生活中最喜欢跟我接近的家伙呀。我的意思是说, 生活中我的形象经常以两种极端的状态呈现:有时候简直形销骨立;有时候又突然 大腹便便。 “死亡是什么? 是脂肪在空气里油汪汪水汪汪亮晶晶地流下去,然后骨头被迫 抛掷在阳光下;一些哭泣声从骨头中间淌出来。我常常会在想象中看到这种忧伤的 场景听到这种忧伤的声音。我为此不安。我想我该尽量遮掩这种宿命。我认为筋肉 比较有城府,我希望身体上多一些筋肉,以便使我不那么多地看到死亡的影子不那 么多地听到死亡的冷笑,于是我选择了这种运动。从某种角度讲,我是个不认命的 人,敢于和青春干一场拔河比赛。 “我迷上这种运动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源于某些温暖的臆想。 “健身房是个多么充满青春气息的场所呵。 那里有那么多年轻的女孩子。她们是附近医学院的女学生。她们谈不上漂亮。 但她们干净。她们脸色很好,有苹果皮的光泽,上面没有皱纹没有色素沉着,她们 笑的时候连牙床都会露出来,她们的牙床是新鲜的红色。我迷恋这种干净。我喜欢 看到她们。 “所以我让自己成为健身房里眼神迷离左顾右盼的一个人。我越过那些方头方 脑的外形愚蠢的器械找寻她们的身影。我把视线定格于她们中的某一个,想象自己 和这个干净的女孩谈起了恋爱:我们在榕树下看书,去海边同喝一个椰子,我去拉 她的手,她会脸红。 “瞧! 我是一个多么渴望爱情的人。进一步说,我是个多么渴望纯美爱情的人。” 刘天,这个31岁,年纪处于不尴不尬时际的男人,有着不为人知的一点隐秘, 却仍对纯美抱有幻想。这没什么不好,想必如此。 陈词在电话里对刘天高喊,飚车去! 陈词有一点非常不好。她想干什么时,可 不管别人在干什么。换句话说,从性格角度讲,她有点自以为是,至少这个八月里 她是这样。 刘天眼下并不打算讨厌陈词的自以为是。 他会立即和陈词去飚车。他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沉溺于那些沉默寡言的事情, 必要的时候,他也该找个人说说话。如此说来他上次对陈词的那一大通谎言并不完 全是言不由衷。 陈词穿了件红色短袖上衣,纱质的,很薄,风一吹会把她身体的优点更好地呈 现。她绝对是个漂亮女孩。刘天想到他已有一星期没见她了,换句话说,她一个星 期没找过他了。他们慢速向前骑行。刘天问陈词,这一个星期你都忙了些什么? 谈 恋爱! 陈词喜不自胜。 刘天看看她的脸。不错。光洁、鲜艳。难怪! 他禁不住都要佩服陈词了。就在 一个星期前,她满脸焦黄地与他站在木棉树下,骑着车在马路上百无聊赖地瞎转悠, 看到男人眼睛里射出绿光。一个星期后的现在,她竟成功把自己滋养成了一个鲜亮 女孩! 陈词的伟大之处在于,她的爱情是个宏大的概念,它并不专指某个场次,她 的爱情是永往直前的场次们堆积起来的一台大联欢。因此她是个对爱情局部失控整 体霸权的宏观女孩。 刘天不由对她肃然起敬。 陈词说,赵示哲是个很有趣的男人。 不消说,赵示哲便是陈词的新男友。 你见过赵示哲吧? 当然。 他长得帅吗? 帅! 真帅! 刘天心里说,帅个屁! 他都不知道陈词怎么会看上这 个从头到脚圆了吧唧的男人。如果冬瓜比较帅的话,那赵示哲是比较帅。如果南瓜 比较帅的话,那赵示哲是太帅了。毕竟冬瓜比南瓜要帅一点。赵示哲至少不是南瓜。 所以刘天说赵示哲帅,以便使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心安理得,也算不上没有立场。 陈词欢快地笑了起来,狂踩油门,超越刘天。她开始唱歌。刘天追上去。她慢 下来。她停止歌唱,说,我也觉得他挺帅的。嘴比较帅。 嘴比较帅? 是啊! 我以前跟他普普通通地接触过几次,没觉得他怎么样,很不 起眼的一个人,可是自打上个星期一晚上和他聊过一次天以后,就觉得他帅了,他 太幽默了,和他说话能把你乐死。 明白了。陈词的“嘴比较帅”不是说这个器官长得挺帅,而是说这个器官生产 出来的产品比较不凡。现在可以发现,陈词对帅的理解不一定指向实物,帅同时也 是一种形而上的状态。她对帅的理解很不苛刻,她对男性之美较宽宏大量,能很快 发现男人的美,就很快可以进行下一场恋爱。 那么刘天就不必对陈词的恋爱能力肃然起敬了。他应该对她超乎常人的不凡思 维肃然起敬。 陈词说,你最近在干吗? 谈恋爱了吗? 刘天说,没有。 那你每天都在干吗? 闷在屋里潜心写作? 如果刘天告诉陈词,他已经一个月没 写东西了,他写不出来,没灵感,他可能在等待一场爱情给他动力,陈词一定会轻 飘飘地说,那你去恋爱不就得了。她以为恋爱就是上街买萝卜青菜,她有资格这么 认为。看来他又得说谎。 他只得对她点头。 陈词说,我不恋爱的时候,觉得恋爱比写作更重要;恋爱的时候,觉得写作比 恋爱更重要。我佩服你! 你永远都觉得写作比恋爱重要。 陈词到底还是孩子气,自说自话的毛病永远改不了。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赵 示哲打来的。她停下车。刘天跟着停下。她站在路边,一改刚才那种咋咋呼呼的说 话习惯,换成一种比猫还娇气的风格。她对着电话腻歪起来。几个回合的你腻我歪 之后,她调转车头,对着刘天也对着虚暗的马路,兴高采烈地说:不好意思,我要 去谈恋爱了。 瞧她那股劲儿,好像是在说“我要去工作了”。 去吧去吧,刘天酸溜溜地说:冬瓜还是很补的。 陈词听不明白刘天的意思,她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透明女孩,听不懂阴阳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