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爹死的时候,寞儿才三岁,寞儿娘才二十三岁。娘腿有点跛,要不也不会嫁到 克拉克勤来。爹一死,娘也不管寞儿了也不管爷了,只是哭,对着一望无际的戈壁 滩哭,对着爹的坟头哭,对着门前她出嫁来时的那条石子路哭。 一天,从乌鲁木齐来了个男人,说是去喀什摘棉花的民工,路过这里,想借宿 一宿,爷看看娘,娘不说话,可也不哭了。爷看看寞儿,寞儿咂吧着手指头,面无 表情。爷又看看空旷的戈壁滩和戈壁滩尽头将落未落的日头,说:“留下吧,睡左 边屋。” 在爷看娘、看寞儿、看天边的日头时,寞儿一直在看那男人,眼珠都不错一下。 男人左下巴有一颗黑痣,痣上长一撮黑毛,苍蝇屎一样。寞儿黑眼仁大,色重,脸 上有不符合年龄的苍白。男人心里哆嗦了一下,操!这小妮子的眼里有毒呢。 晚饭是娘做的,这是爹死后娘第一次做饭。灶塘里烧着干骆驼刺,火映在娘的 脸上,娘虽有点跛,脸子、身子却年轻饱满,她拉风箱,手臂和胸脯一送一撤,连 成一条好看的曲线。 晚饭做的过油肉拌面,还炖了一锅香香的胡罗卜羊肉汤,娘虽是口里嫁过来的, 几年下来,新疆饭也做得有些质量了。男人从包里掏出一瓶白酒,说是邪贵的,现 在口里正流行喝呢。 他给爷、娘倒上,也给自己倒上,他还用筷子沾了爷杯里的酒硬塞到寞儿嘴里 说:“小妮儿也尝尝。” 寞儿觉得男人硬塞过来的筷子又苦又辣,还有股子不明底细的怪味。寞儿并不 像一般小孩子尝酒那样呲牙咧嘴,她只是把那味儿含了,蓄些口水在舌尖,一用力, “呸!”吐在男人脸上。 男人的脸有点挂不住,想发作又不能,看着寞儿黑白分明的冷静眼仁,心里又 哆嗦了一下,操他娘的,这死妮眼里真有毒呢。 自爹死后,爷还是头回喝酒,不免有些忘形,才啃两块羊骨头,酒劲儿上来了, 拉条子没吃一口,爷闹地震般扯起了呼噜。 爷一睡,晚饭草草收了场,娘在男人帮衬下把爷弄上床,然后桌上地下拾掇利 索,抱起已困得东倒西歪的寞儿回了右边屋。 寞儿家统共三间屋,爷奶住正中,当然现在奶住进屋后坟圈里了,右边这间住 寞儿一家三口,当然现在是两口,左边那间干干净净堆些粮食、杂物。 戈壁滩里天气怪,白天管你咋热,天一黑就冷。寞儿看见天上砸下密不透风的 雪片片,自己光溜着小身子,冷啊……寞儿用力蹬跳,想把自己弄热乎点儿,蹬得 太用力,一脚把自己蹬进个黑窟窿,寞儿睁大黑夜里的黑眼仁,眼前是黑眼仁一样 的黑,没有白的雪。寞儿想我在做梦吧?她的小脑袋迷迷登登的,三岁的寞儿还有 点搞不太清梦和现实的界线。冷却依然, 寞儿伸手找娘,娘的怀里啥时都暖和软和呢。 寞儿摸到一片冰凉,比自己的小被窝还凉呢,寞儿脑子空了大约三分钟,恐惧 在这三分钟里排山倒海涌来。三岁的寞儿没有用哭表述自己的恐惧,她爬下床,走 在无边无际的黑里,推 开门,院子里有明晃晃的剑一般的月光。看到亮,寞儿不那么怕了,才长哭了 一声:“娘——娘——”左屋里有了细碎的动静,门开一条逢,缝里闪出娘,亮照 在娘脸上,娘脸上有一片惊慌压不住的潮红,透着股子邪性。 娘三两步迈过来,抱起寞儿,顺手用奶头堵住寞儿的嘴。寞儿发现娘衣襟半敞 着,想娘真不怕冷。娘的奶子里早没水了,可寞儿没拒绝娘,因为娘的身子太暖和 了。 娘抱着寞儿猫一样潜回右屋床上,轻轻拍着寞儿,唱些没意义的催眠曲,寞儿 忍不住问娘:“娘,干啥去了?”娘说:“撒尿。”寞儿还想问娘咋不把尿撒院里, 娘咋把尿撒叔屋里了, 娘的催眠曲起了作用,寞儿心无芥蒂地睡去了。 第二天,人还没起来,天刮了阵子妖风,噼里啪啦一片响,院里的葡萄架子全 趴在了地上。太阳升起老高,爷的门才打开。看着满地狼藉的葡萄架和院子里的男 人,爷有点犯蒙。男人穿个小背心,正在搭架子,阳光下,两条胳膊上的腱子肉闪 闪发光。 爷有些口呐:“这?这?”男人专心手上的活计,并不看爷,说:“新疆的风 真他娘邪乎,刮了一夜,风声小孩子哭娘一样咧。” 娘走过来,赶着给爷倒杯酽酽的砖茶说:“爹,昨晚喝不少酒,睡得实,到现 在?”爷咕咕咚咚喝干茶碗说:“真老了,不中用了,没喝多少,醉成这样,啥 风声?啥也没听着。”男人和娘对视一眼,手下的锤声叮叮当当愈发起劲,娘也欢 欢地奔向灶间忙活午饭去了。只有三岁的寞儿有点儿忧郁。 吃罢午饭,男人接着干活,爷要插手,他不让,说:“叔你歇着,这活不是你 这年龄的人干的。” 爷不再强争,靠着墙,点上漠合烟,深深吸一口,朝着太阳喷一口浓烟,说: “你娃不错,不错……” 寞儿三岁的那个午后,院里有男人闪亮的腱子肉,有娘欢实的背影,还有爷的 老漠合浓烈刺鼻香臭不定的烟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