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总觉得你还在什么地方静静等待着我(2) 叶小米没法写,在这白色背景下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眼见着随时需 要照顾的、每分每秒都在经受病痛折磨的父亲。她没法子让自己的思绪,切换到 另一个完全虚幻的空间之中去。可是,父亲发话了。叶小米于是只好坐到父亲床 边的椅子上去,把纸摊开来放到床边上,右手煞有介事地握住了圆珠笔。但她的 眼睛,还是只顾望了父亲,一眨不眨。 " 小米,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没事的。别为我分心。有事我会喊你的。写 你的吧。你要是不放心,就握着我的手好了。" 说着,父亲把身子往下挪了挪, 躺平了一些,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睛。而后,他把自己的右手伸过来,放到了床 单上,女儿的面前。 2 这是一只宽大而厚润的军人的手。眼望了它,叶小米一时迟疑着,不知道该 用哪只手去握住它。在她的幼年记忆里,常年与母亲分居两地,在野战部队带兵 的父亲,更是一个风尘仆仆的行者形象。从她记事起,似乎父亲在家总共就没有 露过几面。他是那个在多日离家后乍一出现,总是被她误喊成" 叔叔" 的陌生人 ;是那个抱起年幼的女儿,用胡子茬逗她开心的既有趣又生分的爸爸。父亲并不 是一个寡言的人,在人群里,他那带着四川口音的诙谐的话语,往往能引起一片 开怀的笑声。可是,在家里,他却是一个严肃持重、甚至略显拘谨的父亲。因而, 面对着面前的父亲的这只手,叶小米禁不住发起愣来。父亲的手,甚至父亲本人, 一直以来对叶小米来说,其实还是很有几分生疏的。 眼前的这只手,在父亲还只有4 岁的时候,它就握住了一杆毛笔,抄写起 《三字经》和《弟子规》来。年幼的父亲因偷懒和顽皮,它没少挨过私塾先生的 板子。这只手,在父亲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它就早早地握起了大巴山下农田里的 铁锹和锄头。这只手,它擦去了一个16岁少年奔涌而出的、与家乡亲人惜别的泪, 握上了一把抗美援朝前线的钢枪。这只手,它还握过连队炊事班的炒菜勺,握过 方向盘,握过军校的单双杠,它似乎无所不能。这只手,它握过各式各样的枪, 手枪、步枪、机枪,一个参过战的野战部队军人所能握过的枪,它都握过。这只 手,它握过各种各样的笔。父亲偏爱的,是中华牌的铅笔,在所有父亲阅读过的 书本里,由它握着铅笔,做下了一段段的摘要和勾画。它最郑重地握过的笔,是 那只用红色墨水蘸过的毛笔,每一个对勾打下去,就关乎一个有过深重罪孽的生 命的存亡。它一定还握过形形色色各样人的手。这里应该有,文革期间父亲奉命 保卫的元帅的手,有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兄弟们的手,有在军营里朝夕相处的战 友们的手,有兄弟的手,姐妹的手,有上级的手,部下的手,有佳节里那些怯懦 的、紧张的、军事监狱里的犯人的手。这只手,却唯独和自己的亲人是最生疏的。 在叶小米的记忆里,她和这只手的上一次的相握真是很遥远了。可是。相隔 了那么漫长的一段路途的握手,在她的脑海里,却一直留存着清晰而不可磨灭的 印记。 叶小米记得,那是在她5 岁那年的夏天。礼拜天,父亲从营地归来,面对这 个陌生的穿军装的男人,叶小米怎么都无法开口喊出那声" 爸爸" ,她躲在窗户 外头,她偷偷地望见这个面色黑红胡子拉碴的军人,从腰间取下来一只手枪,放 到了家里那只平日总是上着锁的大柜子里头去。叶小支知道,那里面还躺着另一 支更小巧的手枪,那是配发给野战部队的军医母亲的。 午饭刚过,母亲忽然被人唤去了,说是医院来了急诊病人。父母工作忙,哥 哥已被送回农村老家去了。一下子,家里就只剩下了叶小米和眼前的这个着实令 她感觉生分的男人。叶小米听着家里的钟表滴答滴答走着,撅着小嘴巴不时望望 父亲。玩具他不会玩儿,童话书他讲得没头没脑,他的军用挎包里也没有任何一 件能给她带来惊喜的礼物。叶小米于是一语不发,背对了父亲一个人闷闷地生气。 对峙良久,父亲忽然开口了,他说出来的竟是一口好听的四川话:" 小米,爸爸 带你到街上耍,要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