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老式电车 人到四十,说是不惑之年。与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相比,中年以其成熟的魅力使 人觉得进入了五谷飘香的季节。如今我也四十岁了。不知什么原因,心境却随着年 龄变得尴尬了。在老人面前你依然被认为是个孩子,在孩子面前你又时常感到自己 已经变老了。许多事情反而拿不准了。不知道应当世故还是应当天真。 于是我经常想起那种老式电车。 我说的是那种在我们这座城市已经绝迹多年的老式电车。 只有在这种老式电车面前,我才是个真正的孩子。看如今这世界,真正的孩子 似乎不多了。我们都拥挤在那叮当行走的老式电车里,一下子就驶入不惑之年而变 得不惑了。 想念老式电车的心情,显得有些古典。童年的记忆里,处处与电车有关。在我 眼里,电车就是一座座高大宽敞隆隆行走的木头房子。四道铁轨,铮光泛亮地躺在 路中央,任那电车轮子轧过来碾过去。电车四通八达,成了都市的一大景观。白牌 电车,红牌电车,蓝牌电车……如今繁华的滨江道,当年行驶的乃是绿牌电车。去 年的一个夜晚,我看罢京剧独自回家,走的正是这条“绿牌电车道”。白日的人间 喧嚣被月光淘洗得干干净净。我一瞬之间又变成那个乘坐电车到达终点的小男孩儿 了。 我又看见远处那座法国大教堂。 这里还有一座桥。桥下是那条墙子河。 电车是不过桥的。桥太小。桥前不远处就是电车的终点站——铁轨尽头立着四 根铁桩子。 每次都是祖母拎着我的手,挺着身子从电车上走下来。老式电车的台阶,对一 个小老太太来说,确是显示了高大。我总是恋恋不舍地看着那辆电车倒行而去—— 又满载乘客叮叮当当驶走了。 这时候往往是我一个人立在桥前。 祖母过桥去了,急匆匆去办她的事情。她不让我过桥我就不敢过桥。我是个胆 小的孩子。 我知道祖母过桥去干什么。我肯定知道。那时候我四五岁吧?几年之后,我成 了一名小学生。我第一次只身走过教堂桥,去看祖母常去的那个地方。 那地方已经改业,变成了租赁小人儿书的书铺。门上窗上,挂满了小人儿书的 封面,招徕着。我去那里借了一本《母亲》。我之所以借看这本小人儿书,是因为 我很少见到自己的母亲。于是就在小人儿书里去看别人的母亲。后来,我才懂得母 爱意味着什么。 站在这间小人儿书铺门外,我心里明白了。奶奶,怪不得这两年您不领我来了 呢。原来当铺设了。 每次我随祖母乘电车到这里,都是来典当的。那时候我根本不懂进当铺是一件 脸上无光的事情。懂得脸上有光,我却已经不是孩子了。祖母怀揣典当之物,迈着 一双小脚走过教堂桥的身影,那场景就像是在昨天。 其实解放之后就已经取消了当铺。后来我才知道,祖母常去的地方名为“小件 物品有偿抵押所”,这显然是为了突出社会主义的性质。虽然解放了,但还是有很 多穷人的。后来“小件物品有偿抵押所”也被取消了。这对祖母这位常客来说,一 定是个沉重的打击。然而我能够记住的只是祖母典当之后从桥那边向我走来时,一 派士气旺盛的样子。 我从未见到祖母脸上有过什么愁云。 我也从未听到祖母口中有过什么悲叹。 祖母是个独立性极强的人,永远理直气壮。 应当说祖母是个穷人。祖父死得太早了,不曾存在似的。祖母一个人生活,住 在贫民区的一间平房里。那时候我被寄养在外祖母的家中。隔上一段时光,祖母就 跑来看我。而每次又都不忍离去,就索性将我接走,去住上几天。 这来来往往,乘的就是那种老式电车。 祖母对外祖母,似怀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出了姥姥家大门,祖母就十分为我高 兴。仿佛我脱离了虎口似的,我知道祖母的看法不对。 我说:“奶奶,我姥姥对我挺好的。” 祖母脸色一沉:“你给我闭嘴!” 她使劲扯着我的手,登上了电车。 电车上,祖母便开始不停地说话,一直说到到站下车。祖母永远旁若无人。她 在电车上说的话,句句都是对我的提问。有时我贪看车窗之外的景致而几句不答, 她就急了。 于是一路之上,我都在忙着回答她的问题。在那叮叮当当而又摇摇晃晃的老式 电车里,她的那双细长的眼睛异常专注地看着我。祖母的这种目光,我如今极尽文 字之能事,也无法将其描述。我只能说这种目光对我的照耀,今生今世也不会再有 了。我懂得了惟一。 我依然记得祖母在电车上的那些提问。 这一程子你吃得饱吗?你姥姥一准饿着你! 前天下雨你准出去疯跑了吧? 夜里你还是光着屁股出去撒尿?你姥姥怎么就这么忍心呢? 那些糖块儿你都吃了吧?没叫别的孩子给骗了去? 叮当行走的电车上,我一一回答着这些永无休止又无微不至的问话。祖母听力 不强,有时听不清楚她就要我大声再说一遍。 我就再说一遍,仿佛做了一次小结。 电车上的乘客们,纷纷注视着我的祖母。祖母那如处无人之境的气概,我至今 叹为观止。是因为耳聋她听不到世界对她的评价,还是她从来就不把世界放在眼里? 我不得而知。在我的记忆中,祖母是个刀枪不入的人物。她不念旧,没有给我讲过 一个故事。她也从不希冀什么未来,更没有丝毫功利目的。在那沿着轨道向前行驶 的老式电车上,永远是祖母的现在进行时。到站了,我们就下车去。祖母是一位市 井现实主义者。她活的就是一个“现在”。 我每次能在祖母家住上几日,要取决于祖母的财力。我走进那间很小但拾掇得 非常干净的屋子里,美好的生活便开始了。 宝贝儿,你想吃什么呀?说呀,奶奶给你买去!你想吃糖炒栗子吧?准的!还 想吃什么呀?你想想!你可是说话呀! 这时候的祖母,更像是在逼问我的口供。她不甚慈祥,发语爽快而近乎强硬。 之后祖母就环视着这间小小的居室。这种时刻,往往是她在思考问题。 我当然不知道祖母有多么为难啊。 祖母念念叨叨地出去了。有时出去的时间很长,有时一会儿就回来。无论出去 的时间长短,她回来总是不会空着手的。回忆起来,大都是那些我喜欢吃的东西。 糖炒栗子,糖粘子,糖葫芦,糖梨,蜜枣,瓜条,藕片,杏脯……令我激动。祖母 每次都是一样儿买一点儿,花样繁多之中透着精致。这精致之中又透出了祖母的精 明。我就忘乎所以地大吃起来。 偶尔抬头,就与祖母目光相遇。我仍然难以描述这目光。祖母的眉心偏左处, 生着一颗暗红的痣。在我的血缘长辈之中,祖母是惟一有痣的人。这就注定了我能 牢牢记住她而不会忘记。祖母的这颗痣,使她活到了九十二岁。 住在祖母家的日子里,我的主要生活内容是吃。祖母像是一个模范饲养员,我 则是一只小动物。我的一些坏习惯,大多是那时给宠的。譬如说睡懒觉;譬如说猛 吃零食;譬如说不爱劳动,还有性急而易躁什么的。 祖母去世之后,这些坏习惯更加牢固地保留在我身心之中,仿佛她老人家留给 我的一份永恒的纪念品似的。四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能像祖母这样,在我身上刻 下如此不可磨灭的痕迹。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永远洞察着我——她留在人间的这个 宠物。 美好的日子,总是戛然而止的。上午起床的时候,祖母对我说:“今儿,送你 回去吧。” 我就闹哄,说不回去。 我知道闹哄也没有用,祖母言而必行。 这时候祖母必然要拉开被阁上的抽屉,从中拿出那个手绢叠成的小包儿。头天 晚上,祖母在里边裹了一毛钱。 她打开手绢,里边竟然变成了五毛钱。 夜里财神爷下凡啊给咱们添钱来了。 我就由衷地高兴,这钱来得如此之容易。我怎么知道,这些钱都是祖母舍脸去 向邻居借贷来的。为了我,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于是这一天便成了最为辉煌的 一天。 几乎是有求必应。祖母先是一声接一声问我中午想吃什么饭,然后就着手准备 了。这时间里如果有孩子来找我玩儿,必然被祖母驱逐。不知为什么,祖母不允许 我的身边有别人存在。 祖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吃完午饭。她的午饭吃的什么,我从未留意。我只依稀 记得当我美滋滋地吃着可口的饭菜时,她脸上所流露出的那种陶醉的表情。 我央求她不要送我回去。她凝神,不理会我。她又开始环视这间小小的屋子。 然后就是翻箱子开柜,颇为艰难地寻找着那些历史遗存。 祖母年轻的时候,曾经极其短暂地富过一段时光,后来就破败得一塌糊涂。祖 母一生似乎也不曾拥有爱情。偶尔谈到祖父,她总是极其冰冷地一带而过。祖母既 不恋人也不恋物。 祖母肯定是翻找出一些可供典当的东西。她洗脸梳头,将自己拾掇得体体面面 的。我们走出家门。路上遇到熟人打招呼,她就颇为自得地对人家说,领我孙子出 去遛一遛。 我们在东南城角乘上电车,去往教堂,有时车上乘客渐多,有人站到我的身边, 祖母就十分尖厉地发出吼叫:“看你挤着我孙子啦!” 其实人家井没有挤着我,而祖母却十分霸道地认为,她孙子身边不许有人站立。 祖母的这种行为,当然遭到公众的白眼。然而她那无所畏惧的旺盛斗志,竟使众多 乘客敢怒而不敢言。 至今我依然不曾被母爱所沐浴。但是我却永远不会忘记祖母出于对我的呵护, 在老式电车上发出的那种护犊的尖吼。祖母对我的疼爱,已经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于是我对母爱,也拥有了一种间接的体会和感触。 母爱可能是最为伟大的最为崇高的,同时又是最为自私的最为狭隘的。母爱可 能是理性的,同时又可能是难以理喻的。而祖母对我的那种疼爱,我只能用两个字 来比喻:放血。 祖母过桥去典当。她走回来的时候,手里便有了些钱。她领着我沿滨江道一直 走到劝业场——钱也就花得差不多了。一路上她不停地问我想吃什么。我的回答稍 有迟缓,祖母就急了。她不能容忍她对我的疼爱,出现分秒空白。 在劝业场我们上了电车,叮叮当当一两站地,在四面钟站下了车。我呆呆看着 祖母。这时天已渐渐黑了。身材矮小的她,将那些食物一样儿又一样儿给我包好, 让我拿在手里。她高声说:“谁敢抢你吃的,你就告诉我,看我下回撕烂他们的嘴。” 其实没有人抢我食品。祖母疼我爱我,便对这个世界持有一种“泛敌情绪”。 举凡与我有所接触者,都在心理上被她列为敌人。黑暗之中我听到祖母说:“走吧, 宝儿,一直回家别在半道上玩儿!”这时候祖母已经饿了一天了。 我就向西边外祖母家走去。不知什么原因,祖母每次都在这里与我分手而不将 我送到外祖母家,至今我也不得其解。是不是祖母不忍心看到我与别人在一起的情 形,那对她将是一个刺激。祖母永远认为,我与别人在一起的生活,是在水深火热 之中。 今天我懂了,祖母有权利这样认为。 我走出一个路口,祖母尖声喊叫叮嘱着我,小心脚底下别绊着!那葡萄洗洗再 吃! 我走出两个路口了,仍能听到她的喊声。 好宝儿,过几天奶奶再来接你…… 我走得很远了。回头看,却看不清祖母的身影了。我知道她还在旁若无人地喊 叫着。只有和平路上那南来北往的老式电车,成了祖母身后朦胧可见的背景。 祖母如那老式电车,去矣远矣。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