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锈的英雄 小时候我是一个非常怯懦的孩子。胆小,站在门里朝小街上望去,对外面的世 界充满惧怕。四岁那年我莫名其妙就被街上的孩子打了一拳,牙齿出血,至今耿耿 于怀。记得当时我心底暗暗发誓报复。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心中勾勒着 痛打对方的画面,并一次次在那个虚拟的画面里成为英雄。我对英雄的向往,大约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如今我懂了,怯懦的现实与英雄的情结成反比。我在生活 之中愈是怯懦,心中就愈发渴望自己成为英雄。 这几年写文章,我很少谈到自己的那段时光。只有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之时,我 才独自潜往青春年少的世界,重做冯妇。于是,我久久沉浸在昔日的英雄业绩里; 同时我也时时以昔日的英雄业绩来谴责今日心理怯懦。这种回忆温馨而麻醉灵魂, 也使我更加懂得了如今是一个“恐龙死,苍蝇生”的时代。 我只能通过寻找青少年时代的英雄梦,来侍养自己脆弱的心灵。因此,我的怀 旧心理日甚一日。 二十多年前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是一棵身高一米八三的“豆芽菜”。这棵豆芽 菜命运不错,没有“上山下乡”而是被分配到郊区的一座大工厂里做工,这时候我 觉得天宽地广了,但总觉得现实生活过于平静,自己难以成为英雄。于是我就处处 标新立异。十八岁那年,我每月的工资已经达到人民币十八元。我竟然敢花七十二 元钱去买一双冰鞋。记得那是黑龙牌跑刀,高赛鞋。我是个平民子弟,却用自己四 个月的工资,过了一把贵族瘾。拥有这双冰鞋之后,我几乎天天出现在冰面上,风 雪无阻。 飞驰在冰封的湖面上,就觉得自己颇有几分英雄气概了。对英雄的向往,使我 很少产生谈情说爱的念头。回忆起来,拥有冰鞋的年代里我几乎天天与男孩子混在 一起,尽显英雄本色,从而形成我历史上的“异性空白时期”。那毕竟是一个革命 的时代——不谈爱情。 这时期我有一个重要的朋友:Z。 我与Z形影不离。 从小学到中学我与他都是同学,甚至同桌。进入工厂又成了 同事。 我俩之间除了文学,可以说爱好处处相同。Z身高一米八,是个体育通才, 无一不精。见我买了冰鞋,他不言不语也去买了一双。我俩的冰鞋惟一不同之处就 是颜色。 我黑色,他栗色。从此,每年的冬季我与Z总是身上背着冰鞋去上班,因 此遭到青年团的批评。 那是一个隆冬的清晨,上班途中我与Z走进一家早点部。记得我刚刚找到座位, 就听见嘭的一声。 我转身细看,一个人已经被Z一拳击倒。战争爆发得如此迅速, 我被惊呆了。这时又有人扑向Z,形成三打一的局面。我不知从何处借来几分勇气, 拎起一只凳子就扑上前去。到处都潜伏着对方的兵力,就在我拎起凳子之际,背后 飞来一拳,打在我的左眼上。顿时视线模糊。 炸油条的和盛豆浆的两员大汉同时赶上前来,将双方拉开。 我渐渐恢复了视力——看到Z的右手已经肿胀成馒头。 这是他挥拳击打对方的 后遗症。我俩彼此询问了一下身体情况,均无大碍,就埋头吃了起来。那时候我们 每天晨练都要跑五千米,早餐进食量大得惊人。 吃到中途,Z低声对我说,外边来了很多人。 我回身朝早点部窗外望去。 果然,大约来了一个排的兵力。那时候我与Z都是 十九岁的青年,而我们的敌人也是相仿的年岁,正是火气冲天的“青春期”。 看来是走不脱了。那个时代,街上经常出现的斗殴场面是绝无警察来管的。我 无法依靠政府, 就一下子没了食欲,呆呆看着Z。不知为什么,我想起儿时打得我 牙齿出血的那个男孩儿。 Z揉着肿胀的右手,做着冲杀之前的准备活动。至今我也不曾见到第二个像Z一 样大战之前宁静如水的男子。我知道冲杀是不行的,心里开始发愁。 我看见那四只摆在桌子上的冰鞋。二十多年前,在寻常百姓之中它绝对属于奢 侈品。就如同前几年大款们手中的大哥大。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文学解救了我。这也是我记忆之中文学能够给人以实惠的 惟一例证。身陷重围的我想起了大作家雨果,之后我想起了他老人家的《九三年》, 之后又想起《九三年》里有一个章节“语言就是力量”,那位身处险境站在船头口 若悬河的保皇党人名叫朗·德纳克。 Z不喜爱文学,当然不知道我的心思。Z已经吃得很饱,镇定自若准备搏斗了。 我想出“冰刀加口才”的方案。当然,这方案是事后才命名的。当时我知道国 际上有“胡萝卜加大棒”政策。我一手握着一只冰刀,轻声告诉Z,我在前你断后, 没有我的招呼千万不要动手。我心里知道,冰刀一旦成为凶器,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Z朝我点了点头,我心里踏实了。Z虽然不懂文学,但他是迄今与我配合最为默 契的朋友。篮球场上,我是中锋,他是右前锋,总共打了上百场比赛。这些年我心 里总是想,Z要是一个作家多好,我在文坛上就有真正的朋友了。 这时候,我蓦然渴望自己成为英雄。 我在前, Z在后,依次走出早点部大门。敌人立即将我们团团围住,不下三十 多人。他们人人手中不是拿着石块儿就是握着棍子,属于新石器时代的斗士。我与 Z手中的金属使对方不敢靠得太近。 大战一触即发。 我和Z走到自行车近前, 互相掩护着,打开了车锁。看见我们那两辆漂亮且一 模一样的“凤凰”,对方立即将我们包围了。 我大声问道,谁是你们的头头儿? 一个极其粗壮的小伙子立即应声。从体形上看我断定他是一个业余举重选手。 举重选手表情镇定。这时候我心情紧张起来。 我知道自己正在颤抖。我也知道绝对不能让对方看出我的怯懦。我做出蔑视对 方的样子说,你们这么多人,我们只有俩,你们算是什么英雄! 对方看着我的冰刀说,你手里不是拿着武器吗? 我心里非常高兴,因为我看出这是一个讲究斗殴规则的选手。我攻击他以众欺 寡,他就攻击我手持利刃。我立即说,改成明天吧,明天咱们还是这个时间还是这 个地点,你要是凑不齐一百人的话,就不要来啦。 业余举重选手听了这话,似乎感到困惑,毫无主张地看着我。 我慢慢悠悠推起自行车,回头看了他一眼,再次叮咛着:你要是凑不齐一百人, 明天就不要来啦。 我终于看到他朝着我点了点头。 这时, 我将冰刀挂在脖子上小声对Z说,慢慢推着车子朝前走吧。说罢,我又 回头朝着那个业余举重选手说,咱们一言为定! 骑上车子, 我低声告诉Z,一定要慢骑。我知道丝毫也不能让对方看出我们内 心的慌张。 这时候Z不解地问我:肖克凡,我们为什么要慢骑呢? 这时候我估计已经基本脱离险境,就大声对他说,咱们快骑吧!快快! 这时对方果然大梦已醒,纷纷喊叫着追了上来。可惜为时已晚。尽管业余举重 选手膂力过人,他投出的石块儿也难以赶上我们的车速了。 默默骑了一段路, Z突然对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明天,咱们到哪儿去 找一百个人呢? 我告诉Z, 我只是为了突出重围才那样说的。这就叫权宜之计。明天就让他们 在这里白白等待咱们吧。 Z立即停住自行车,大声对我说,你算什么英雄! 我无言。 我与Z又默默骑了很长一段路。就这样一直骑到了今天。此间我离开 工厂和Z,上大学去了。 二十年之后的一个下午, 我在繁华的滨江道上遇见Z。他依然宁静如水,孑然 一身。 这时我才想到,已届中年的Z至今仍然是一个独身男子。我问他是不是每年 冬天还去滑冰。 他说已经好几年没滑了。那一次见面,Z没有谈及往事,我也没劝 他成家。我敢断定,他怀有比我更为强烈的英雄情结。可惜如今不是产生英雄的时 代了。 这就是我的悲剧。渴望英雄而就在走近英雄的边缘之时,我却绕道而行,表现 出一种世俗的灵活。因此,我怀念Z。我由衷地希望Z能谅解我当年的怯懦。同时我 也希望Z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 至今我还保存着那双冰鞋,只是冰刀已经锈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