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死前要做一件事 可是,我会不会真的有艾滋病呢? 该死! 这个,当然,绝无可能。 但是,我是不是一个艾滋感染者呢? 换句话说,是不是一个艾滋病毒携带者? 是否有此可能? 刘天做了一连串怪梦,有个面目模糊的女人老跟着他,与他若即若 离。她总想摸他,手很烫。刘天总怀疑她的手上沾着鼻涕。有好几次,她把手伸进 他的胯部。很快那手撤退。她站在暗无天日的某处向他摊了摊手,以示她什么也没 摸到。刘天低头向下望去,发现两腿间空无一物。他恐惧起来。那个女人开始嘲笑 他,并同他看不见的某些人窃窃私语。刘天大骇,突然就产生了上面这个怀疑。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已经是半夜了,半夜是与死神最亲近的时候,飞翔在夜空 里的黑衣人发出尖叫,惊醒人们身体内部伺机出动的那些恐惧感。他是如此容易恐 惧的一个人,但凡生活里有一点点的诱因,就会陷入恐惧和疑虑之中无法自拔。可 可在刚刚过去的这个中午的草木皆兵唤醒了他体内的恐惧感。 他坐在那里,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个报道。报道说,由于大陆老百姓对艾滋病 的无知和轻视,目前中国艾滋病毒携带者的数量正呈几何级数上升,预计到2010年, 中国将超越泰国之类艾滋大国,成为一个艾滋病的超级大国,中国的艾滋病感染者 将达到1000万。1000万! 那么就是说,基本上每一百个人里,就有一个是艾滋携带 者。多么可怕的一个概率! 他从前从不会觉得艾滋病与自己有何瓜葛,对这病的常 识知之甚少。也仅仅只有那个惊人的概率曾经震撼了他一次,因此他记忆犹新。现 在,记忆中这个可怕的概率再次震撼了他。他大惊失色,跳下床来。 他开机,上网,打开浏览器。死机。他再开,再上,再打开浏览器。现在,他 在搜索引擎处打出了“艾滋病”三个字,再利落地敲下回车键。他吓了一大跳—— 成群结队的与艾滋病有关的网站蜂拥而出:富阳市种德常中药研究所提供的艾滋病 治疗、提供艾滋病血液尿液自我检测试纸、北京梦迪百安公司提供艾滋病检测、艾 滋病在线、全国艾滋病信息资源网络…… 如此热闹! 真让他大开眼界,惊讶万分。 看来生活中被忽略的东西太多了。他像个饿鬼一样胡乱点击大肆啃读起来。很 快知道了一些常识:艾滋病分四个病程。急性感染期、空窗期、无症状感染期、病 发期。急性感染期时间在和病毒携带者接触一周后,临床表现为低烧、腹泻、淋巴 肿、干咳等症状——啊? 正是可可被他强吻七天后的症状! 快想想快想想,他自己 以前有没有过这些症状? 忘了忘了,这些症状太像感冒了,他每年要感冒好几次, 哪对得上号。 空窗期的时间据最新科学研究是6 周,空窗期内无法检测出是否是病毒携带者。 无症状感染期2 到10年,甚至可以长达20年,甚至终身不发作——啊? 倘若刘天是 个感染者,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一切如常的,就算感染,他自己也蒙在鼓里。 病发期来到后,病人全部免疫系统被破坏,在很短的时间内死掉。艾滋病传播 的惟一途径是体液,通常认为唾液、汗液、精液都会传播病毒——啊? 就在不久前, 还有一个叫很爱很爱你的女人给他口交,她勤快得要命,可真称得上不辞辛劳,她 的唾液密如泉涌。 目前对艾滋病的治疗方法是控制病毒数,最有效的疗法是鸡尾酒疗法,费用昂 贵一一啊? 如果刘天感染了,他只有等死,如果他感染了可可,该怎么向她交代? 我是个感染者吗? 有可能吗? 怎么没可能? 刘天想着,战栗不已。他催促自己细想 过往那些可疑的经历。 最可疑的经历当然是与很爱很爱你那场未遂的性狂欢。现在想来,她真的可疑, 别的不说,就说她的口交技术,堪称专业水准。这是个烂女人,与她交配的男人无 数。有多少男人不在乱搞女人? 他们的精液毫无保留地送达暗娼们张开的双腿,精 液是病毒的老窝,百发百中,暗娼们的阴部是毒病集散地、中转站,她们将病毒分 发给每个前来求欢的男人,男人们再送给老婆和情人,老婆和情人把它们送给她们 的情人,无数次地周转再周转,最后送到五湖四海千家万户,再传给这个叫很爱很 爱你的女人,这女人成为一个携带者的概率巨大。 活该他倒霉。让一个口交技巧高超的不明底细的女人吸食阳具,他为什么不找 一瓶硫酸泼到阳具上呢? 那不也很刺激吗? 最多把阳具烧焦,但这总比感染上那个 可怕的病毒要强吧? 他跌坐到床上,一夜未眠。 天光大亮时,那些纠缠了他一夜的恐惧感才渐渐逃离他的房间。他略感庆幸, 起身去洗了把脸,再回到床上,他长睡不醒。下午接近傍晚时候他醒来了。他忽然 为自己昨夜莫须有的恐慌哑然失笑。肚子在叫,他没必要再去想那件无聊的事情了 吧? 该出去吃份快餐。 现在刘天迎着窗户坐在快餐店里,慢吞吞地吃一份油滋滋的牛肉饭。不久之后, 马路上闹腾起来,是新的傍晚来了。路人都在往家赶。 回家吃吃饭,看看电视,拌拌嘴,做做爱——他们活得真够滋润的。他本想多 要一碗米饭的,因为饿。但只吃掉一半,就被没来由的伤感阻止了食欲。他要打个 电话给陈词。 他拿出手机问陈词去不去飚车。出乎意料,陈词的语气莫名其妙地客气,她婉 言相拒。 不好意思,今晚我有点事。她能有什么事? 还不就是做爱。哼! 此刻她床上一 定正运动着一个新男人的屁股。她可真是个重色轻友的女人,女人们都是自私自利 的东西,让陈词和她的新男人见鬼去吧,但愿这个新男人不是个艾滋携带者。 艾滋携带者? 原来他还在想着这个可怕的恶魔。 刘天离开快餐店,沿街逛了十来分钟,渐渐感到一种巨大的诱惑——他一定要 弄清自己到底是不是艾滋携带者——这种将问题弄得水落石出的想法太具诱惑力了。 他猛地扭头,沿回去的方向狂奔起来。 他开机,上网,打开浏览器。这回他疯了。 铁定了心要找到答案。可是,他打开无数个网页,看了五个小时,几乎要把自 己看成了一个艾滋专家,还是不能找到答案。 夜深了,他跌倒在床上,比昨晚更深幽的恐惧笼罩了他,他在漆黑一团的屋子 里瞪大眼睛。 现在,他找不到答案,就只能在两种可能性之间苦思冥想了。 是的,他有可能是一个艾滋携带者,有可能不是,如果不是,那再好不过,如 果是,接着下来他该怎么办? 让刘天来设想他已经成了一个艾滋携带者。瞧! 艾滋 病毒已经开始在他的体内分裂,从一个细胞到两个,四个,八个,无限个,它们在 未来终将取代他身体正常的肉和骨头,病毒们把他堆成一个蜂巢状的肿尸。他在变 成一个彻底的肿尸前该做些什么? 令人讶异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他想到了可 可;他很快将自己的安危弃之不顾,只全力以赴地开始想他如何救助可可。是啊, 可可被他感染了。他死得活该。但可可不该死,她如此纯美、年轻,未经人事,没 有经历过爱情,没有享受过男人豪迈宽广的爱;她没有被人抛弃过,没有感受过凌 厉的痛;她还没生过孩子,没有体验过哺乳的喜悦,没有体会过为人母后充盈内心 的博大无私的爱;她还没工作过,没有体验过在事业上沉浮时内心的孤荒或欣喜; 她没有大喜过,没有大悲过,她还是多么小的人,不该就这样仓促死掉,她该老死, 在很老很老的时候躺在爱人和满堂儿孙怀里安然死去。 她不该死的。刘天如何让她不死? 惟一的方法,是他在艾滋发作之前的时间里 弄到足够多的钱,让可可去享受昂贵的鸡尾酒疗法,直到人类攻克艾滋。 如何能弄到一大笔钱呢? 这是个头疼的问题。他大多没能力在两年之内事业腾 达,财源滚滚,日进斗金,他要有这个本事,早使上了。 他该如何得到一大笔的钱? 天又亮了,刘天爬将起来,看窗外这另一天的早晨 的树,然后他想:我去偷! 去抢! 去杀人! 去放火! 似乎不成,这样的话,就算他 得到一大笔钱,到最后不但自己被枪毙,那些钱必然也会缴公,不会落到可可身上。 他该怎么办? 也许该去撞死。一辆满载集装箱的车开过来,他被碾成肉饼,然后得 到一笔赔偿,在牺牲之前,他立好遗书,说明赔偿金交给一个叫可可的女孩。但这 种方法似乎又不太牢靠,万一肇事者逃逸,或者拒不赔偿呢? 他岂不是人财两空? 现在该怎么办? 刘天两眼浮肿,看窗外的树,为找不到出路痛苦。 他很快想到曾经看过的一个日本小说:某个感染艾滋的男人给自己买了高额保 险,然后到处激怒别人,以便顺利死掉,一个理发师终于在他的百般挑衅中将他杀 死。这似乎是最好的一个范本,我难道不可以完全照搬照抄这个男人? 他站起来, 打开柜子,把头伸进去,看他的钱够不够买一份高额保险。好像是够的。他小舒一 口气,摇晃着站起来,去看窗外浮动在日光里的树,饥饿使他两眼昏花。他突然被 自己的无私和无畏感动了。在死亡面前他竞忽略了自己,只想到可可。他多么伟大。 他是多么地爱可可。为什么他能如此无私地去爱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女孩? 好了,既 已做好可能感染后的计划,他该回过头来想想一个实在的问题了:到底他是不是感 染者? 要早点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唯有一条路:做检测。 这又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检测! 将答案毫不留情地呈现在面前,万一他真的是, 从此将每天面对黑衣人,与恐惧周旋;如果不检测,他至少可以时常自我解脱。 刘天整整坐了两天,在此期间,他无法生出去检测的勇气,他的脑子最终浑沌 起来,行尸走肉般坐在屋里。之后一个早晨,他奄奄一息地站起来,跑进洗漱间, 恶狠狠地往掌心挤了满满一巴掌“大宝”,张口吞食起来。这东西味道怪极,他吐 了。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要把那些折磨他的恐惧吐得一干二净。他吐到神经发 疼,脑袋从未有过的清醒。现在,他要出去! 他坐在了2 路公交车上。阳光成了雨 点,扑哧哧从车窗外刮进来,打在他裸露的脸和胳膊上,使他疼。他将头别向窗外, 马路边是高大的木棉树,以及树后面的田野,它们看起来真不错,如果他死了,将 再也看不到它们。 他去的是另一个城区的卫生防疫站。事实上就在他住处的出口东拐二十米,就 有一个卫生防疫站。他舍近求远完全不是怕遇见熟人,在这个南部小城他几乎没有 熟人。他完全是下意识地选择了到另一个城区做检测。 现在他站在了卫生防疫站的门口。门廊边有个洞开的窗口,窗里坐着一个女人, 正一丝不苟地填写着什么。少得可怜的几间门诊室里,晃着几个人和他们的影子。 并没有人对他多看一眼,更谈不上有人拿眼睛瞟他。那么,他来做一次检测又有什 么不好意思的? 他在门口踯躅了一会儿,快步走进一个门诊室。 那个连白大褂也没穿的男医生笑容可掬地帮他填了单,又向他指点验血室和收 款处的位置。很快他交了钱,来到验血室。抽完血他回到先前的门诊室,把单子交 给那个男医生。男医生说,五个小时后来取化验结果吧。五个小时? 他被这个时间 值惊了一下,网上都说检测要两天的,没想到这个破烂小城检测艾滋病速度如此之 快。 他回去在屋里呆坐四个小时。下午快三点钟,他重新坐上二路车,去往防疫站。 很奇怪他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恐惧。那男医生还在。没病人来,他似乎很无聊,正在 屋门口溜达,心事重重的样子。刘天走过去,从订着的一叠单子上找出写有他化名 的那张单。他看到了“阴” 这个字。那么他是正常的了。他取下单子,跟那医生说了声谢谢,离开防疫站。 他慢慢往前走,走着走着对自己感到了困惑。他应该在得知获得重生的第一时 间有些异常举动的,就算跳到马路上向过往的公交车扔砖头也不奇怪。他却无动于 衷。这不太好,他该让自己兴奋起来。渐渐他就感觉到阳光恢复了应有的热度,他 身体有点暖了。后来迎面走来一个老太太,他感觉脸部肌肉抽搐起来。他在笑,嘴 咧得那么开,仿佛里面藏着一窝老鼠。 他根本没办法把嘴关紧。他感觉自己非常可爱,同时真的有点开心了。 他坐进一家兰州拉面馆,要了碗大份的拉面和同样一碗大份的羊肉汤,大吃起 来。他该跟谁分享一下喜悦呢? 他粗暴地嚼着拉面。跟谁? 当然是可可。就在这两 天,他控制着没给可可发短信,事实上,那些时候,他是多么想和可可说说他的恐 惧啊,但他没有,他绝对不能徒增她的恐惧。而现在,一切云开雾散,他再无必要 控制给可可发短信的念头了。他拿出手机,字斟句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今天 去做艾滋检测了,阴性,我正常的,你放心吧,不用担心了,你前几天身体不适肯 定都是感冒症状。 可可没回短信。这并不太值得失望。他已经活过来了,一切都变得更加无所谓。 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他拿出手机,发现可可的短信。两条。他都没看到。 一条:我想问你,你是因为我才去做检测的吗? 另一条:快回答我。 他该怎么回答呢。可可!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答案都只有一个:是! 他如实回 答可可,不久,他的手机欢叫一声。 我要见你! 可可说。 他在刹那间狂喜起来。他飞速脱下奇装异服,换上一套朴素的衣服,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