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也许就因为这些,那个粗大的黑影包围了穿短裙的我,我知道我一定看到过他 的模样甚至知道他是谁,我曾与他有过亲密接触,应该有过一些糖果、极简单的对 话,还有哭或笑,可我全然忘记了,只有模糊不清的可怖黑影时常在我脑海中闪现, 所以有时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患过失忆症,比如我常看着手中的一串钥匙发呆,挖空 心思地想,这枚圆头钥匙是家门的,这枚方头钥匙是办公室的,这枚小的是自行车 的,这枚铜质的是红漆方柜的,那么这枚挂着一个小钢圈的是哪儿的呢? 与黑影相遇时我大概只有七岁。至今我也弄不清楚,是真有其事,还是我做噩 梦留下的一段臆想。总之,那个该是成人的黑影就像午夜的一只大鸟,张开羽翼覆 盖了我……它折磨了我好些年,每每想起就想呕吐。后来,叶怡姐常拉我到她家里 住,我走哪儿她跟我到哪儿,那个黑影才渐渐淡去。 后来,地质部给爸妈落实政策,恢复了干部身份和待遇,我家也搬进M市区。 十九岁那年,我与我的第一个男人——常来我们中学搞文学辅导的一个报社编辑, 正是他口若悬河、旁征博引的演讲让我爱上了他,同时也爱上了文学——几度缠绵 后,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冲动和愿望,想把这种压抑的感觉或臆想释放出来。 那时我对那位编辑的崇拜和依恋简直到了欲死欲活的地步,而他思想很开放,也很 有学问,我想他不会在乎我是不是处女的。 那是一个炎热沉闷的下午,空气仿佛不再流动,所有的树叶没精打采耷拉着一 动不动,整个小城静静困在白日梦里。爸妈不在家。听完他的“三吏、三别”之类 的古汉语辅导,我昏昏沉沉有些犯困,他说晓婵你躺下睡会儿吧。我躺下了,他拉 上窗帘坐在床边,父亲般亲了亲我的脸蛋,然后默默凝望我,目光空洞茫然,仿佛 穿过我的身体投在别的什么地方。 我闭上眼睛,年轻而饱满的身体莫名地掠过一阵紧张。 好久好久,我的眼睑在日影里颤动。他知道我没睡,一只大手悄悄伸过来,轻 轻抚摸我的额头、脸颊、脖颈,然后滞留在胸部。隔着薄薄的淡红衬衫,那里的柔 软和颤栗让他也让我心惊肉跳。他一颗颗解我的纽扣。奇怪的是我一点不紧张,我 甚至有点渴望。他辅导我整整一年,让我深深爱上了文学和他。他仿佛就是引领我 走向文学梦的使者。现在我急切地想把自己给他,让我在他身下蜕变成一个会爱、 敢爱、能爱的女人,那样我就会忘记和赶走那个可怕的黑影。 我一丝不挂了。晶莹的身子一片雪白,像天使的光芒在透窗而进的树影里闪闪 烁烁。我急急渴渴看着他的手,那双染有蓝色钢笔水渍的手抖颤着,近乎羞怯地缓 缓抚摸着我的赤裸,猫爪般轻悄。 我紧闭眼睛,眼角渗出泪珠。 他犹豫着说,晓婵晓婵,你很美,我喜欢你,你愿意吗? 我点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像一个女人那样妖娆在床上。也许因为太紧张,他做爱的时间很 短,像打游戏机一样迅速出击“把敌人一举消灭”。尽管我给他的是我极其珍贵的 第一次,却真的没有处女红出现。可他什么也没问,好像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处 女红,那黑影在我心中也就淡了许多。我想,现在我可以把它说出来了,就像神话 故事中那个装在瓶子里的魔鬼,我终于能够把它释放出来,抛向过去抛向忘却抛向 虚无。 我坐起来,穿好衣服,背过身去瞅着窗外,红着脸,结结巴巴把这件事说给他 听,想让他帮我断定这只是我小时候做的一个噩梦。说完,我回头一看,那编辑两 臂摊开,下体盖着毛毯,已经睡着了,那睡相极其愚蠢。 我的眼睛忽然涨满泪水。我走过去摇醒他说,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编辑 愣愣瞅了我半分钟,默默穿上衣服,默默登上皱巴巴的皮鞋,默默坐在沙发里吸了 一支烟,然后默默走掉。 那个黑影重又回到我心中,成了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是否存在的一个秘密。 那位报社编辑已有家室,这让我觉得轻松,有一种不必谈婚论嫁的解脱感。 在他之前,我经历过一次如火如荼的初恋。男孩叫米罗,他爸爸姓米,妈妈姓 罗,所以他叫了米罗,一个怪好听的名字。米罗小我一岁,在学校低我一届,是高 一(2)班的文体委员。他肤色白白的,长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下颏中间有一条 浅浅的沟,略带弯曲的浓发堆在前额上,清纯得像茉莉花。我十七岁生日那天,不 知米罗怎么知道了。放学时他等在我必经的路口,一手拎着书包,一手紧紧捏着一 个精致的系着红丝带的淡黄色纸盒。等我晃晃悠悠走过来,他红着脸迎上前说,胡 晓婵,这是上海产的黛玉牌香水,送你做生日礼物吧,然后转身跑开,跑到很远的 地方才敢回头,瞅着我甜甜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那样子灿烂得像小天使。那一夜 我失眠了。第二天,我在米罗必经的路口等他,我说,陪我走走好吗? 那是我第一次亲吻爱情。我们极幼稚也极纯真地好起来。我们的学习成绩有一 阵子江河日下。我们每天都在学校走廊里悄悄递纸条,每晚都手拉手去公园或街上 散步,周末就去影院看通宵电影,在黑暗中不断亲吻和相互抚摸,累得死去活来。 那些日子我如痴如狂,精力旺盛而又形销骨瘦,两个黑黑的眼圈像饥饿的熊猫。那 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大概也是惟一一次强烈地渴望嫁人,嫁给米罗,因为我太爱 他了!我甚至想把自己撕碎,一块块喂给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