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数月不见,北极狼依旧是老样子,就像他在校园那棵垂柳下等我的那样,浓发 抵肩,脸色苍白,身体很直,宽大的亚麻色西服里套着白衬衫,衣襟在风中微微飘 动,使他看上去玉树临风,仙风道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忧郁和散淡的味道。 快做新郎官了,怎么还那么瘦那么丑,像一只在荒野中游荡的狼。我望着他故 作轻松地说,心却微微地有些痛。 你也没变,还是一只媚眼狐,一个飘来飘去的影子,一个非人类,一个阳光女 孩,一个好得非常坏、坏得非常好的美眉,一副让人恨不够的模样。 我说,你还在写诗画画下棋做那些庸俗的事情吗? 他说,你还在举着一张阳光脸蛋到处蒙人吗? 我们笑起来,笑得有些做作,有些苍凉,有些凄怆。好像一粒石子啪地打在那 扇后窗上,思想的窗子蓦然推开,一段时间以来那些半睡半醒的不死的记忆重又复 活并顽强地浮出情感的海面。啊,那墙上贴满各色纸片的蓝色小屋,那恬静的海岸 和纷飞的落叶,那一个车把蓝、一个车把灰的破自行车,那快乐的用石头、剪子、 布决定方向的日子,还有三道关那广阔而宁静的森林和农居小屋…… 但我和他都不想提及过去。让记忆该沉睡就沉睡吧,人生不是有三分之一的时 间都在沉睡么。 整整两天,我开着深蓝色切诺基在全市疯转,白茫默默坐在旁座上。他低沉地 说,我注意到,你仍然戴着那枚狼牙。 我眼睛瞅着车前方说,我喜欢戴,和你没关系。 白茫以省报记者的身份,分别采访了凯达集团原时装模特队成员陈丽娟、关雪、 齐晴,向她们了解吴凯乱收费和强暴女业主的情况。我告诉她们,中纪委已经组织 专案组调查凯达集团的问题,吴凯的日子不会很长了,希望她们打消顾虑,如实反 映情况,白茫准备用内参的形式向高层反映她们的不幸遭遇和意见。 陈丽娟、关雪仍然拒绝谈及自己。但她们的憎恨是可以从脸上读出来的,她们 提供了不少有关乱收费的情况。只有齐晴把自己被吴凯强暴的事情和盘托出,时间、 地点、过程讲得一清二楚。经齐晴同意,白茫把她的谈话全部录了音。 白茫第一次接触到凯达集团的黑暗内幕,第一次逼近了吴凯的狰狞嘴脸,齐晴 的哭诉让他禁不住热泪盈眶。一向散淡的他脸色惨白,紧咬的牙关使面部的肌肉一 颤一颤,愤怒的笔在手中阵阵发抖。 善良在愤怒的时候必然燃烧! 采访结束时,已是深夜了,我开车把白茫送回家。车在他家开满丁香花的庭院 门前停下,那熟悉而又久违的浓郁香气扑鼻而来。白茫打开车门,我们都凝坐不动。 一瞬间的默然。只有风吹树叶叮咚作响的声音。末了,他低沉而轻微地说,不进来 坐坐吗? 不。沈娜可能正在灯下缝制新嫁衣呢,别影响她的情绪。我说。 北极狼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蓝皮本子,递给我说,留个纪念吧。 三天后,省报发出一份机密内参,题目为:《凯达集团的女业主何以沦为三陪 女》。这份内参震动全省高层。后来北极狼告诉我,省委书记在上面作了如下批示 :“这份内参读来令人愤慨!吴凯在H市经营多年,为害之深,此内参可见一斑。 人民群众的告状信接连不断,我就读过数封并作过批示,中纪委也多次指示我省有 关部门抓紧查处,但端上来的总是一些皮毛问题,是何道理?这次要痛下决心把凯 达的盖子掀掉,谁从中作梗,就先拿他的乌纱帽开刀!” 有风的夜晚,海从远处送来隐隐的涛声。夜色涌进丽多公司二楼202室,坐 在幽暗的台灯下,我打开北极狼送我的蓝皮本。整整一本都是他的诗他的画,写的 画的是我们曾经的一切,是他记忆中的我的一切,是他难忘的悲伤、难忘的快乐、 难忘的一切。 画中有他家丁香盛开的庭院,温馨的蓝色小屋,墙上星星般贴满彩色的纸片; 有我们去过的所有地方:三道关的农家小院,长城的烽火台,海滨花园的堤岸,街 角上我们常去吃饭的小饭店……更多是他记忆中的我:那画成弯弯河流般的黑色长 发,那细细长长的狐媚眼,那鲜润的豆荚般的红唇,那双臂张开仿佛在舞蹈的身影, 那月夜中相拥而立的凝思……我心如落叶飘零,在他的诗画中舞动,任凭离愁别绪 的带领。 海风响亮地掠过城市的上空,黑暗侵蚀着房间的一切。点燃一支烟,掩卷凝思, 我泪眼蒙。是的,我们的灵魂相互欠下一笔孽债,今生今世也无法偿还。谁痛谁 知道。我们的那些亲密接触总在记忆中轻舞飞扬,败坏了生命中的所有味蕾,让以 后的一切体验都含有难以言说的苦涩和疼痛。我知道无论北极狼多么爱沈娜,他的 灵魂深处总带有我留下的伤痕,会在有风有雨的日子隐隐作痛。我知道无论我多么 爱米罗,我的心灵深处总留有北极狼的阴影,会在阳光灿烂的日子突然遮蔽我的眼 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