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霞飞坊邻居 初搬进霞飞坊感觉是静。住户不多,弄堂出入人员稀少。我们这批七八岁孩童 在屋里待不住,总跑到弄堂里去玩耍。 早晨弄堂里弥漫一股酸溜溜牛臊味,洗碗的排水沟里,漂浮着很厚的黄白色油 腻。 这是从我家右侧隔六家的七十号、白俄住宅里流出来的。 这家的俄国主妇每天总要烧一大锅汤,用的是大块牛胫骨、蕃茄、洋山芋、洋 葱头。据说还要加发酵的酸奶油。这倒是真正的“罗宋汤”。 那时,白俄手头尚有从国内带出来的细软可以变卖,生活还比较富裕。 弄堂口有家山东人开的杂货店,主顾大多是白俄,还有法国侨民、犹太人等。 店门洞里摆放着大桶腌酸菜,里面盛着切碎的洋白菜,点些许红辣椒和香叶; 冰箱里是牛肉香肠之类,还有切开的鸡肉。 橱窗上挂的是烟薰蜡黄流油的鳗鱼段和骨刺很少的鱼块。 店里还悬挂着各色香肠,从外表看去,粗细不一,有些肥肉粒凸起,它的表面 呈紫色。 这些高档西洋腊味,价格甚为昂贵,在我们这批搬迁来的文化人中没有见到去 购买的。店旁一家烟纸店有另拷黄酒和白干。 早晨总见到一个穿破烂西装的,我们叫他“洋装瘪三”,带着隔夜的醉醺气, 踅到柜台前,摸出一角钱,不说话,小店伙计拿出一只玻璃杯,倾入大半杯烧酒。 只见他一仰头,咕咕几口灌了下去,再憋出一口气,便蹒跚而去。 他的国籍,或者根本就没有国籍,大约谁也不曾去查考过,后来不知所终,只 发现他忽然消失了。 七十号的白俄家庭有个五六岁金黄头发的女娃娃,活泼愉快,经常在门前游玩, 只听到叫她尤拉。 到1945年秋日本投降,美军水手大量抵沪,出入于灯红酒绿的酒吧时,尤拉刚 发育成少女,只见她手挽美军水手招摇过市,一天要换几个主。 可叹她不经几年,已经蓬头灰发,面容憔悴,像个四五十岁的老妇。 一个女人的青春光辉就这样瞬息而逝了。 霞飞坊的吃 住在这里还有个好处,就是各种美味小吃会送到家门口来卖。 晨曦初起,传来的是广东点心叫卖声:白糖菱交糕、马拉糕、咸煎饼……还有 苏州赤豆粥和馄饨担的敲击声。 这些在今天看来极普通的点心,对于那时文人家庭的孩子来说,只有听的资格。 上学前的早餐,总是只有咸菜加泡饭。稍迟,就会有叫卖水果的担子挑进来, “嗳!西路密桔!大格密桔!” 这类食物也是面向弄堂里迟起床的“白领”阶层太太们的。 夏日傍晚叫卖的有高邮咸蛋、沙角菱、臭豆腐干。还有两端挑着圆担子,卖的 却是腌金花莱、芥蓝菜、甘草梅子,是一些腌渍过的口味较清淡的小菜,可以白 (空)口吃也可下泡饭。 这吃食不贵,一般人买得起。 你向小贩买的时候,苏州人小贩就在上面洒些甘草细粉,叫做“甘草梅子”, 这些是少女们喜欢的闲食。男孩子则往往买有咬劲的五香豆嚼。 到了冬日夜晚,静寂的弄堂里便能听到熟悉而苍老的声音,总是不慌不忙,也 不特别响亮地喊着:鸭膀鸭舌头、五香茶叶蛋、火腿粽子、檀香橄榄。 这时候,我已朦朦胧胧开始进入梦乡了。 住在霞飞坊的文化界人士可也不少。 隔壁63号是顾均正,他曾在虹口梧州路开明书店工作。 还有也从开明迁来的夏丐尊、叶圣陶、金仲华、索非、唐锡光。 再有35号的章锡琛和王伯祥,33号的剧作家陈西禾。巴金住在59号索非家的三 楼。 这几位都在霞飞坊住过十几年以上。 肖军、肖红也来住过短时间。 日本友人鹿地亘因避难也在我家短期住过。 -------- 深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