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巧克力 刘天和可可约定下午四点在健身房见面。 自从那晚在大排档对可可成功表白后,他已经十多天没见到可可了。她说学习 紧张,已是最后一学年,都快毕业了,她发现好多书还没看,她急得要疯掉。 但这十多天里,可可每天都会给刘天发短信。可可的短信是带着光来到刘天房 间的。那些光使刘天感觉连风都变成金色的了。他的精神终于勃起了。 他以很快的速度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小说里膨胀的情绪是真的,都是他的内心 尖叫。他写了一种随时会爆炸的爱。他把小说打印成稿,寄了出去。他站在邮筒下, 信心百倍地想,那家著名的文学杂志应该会喜欢这个东西。 他早早来到健身房。四点过去半个钟头,可可还没来。他不时从高大林立的器 械间走出来,站在接近马路的窗后窥视马路。没有可可。 但可可的身影会在他的幻觉中从马路上浮出来:她低着头,一半脸被微黄的头 发遮住,另一半脸是金色的,细小的汗毛使空气颤抖…… 他站在窗后在自己的想象里激动。想象一个人有时比亲眼见到她更令人激动。 可可不来,他只好去做那些无趣的机械运动。 叫阿杨的同性恋男子也在。他几乎每天都会来健身。他身材练得很好,接近完 美。他有时会在远处朝刘天这边看,微笑,神情自若;有时,他会跑过来,礼节性 地同刘天寒暄几句。 他并不为他房间里曾发生的一幕尴尬,像他这种需要保守秘密的男人,任何时 候都得对生活提高警惕,说梦话都得小心说错话,他早巳练就处乱不惊的绝活。 阿杨新近在向健身房的一个男孩示爱。关于这一点,健身房里只有刘天这个洞 悉他秘密的人才看得出来。刘天会替他保守秘密的。阿杨为人非常好,他其实是个 很好的人。从某种角度讲,他身上具有天使的某些品质。刘天不会去伤害一个具有 天使特质的人。他不知道阿杨为什么要这样好,也许,像他这样的男人,会因为自 己异于常人的性取向而觉得愧对这个世界,他要向生活赎罪。 被阿杨追求的男孩是个腼腆的小伙子,二十出头,眼睛明亮,头发微曲,肤色 白皙光洁,笑起来有点傻气,也可以说是羞涩。他不高不矮,有一点点胖。多数时 候,那男孩躺或坐在那里推举杠铃,他力气很小,总是举到半空,杠铃眼看着就要 砸下来,这时总有一双手及时托住杠铃。阿杨总在那男孩身边保护着他,神情专注, 尽心尽职。也有的时候,阿杨和那男孩对坐在墙角的地上,他们很少说话,常对视 而笑,他们的笑容都有点傻气,但接近天使,有时候阿杨的目光会在突然间变冷, 刀子一样。 四点四十二分,可可背着双肩包的橘黄色身影出现在窗下。刘天离开窗口,飞 速穿过健身房中间阔大的空地,站到一排储物柜前。他先自诡秘地笑了,打开自己 的柜子,拿出一只盒子。盒子是圆角方形的,镂满蜜汁般的精美图案。可可那天晚 上无意中向刘天透露,她喜欢一种“德芙”牌的巧克力。 可可的身影在健身房的门口拐了个弯,穿越空地径直向储物柜方向走来。走到 空地中央她发现了刘天——这个可恶的男人,双手神秘地背在身后,试图用目光强 迫她变成T 台上一个模特。可可的脚又被钳子夹坏了。她跌跌撞撞向这里走来。她 对我很有感觉的,刘天心里这么确信着,为此柔肠百转。她已走到他身边,但不看 他,惊慌扰乱了她的思维,她只能漠视一切地去开一只属于她的柜子。刘天走过去, 拍拍她的肩。坏蛋,你老这样! 她细声道,别这样看我! 公共场所。刘天“嗬嗬” 笑,将“德芙”塞到她眼下。 可可按过盒子,讶异之外还有惊慌、喜悦,她显然不是为这个盒子本身而惊喜, 她是为刘天记住了她随口说过的一句话。她真是个纯情女孩,不知道他的一切都是 有预谋的,他预谋得到一场爱情,他就什么都记得住。她肯定没谈过恋爱,不然她 不会对来自异性的一切都慌张。可可“唔”了一声。好漂亮的盒子,可是——她嘴 咧得很开地笑了,我还是不敢吃巧克力! 我不算瘦吧。留着做个纪念吧。你真是个 好人。 刘天开心极了,下意识张臂。这个动作有点孩子气,可可笑着白了他一眼。她 嘴唇鲜红,最洁净的处女才拥有的色泽,她唇上的细小绒毛诱人极了。他赶紧挪开 眼睛,向四周望去。他看到坐在远处的阿杨笑着对他竖了竖拇指,他有点兴奋,也 向阿杨做了个胜利的手势。阿杨旁边的男孩憨笑着看看刘天又看看阿杨。 刘天回过头,可可已经从包里拿出健身服准备进更衣室换衣服。他制止了可可。 不如我们出去吧。说完这句,他又迅速补充,如果你不想出去,我们就在这里玩。 他的小聪明果然奏效。可可把健身衣重新塞回包里。那我们出去吧。 走到马路上刘天又说,好像到吃饭时间了,我们到哪里去吃饭? 要不去我家里 吧,我做给你吃,我的厨艺不错。可可惊讶地扫了他一眼。他截住她的目光,盯住 她。你想哪里去了? 我很像坏人吗? 你要是觉得不妥,那就不去我家,我们在外面 吃,我不过只是想做点好吃的给你而已,你老把我当坏人,你那么怕我吗? 说完他 故意冷然瞥了可可一眼,意在表明“我受到了伤害”,并突然获得悲伤起来的能力, 他沙哑着嗓子,对可可说,我只是爱你而已。可可抓住他的胳膊笑了。我哪有把你 当坏人嘛! 我那些不过说说而已。我们是不是要先去买菜? 我会吃很多的呃。还有, 你要快一点,我时间不多的,今天还有好多书没看完呢。她表现得爽快至极,仿佛 是为了证明她不怕什么,或者仅仅是为了证明她是个爽快女孩。 他们在他楼下的市场买了不少菜,然后可可坐在他屋里看电视,他激动不已地 在厨房忙活起来。很快他做完了一个清水煮虾,端出来。 可可已经关了电视,坐在沙发上看起书来。厚厚的医学教材,随时都在她的包 里。她看书时非常乖,镜片后的睫毛一动不动,鼻子几乎栽倒在书页上。他弯腰将 盘子放到她前面的茶几上,向上直身时,他们的头只有十来厘米远。可可的耳垂薄 如蝉翼,柔如贝舌,傍晚将夜时分,殷红的光线落在她一侧,使她看起来像刚从保 鲜膜中取出的时令水果,芬芳的气味令刘天窒息。性感为何物? 一个女孩真正的性 感,和身体的凹凸程度无关,真正的性感女孩是一种鲜亮、一种清澈。刘天嗓子里 像被人猛地灌进了一大把沙子,眼睛也莫名其妙地肿胀起来。他侧身转到茶几的那 一面,站到她身侧,闻到她身上的中药味,他尽量呼吸均匀地弯下腰,摸摸她的书, 与她握书的指头几乎触到,他明知故问,声音嘶哑。看什么书呢? 可可向他飞了一 眼,身体不易觉察地缩了一下。课本啦! 你快去做菜啦! 不要打扰我! 他愧然离开 她,去厨房做另一个菜。铲子搅动间,他闻不到油与菜撕咬的气味,鼻子里都是可 可身上特别的中药味。他三心二意,被溅出来的油烫伤了手。他坚持着做完了余下 的莱,一并端出去。他坐到可可对面,把一双筷子送给她,不由自主举起烫伤的手 到嘴里吮了一下。可可发现了。怎么啦? 他说,烫了一下。 给我看看。他拿过去给她看了一下。她迅速跑去厨房,托着一碟酱油出来。她 从包里拿出随时准备好的一块药棉,像个真正的医生一样抹他的手。她的身体不时 与他身体的一侧轻微触碰,头发时而扫过他的脖颈,她嘴唇微翕,耳垂半透明,有 一些气呼到他腕上,还有她娇小的胸脯、柔长的腰、半挽起袖子的胳膊上的淡黄色 汗毛,一切近得不能再近。他浑身发胀,想把她搂在怀里,非常想,但他咬紧牙关, 克制了自己,他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突然冒犯可可,那会吓着她,他需要慢慢来。 可可吃得不多,很快她就吃完了,说她要走了,要赶紧回去看书。她背起包, 手触到门钮上,想起什么,转身向里走了两步,抬起头来,手抓抓下颌。有件事我 想跟你说一下,希望你不要生气,我——她吞吞吐吐,末了还是鼓足勇气——我还 不想谈恋爱,我,我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真不想谈恋爱的。她显然对她说出 这番话,刘天将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没有把握,灯光灼人,使她额上渗出细小汗珠。 她毫无底气地说,你,你真是个很好的人,你,你做我哥哥好吗? 她吐了吐舌 头,举起右手食指咬了咬,轻微的惊悚感,完全是因为对自己这番话的后果没有把 握的一种忐忑。她补充道,你做我哥哥好吗? 我以后会经常找你玩的。 刘天站在屋中央,微笑着听她说完。在此期间,他玩味着她说话时的样子:一 张表情反常丰富的脸。那完全是紧张和羞涩的变异。他把这些不协调的表情理解为 一个少女初恋时的感觉,她没有过恋爱经历,所以她眼下不能确定她对面前这个男 人的感觉就是恋爱,甚至她不停地在心里警告自己,这不是恋爱。她要学习。他喜 欢看到她这种自我欺骗。他居高临下,是情场老手,不在乎任何时间点上的小小失 利,他看到的是全局,连杜拉斯这样狡黠的女人都无法拒绝某个异域男性的诱惑, 何况单纯的可可,刘天想,她会成为他的俘虏。她要学习,这没什么不好。对刘天 来说也不是什么问题。他其实只要去爱她就行,不一定需要她来爱他。只要她不拒 绝让他爱她,就可以。她会经常来找他,那么,他就可以爱她了。那就没什么问题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