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也许是命,也许是缘,也许因为我那无法宣示于人的悲情与伤感,白茫的歌声 显然深刻地腐蚀了我。一周后的一个傍晚,我套上红衬衫蓝仔裤高跟鞋,把一捆平 时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还掉,打算去校部门口的花坛那儿晃晃,跟讨好我的男生们散 散心。 从大二上学期登上校园舞台,演了几出莎士比亚戏剧和都市青春剧之后,我犹 如初绽的蔷薇,芬芳亮丽了好些男生的青春梦,一群年轻雄性迅速成为我的追星族, 像一帮英勇卫士,特想一天二十四小时对我死看死守。比如那年夏天我突然心血来 潮,每天早晨起来沿着海滨公路跑步,两天后,屁股后面就跟上一大帮男生,像骏 马奔驰扬起的尘土。 刚转过林阴道的拐角,忽然浑身一激灵,一道温柔的目光罩住了我。 像触电。 是白茫。昨夜的春雨把片片柳叶洗得青翠欲滴,夕阳下闪着绿玉的光泽,随着 风的吹动撞击出叮咚的声响。他默默站在柳阴下,很散淡很忧郁的样子,树边立着 一辆旧自行车,一个车把是蓝色,一个车把是灰色,脚下散落着五六个扁扁的烟蒂。 在靠山临海的H市,骑自行车的人很少,因此白茫这辆破自行车就显得尤为特别。 他的浓发很长,抵肩处微微向内弯曲,身体站得直直的,宽大的亚麻色西服里套着 白衬衫,衣襟在晚风中微微飘动,使他看上去玉树临风,仙风道骨,有一种世纪末 艺术家的气质。 对于超另类来说,谁反对一见钟情,谁就是保守过时;谁要慢慢培养感情,谁 就是不解风情。触电不过是一次凝视一道眼风,是一刹那的感觉,不需要理性也不 需要理由。而对于此时此刻的我来说,我已经把自己毁掉一百次,再毁掉一次也无 所谓。爱的伤口只能用爱的创可贴。 我把狐媚眼弯成美丽的弧形,笑说,你想假戏真作啊? 你的形象和气质有点怪怪的,我想给你画张像,白茫说。 你还会画画儿?勾女孩子的借口吧? 就算是吧。 白茫的画室在校图书馆大楼四层走廊的尽头,他说是他包租下来的,还兼给图 书馆拍点资料、照片。画室里杂乱无章,但乱中别有一种韵味。墙上挂的,桌上或 地上摆的许多完成和未完成的画作,还有石头、瓷器什么的,看似无心摆放,挪挪 地方却马上变了味道。我曾想替他整理一下,拿起那些石头、石膏、画册、画具转 来转去,又把它们放回原处。哦,那画室本身就是一幅已经完成的现代派油画,不 能随便更动的。 这种杂乱无章如舞台上变幻的灯光,初走进来让我有一种迷路的感觉,不过多 呆一会儿,就有了一种随心所欲的意念,像松开翅膀的鸽子,思想、情感和灵感可 以自由浪漫地飞翔。 艺术就是无序中的美感,爱情也是。 窗台上立着一架红蓝两色手风琴,不过看着很老旧了。我的灵魂掠过一阵颤栗。 庄严辉煌的钢琴毕竟太贵族,贵族得让人们必须把自己包装在硬邦邦的礼服里。而 手风琴不,它让我想到皮靴上蒙着厚厚尘土的俄罗斯乡村歌手,想到透明的树林、 寂静的海滩、起伏的山岗和篝火旁的孤独吟唱,想到绿草地上的阳光男孩或坐在窗 台上的忧伤男孩。少女时代在家乡,有个好穿蓝条海军衫的宽肩膀叔叔常坐在台阶 上拉手风琴,一边拉一边唱,他那样子让我偷偷迷恋了他足有半年之久。尽管现在 手风琴已经不再时兴,但一见到它仍然让我莫名地激动。 在我感觉,那雪白琴键仿佛就是男孩抚摸我的手指。 我背起琴,指尖轻轻划过琴键,五颜六色的音符顿时轻舞飞扬,幻化为城市的 星空。我说你真会拉吗?还是摆在这儿假装多才多艺的? 白茫不吭声,拢拢垂到额前的浓发,接过琴。他倚在窗前,试了试键,然后开 始自拉自唱,是前苏联歌曲《山楂树》。这本是一首活泼快乐的歌曲,可他唱得低 沉而忧伤,唱着唱着不知为什么眼里就有了泪。我从小是野孩子,从未在艺术氛围 里长久地浸润过,长大后一听哪个男孩假装忧伤给我唱爱情歌曲我就迷糊。我曾跟 同寝室的女生说,幸亏我生在和平时期,要在战争年代,国民党把我抓去,上老虎 凳灌辣椒水都不怕,一怕他们挠我脚心,二怕给我唱情歌。要是国民党派个年轻少 尉,站在牢房窗下给我唱阿哥阿妹什么的,我立马把组织交待出去。 白茫的琴声歌声让我想起伤感的曾经,一时百感交集。我赶紧低下头,拿一本 画册瞎翻一气,把眼泪逼回颤颤的心头。 唱完,静默一会儿,白茫问,还行吗? 我说一般,以后你要勾哪个女孩子就给她拉琴唱歌吧。 白茫说,我忧伤的时候才会摆弄它解解闷,快乐时绝不碰它,可惜我快乐的时 候比较少。 白茫开始慢条斯理准备画具。他说胡晓婵,你不是美人儿,细细瘦瘦也不性感, 清纯得像高中生,但长得有个性有一点妖气,尤其那双细长眼睛笑起来像月芽儿, 很现代,一看就是莎士比亚剧本里写的那种风流娘儿们。 我说是吗?我不知道。 窗外只有风吹树叶沙沙响,响得惊心动魄,整个城市和大海都静下来屏住呼吸。 一勾弯月像细眯的眼睛,紧贴在窗前朝房间里偷窥。 白茫缓慢地说,他想画一幅我的裸体像,嘴里衔一支红玫瑰,那一定很美的。 他又说屋子有点凉,我把取暖器打开,你去屏风后把衣服脱了,然后随便拿个姿势 倚在那张木榻上,就像女孩子拍写真,越放松越好。他的口气就像说要给我擦擦皮 鞋或倒杯水,语调极其平静寡淡。 这家伙一定是个老手,这种语调可以卸掉你的一切紧张与警惕。 我说每次你都这样勾女孩子吗? 他说我只爱女孩子,决不勾女孩子。 无所谓。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怕谁。我默默照做了,低垂的眼里漫 着一点羞怯,还透着几分蛮不在乎的天真,并镇静等待一个无言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