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梦见了毛泽东 多年以来我的睡眠状况都不太好,往往依赖药物才能入睡。即使入睡了,夜间 也常常突然醒来。有的人睡眠不好,还多梦。我的梦却很少。梦境对我来说几乎是 个缺失。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 尽管无梦,到了白天我照样工作。工作就是写作呗。日子过得平淡无奇。我也 适应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 后来,我梦见了毛泽东。 关于毛泽东,这位巨人的身影曾经笼罩了我的全部生活。与所有成长于毛泽东 时代的孩子一样,从一落生,如日中天的毛泽东就将他的光芒照耀在我的襁褓上。 他远在北京,我们却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语录,响彻我们的耳际。他 的画像,充满我们的视野。领袖毛泽东,应当说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为家喻户晓而又 无所不在的伟人。在我心目中的人名辞典中,或亲或疏,或远或近,但毛泽东这个 名字今生今世也不会被删去的。无论你是爱他还是恨他,你都无法将他的名字忘记。 记得那是公元1961年。我前去报考坐落在我家附近的一所著名小学。由于是百 里挑一,入学考试就显得十分严格。记得老师问罢“一个木块有几个面儿”之后, 话题一转,问我中国共产党主席是谁? 不等她话音落地,我脱口答道:毛泽东!声音十分响亮。 我被这所著名的小学录取了,并被指定为班主席。我敢断定,这一切都与我准 确无误流利响亮地回答了考场的重大提问有关。但毛泽东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的 六亿五千万子民之中,一个七岁的小男孩能够进入那所全市著名的小学读书,与他 有关。 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上,印着毛泽东的画像。我捧着课本,无数次定定注视 着他。 毛泽东挥动巨手,新中国向前迈进。在我由童年而少年、由少年而青年的漫长 成长历程中,黎明即起,既昏便息,无数个夜晚就这样逝去,但我却从未梦见过毛 泽东。即使在“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的岁月里, 我也从来不曾在梦中与这位伟人相见。尽管如今我们将那个年代描述为无梦的岁月。 “文化大革命”的第一个年头,我见到了平时很少见面的母亲。她被下放到一 个农场劳动,长期在烈日下出工而成了一位黢黑的妇女。正值热月,我看见母亲头 上蒙着一条深色的围巾,心中很足奇怪。后来我知道,母亲是被造反派剪了“阴阳 头”,心里非常难过。我当时清楚地知道,毛泽东亲自发动和领导了这场运动。在 这场运动中,他的手下干将们使我母亲的满头秀发成了乱草。这一切都与毛泽东有 关。但不知为什么,我心中丝毫也没有产生对毛泽东的仇恨。我当时一定认为毛泽 东是对的,毛泽东一定是为了广大人民群众才发动这场“文化大革命”的。尤其是 对于毛泽东有关阶级划分的学说,当时我崇拜得五体投地。毛泽东逝世后,出版了 他的《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我用心读了读,才知道当年的“天天读”我是用口而 未用心的。用心读了他的最后这本书,我才真正知道谁是当时中国最为雄辩的著作 家。 尽管如此,我仍然没有梦见过毛泽东。 我还经历了一次与毛泽东有关的“反标”事件。 公元1969年,我们已经升入中学了。突然接到通知,要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回到 原来的那所小学里去办学习班。 原来, 三年前的一天在我们这个班的教室里出现 “反标”。而“反标”的内容是对毛泽东的直接人身攻击。我不明白为什么三年之 后学校当局才开始着手破案。空气显得非常紧张,所有被审查的学生都认为自己是 无辜的。 教室前方挂着一幅毛泽东画像。他的目光,注视着我们这些因涉嫌“反标”而 心悸神慌的孩子们。坐在小学的教室里,我抬起头来向前望去。今生今世我都不会 忘记,与毛泽东对视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只是那一个瞬间,我从他的目光之中看 到一种慈悲。我的眼窝里立即涌满了泪水。 为什么能够在他的目光之中感到一种慈悲的力量,至今我也说不清楚。我想这 一定与当时渴望获救的心态有关。于是毛泽东便成了我们的“精神之父”。我们将 一切期待都奉献给了他。 那次“反标”审查竟然不了了之。多年之后,也没有听到破案的消息。但我却 得知,某某同学在与破案人员谈话的时候,将我作为重点怀疑对象举报出来。“双 突”的时候,这位同学成了一个司局级干部。今年除夕之夜,他还打来电话给我拜 年。我真想在电话里对他说,我向毛泽东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发誓:神目如电,当年 那条“反标”真的不是我写的。 但这毕竟是多年前的往事了。不提也罢。我们那些少年同学啊,你们这些年来, 梦见毛泽东了吗? 反正我梦见了毛泽东。 那是凌晨。我关毕电脑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已经是两点钟了。从上床到入睡, 一般情况下我需要一个多小时。这样推算,我应当是在将近凌晨四点钟的时候睡着 的。也就是说,我大约是在寅初或寅正时分梦见毛泽东的。 应当说是在中南海他的住所里。我没有进过中南海,但我敢断定是在中南海他 的住所里。因为众所周知毛泽东的确曾经住在那里。 是一间很大的屋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四面朴素的墙。如今在我们的生 活中,已经很难见到这种没有人工装修痕迹的墙壁了。在迎面的墙上,我竟然看到 因泛潮而渗出的湿痕。毛泽东就坐在那面墙下的藤椅里,谈笑风生。我记住了他的 形象,正是建国初期年富力强的毛泽东。 这才是真正的毛泽东。他无须任何装饰,身后的背景也只是一面渗出湿痕的墙 壁而已。我们一行十几个人围坐在他的近前。这个场面好比当年歌中所唱的那样: “毛主席啊,您是那灿烂的朝阳,我们是葵花,静静地围绕在您的身旁。”尽管如 此,毛泽东的平易,丝毫也没有使我们感到紧张。空气使人觉得清新。 他谈了许多许多,湖南口音听起来是那样响亮。醒来的时候,我一句都没能记 起。只记得他打着手势,谈的似乎都是一些轻松的话题。后来,他缓缓站起身,向 我走来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他走到我的面前,伸出一只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这 时我才慌忙站起,挪开了我的椅子。 原来我的身后是一扇木门。我让开路,毛泽东就推开那扇门,走到里边去了。 我们就期待着他再度走出来。然而他再也没有走出来。 醒来的时候,我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试图保持那种梦中的状态。不知为什么, 我觉得此时毛泽东已经成为天堂里一位充满人格化精神的神。无论是醒时还是梦中, 我都会这样认为。凡生长于毛泽东时代的人们,在今后时日里,大概都有机缘在梦 国与他对视。 因此我祈祷,毛泽东保佑我。我渴望再梦到他。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