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巴金先生 索非家的三楼,曾住过巴金的三哥李尧林。他因患肺结核,静养在房里深居简 出。由于他是病人,我到59号玩耍,从不踏进他的房间。我甚至记不得有没有与他 交谈过。只感到他文弱、清瘦,脸色较差。 巴金那时还单身一人,住在霞飞坊时间虽不长,却完成了《春》和《秋》两部 传世名著。 记得那时常有一位年轻姑娘出入霞飞坊59号探访巴金,我当时才十几岁,猜不 出她是学生还是不定期的助手,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生性活泼,讲的是宁波口音的上 海话,频率高,速度快。 她每回来访,巴金总是语言不多,但很有耐心。这位姑娘就是萧珊。 经过八年马拉松韧性恋爱,她终于成为巴老海枯石烂心不移的终生伴侣。这方 面,巴老有许多回忆篇章,这里就不多写了。 抗战胜利后,巴金夫妇回到霞飞坊,仍住59号3 楼。那时他俩已有女儿李小林。 我记得她每天从后门出来,喜欢在弄堂里拉着一把小竹椅,又当车又当马,愉 快地奔跑着。不多日子,椅脚磨歪几乎坐不得了。她母亲在旁监护着,不时惊呼, 要她当心摔跤。 夏天闷热,傍晚居家习惯在弄堂里一边纳凉一边喂小孩儿吃饭。萧珊总是很有 耐心,一边看着小林吃饭,一边在旁唱儿歌。遇到卖咸鸭蛋的小贩经过,就买下几 只,小林吃得越发顺当。 沪上卖鸭蛋的小贩都手提一个竹篮,浮面有三四只外壳开口的淡青绿色的高邮 蛋,去壳的地方漂出一汪红油,很是吊人胃口。在那个柴米油盐样样昂贵的年代, 一只油汪汪的咸鸭蛋对于爬格子的文化人家庭,不啻是美味佳肴了。 巴金和我父亲的写作习惯相仿。晚上九十点开始动笔,直写到清晨。吃住很简 单。 踏进他房间,里面并没有各种厚重书籍和大小字典满桌子堆放着。仅仅是临窗 一张桌子,边上几把椅子和床,余下的空间,是一排排书架和书柜。 室内光照不强,黑洞洞地令人有神秘感。有时听到客人的谈话声和爽朗的笑声, 随着谈话声抑扬传来。 门口飘逸出一种香气,那是陈西禾、黄佐临来访时专门烧煮的一种饮料,黑而 且苦,我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会喜欢喝它。 鞠躬(索非的长子)告诉我那是咖啡,有的客人连糖也不放呢。他还指着一只 立式铝壶讲,壶里套有铝芯,上有布满小孔的盒,咖啡粉按客人人数增减纳入,小 罐盒伸出一根管子到壶底,水沸之后随压力升到盒面,喷洒而入。咖啡淋出汁到壶 里,三分钟即可。 有些人不懂煮咖啡的诀窍,任其沸腾,待香气满溢四邻,苦涩全部浸出,掩掉 了甘纯之味,杯中的饮料只剩苦水一杯,这就外行了。 我俩还常常领得去购买咖啡粉的任务。 从霞飞坊朝东穿出弄堂,三分钟路程,便到霞飞路“DDS ”酒吧旁的咖啡豆专 卖店,距店几丈远就能闻到焙烘着的咖啡豆的芳香。 咖啡豆盛在落地透明长筒形玻璃缸内,颜色有黑棕、棕黑、棕褐、淡棕,依焙 炒火候强度而各异。豆子有发亮的和发暗的,据说那是炒时放入了白塔油。豆粒也 有大中小之别。旁边还有几筒未炒熟的生豆子,深绿色的。也许有些老饕愿意自己 动手烘焙吧。 可是对于咖啡,父亲生前并不热衷,还曾经说过,他把喝咖啡的时间留下来写 文章。而巴金他们这几位咖啡爱好者,文章依然喷涌而出,并未误人误己。我后来 也有了喝咖啡的习惯,并且深谙烧煮的诀窍,却并无出息。 巴老是四川人,多年在外,仍一口浓重的乡音。对我们这些少年,不管自己心 情如何,总很客气。他平时爱喝浓茶,喝沱茶,更爱喝香浓的佳品红茶,也有时见 他买回茶砖,我们便帮他敲碎。 巴老吃饭的菜肴很随便,从不挑拣。那时小饭馆价格低廉丰俭随意,来客坐到 吃饭时,同赴小馆子极为平常,并不认为是一种“高消费”,客人也不会感觉是欠 了人情而要改日来还。 巴老和四川人一样能饮酒,却容易脸红。他会多种外文,有时远在底楼下就能 听到他的朗读声,抑扬顿挫,好似在朗诵诗歌,至于是什么语种就不知道了。 -------- 深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