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文明其实是一种腐蚀剂。在文明的酒浆里泡得太久,骨头都会酥软的。人类每 年必须过几天没文化的野性日子。巴西人把这样的日子叫狂欢节,美国人把这样的 日子叫战争? 穴譬如打朝鲜、轰越南、炸科索沃、攻伊拉克等等? 雪,法国人把这 样的日子叫情人节,西班牙人把这样的日子叫斗牛,日本人把这样的日子叫玩艺妓, 俄罗斯人把这样的日子叫喝大酒,中国人把这样的日子叫打群架。只有英国没这样 的日子,因此20世纪末的英国人是全世界最保守最没出息的,他们总是盯着美国 人的屁股跑,就像苍蝇落在一匹狂奔的马的尾巴上,以为自己创造了什么新纪录。 国庆节快到了。我跟秦小多说,我从小生在农村,野惯了骂惯了,每年不打几 架手就痒痒。这些年在城里装文明人憋屈死了,总想找茬儿和谁拼个你死我活。我 说,你要不放我出去散散风,我就和你没完。 秦小多拿那双大贼眼怀疑地瞟瞟我,同意放我十天假。 我和北极狼戴上墨镜登上旅游鞋,挎上他的手风琴(的确显得有点老土),各 背了一个双肩背,乘火车去了我的家乡M市。北极狼听说M市盛产美女,顿时显得 兴致勃勃,说到那儿找一个比我差点儿的也行啊。 M市,一个宁和、安静的北方小城,依山傍水,婴儿似的躺在群山怀抱的盆地 里。早晨和傍晚,一条条蓝色的炊烟笔直地升起,像天幕垂挂下来的丝带。小城西 部,连绵的山峦和森林中,逶迤着无数流泉,最终汇成烟波渺渺浩瀚阔大的镜泊湖, 那里的山石寺庙刻有不少历代文人骚客留下的墨宝。北极狼说我们去看湖吧,那里 碧波万顷,瀑布飞挂,多有诗意啊。 我说,你生在海边还要去看湖,俗不俗啊,去那些名山名水附庸风雅假装斯文, 为每一块碑石寻根问源,为每一处古迹搜索枯肠,为每一个传说冒充博学,活着就 够累了,玩时候还装,累不累呀!我说我领你去M城郊的三道关景区,那是一片未 开发的蛮荒之地,除了头上插着羽毛的印第安部落酋长,什么都有。 有手拿弓箭梭镖、肚脐儿下边围着草帘子的裸女吗? 我上大学前就那样。 石头、剪子、布——哇,我赢了! 三道关,野性,苍凉,连绵的群山横亘在天际,曲线丰腴,远远望去像横卧在 那儿酣睡的娘。山间,有时而湍急时而幽静的小溪,有深沉而芬芳的树林。徜徉在 铺着厚厚落叶的林间小路上,只有透体的放松、透体的宁静、透体的无所思无所忆 无所求。尘世、名利、纷争都离你远去,你无名无姓、无始无终、无牵无挂,清静 得如一片苔藓一茎细草,透彻得似一缕晚风一片蝶翅。我和北极狼决定像偷情的狗 男女,过几天真正野鸳鸯的日子,不看报纸不看电视不打电话,哪怕科索沃、中东 引爆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也不管不问。 我们找到一户招待零散游客的农家小院,院子里有一棵梨树,一棵苹果树,一 眼轳辘水井,环境清静而整洁。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是藏身和幽会的好去处,倘 若我们抢了华尔街银行,躲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惟一的难处是大把的美元无处挥 霍,用来做糊墙纸一定很好看。我和北极狼匆匆钻进房间。一进门,我就迫不及待 扒光了他也扒光了自己。我们无耻地在床上扭作一团,我们的身体发出砰砰的响动, 我的指甲把他的后背划出一道道血印。我消失在他的怀抱里就像风消失在风里,水 消失在水里,人消失在人里。我不再有意义和形态。直到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我和 他瘫在床上谁也不动了。 北极狼说你怎么了?回到家乡这么亢奋,像个性欲狂。 我说,小时候我家住农村,没路灯,一年四季摸黑走路。有一年公社终于把我 家门前那条街安上路灯,我和村里孩子们同密密麻麻的飞蛾一起围着灯柱又舞又叫, 狂欢到半夜。可第二天起床一看,所有灯泡都被淘小子用弹弓打碎了。从那儿以后, 我在家乡一见到灯光就兴奋。 清早,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跳下床拉开淡绿色的布窗帘打开窗子,让清冽的 山风鼓荡在整个房间,让我的长发像旗帜一样飘扬,让花草果实的气息弥漫和熏香 我们赤裸的肉体和灵魂。 吃罢早餐,我们一身牛仔,手拉手在秋叶萧萧的山间漫步,一襟野风两袖花香, 他写生时我就静静坐一旁陪他,看山看水也看他画画儿抽烟的样子。山野是那样的 寂静和空旷,像一张大自然的床。我们相互偎依相互抚摸,希望历史和时间就这样 凝固…… 过后,北极狼拉起手风琴,唱许多深情的俄罗斯歌曲,他那浑厚的嗓音久久在 群山间回荡,令我心醉神迷,其中当然有我最愿意听的《小路》。他的歌声如山风 掠过,吹得我长发飘飞,如泣如诉。三道关没故事没历史,于是我们就成了历史成 了故事成了惟一的仙女和山神。 我和北极狼去叶怡姐家看了看。我家搬进城区后,她家依然住在近郊,不过那 里已经改造成新城区,绿油油的菜地,响着红缨铃铛的马车,扛着锄头下地的老少 爷们儿,放羊的脏孩子……这些记忆中的田园风光像当年扎着小辫的我,如梦如幻 荡然无存。我向叶怡的父母介绍白茫,说他是记者、作家、画家,我的未婚夫,然 后偷偷朝他做个鬼脸,意思是你不过是个假冒伪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