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没有子弹(22) 我得告诉陈地理,这条道理是我发现的:一个人聪明不聪明,看什么?不看 别的,就看他会不会骗自己。一个人一天走到你面前,说,我是你爸爸,你就信 了。这叫什么?这叫白涮你玩。你要是聪明就该这么想,小子,想当谁爸爸呀, 当我孙子还差不多。那你就对了。有人管这叫阿Q,自我欺骗。我觉得自己骗自 己总比受别人骗强。可大伙儿都不乐意,宁愿受人骗也舍不得骗自己。这就叫贱, 活该。 人人都活该,没有一个不活该的,包括我王高。 威哥从里面传出话,让我收拾口琴。事情是这样,他去找口琴要钱,口琴不 给,还骂了他,威哥让她等着瞧,口琴就告诉我爸了,我爸找了警察把威哥拘了。 如果我不给威哥报仇,不灭了口琴,他就灭了我。 我当然可以灭口琴,我很想灭她。我开始琢磨用什么方法灭,刀子,绳子, 煤气,或者放火……有时候我真想痛下决心,来他个一了百了,可脑子里乱得要 命,一下子解不开。这些天我真有点想见见陈地理,听他说点什么。 我妈出出进进不大注意我,我却不由得注意她。和张峻岭分手以后我忽然发 现我妈老了,眼角有不少皱纹,不能细看。女的和女的真太不一样啦,我妈和口 琴,她俩都是女的,我妈她那么傻,一点不觉得自己是女的;口琴浑身上下每个 细胞都不闲着,用威哥的话:找操。对,我应该灭了她!让张峻岭抱着死尸乐去 吧。 我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有人声,是个男的。我立刻停住,就听那人在问, 你心里到底怎么想?我在问你。 没人回答。 嗨,红军,你说话啊!我要知道你的意见,这总不过分吧。 是陈地理! 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倏地蹲下身,一点点蹭到窗户底下。 你愿意听我说吗?你应该相信我,我对你的感情…… 好哇这老家伙,他真的在追我妈!一时间我紧张得直要抽风,浑身哆嗦,我 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一动不动。 你十来岁还是个黄毛丫头,我就认识你了,算有缘分。那会儿我多年轻,多 好的时光。现在我老了,可你没变,真是一点没变。你是我见过最开朗的人,也 最坚强。我、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冷静地想想…… 我妈还是一声不出。她在干什么?我忍不住抬起头,窗子上是毛玻璃,但是 有一块是破的,有条缝儿。 这些日子我很痛苦,这辈子,就是加上“文化大革命”我都没这么煎熬过。 没有一天夜里我能睡着,想着我们的事,想着你,在床上打滚儿…… 我浑身一机灵,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用不着。我妈突然冒出一句。 不。我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不能勇敢地选择,要这样委曲求全!为什么我不 敢追求真正的生活,和爱? 我妈不理他。 家里人都看出来了,问我哪儿不舒服。她们怎么知道我这儿疼,疼得厉害… …陈地理用手捂住胸口。 我妈的脸青白青白,嘴角咧了咧,我告诉你,你不用怕。 怕?我怕什么,可笑。可他一点没笑。 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有点犯糊涂。 走,你滚。我妈说。 我不走,我不会离开,除非你能原谅我。 好,我原谅你。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陈地理的身影走近我妈,恶心地攥住她的一只手。我妈想挣脱,他死攥着不 放。 红军,我爱惜你,你难道不信吗? 我妈不动。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可咱们抛开别的,实事求是地说,你能要孩 子吗?你想想,这是不可能的呀! 猛然间,我妈拼命一搡,陈地理倒退着撞到墙上,差点摔倒。我吃惊地“啊” 了一声。屋子里昏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只听陈地理的声音像炸雷似的:高红军,天地良心!你要我怎么样? 他的声音那么响,冲出屋子,飞向空中。我一阵惊恐。 我妈病了,她说是感冒,可我知道不是。她去了医院,回来的时候坐了出租 车,然后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发现了她换下来的两条床单,上面都有血迹。 她休息了一个礼拜,然后就上班了。 这些日子我一直想离家出走。因为我觉得在家里时时刻刻都喘不上气,我受 不了我妈,受不了她说话,更受不了她不说话,受不了她发愣,受不了她干活。 她就像一块大石头压着我。 可我没走,一天天拖着。晚上我睁眼躺在床上,想着这张床就要空了,我要 去找龙生,他要是愿意我俩就一块走,去哪儿再商量。我们肯定要去很远的地方, 没人能找得着,除非我们自己愿意出现。我妈她会难过吗?还是高兴?她一个人 怎么过?人哪,真还不如没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