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四岁、五岁、六岁、七岁,没有娘,寞儿一样在长大。村人见到她总要说一句 这娃可怜,没爹没娘哩,脸上是些同情或鄙夷的样子。村里的娃见了她总喊:“没 娘娃,没娘娃,你娘是个破鞋精。”爷听见了,追着打那些娃,娃们尖叫着跑了, 下回见到寞儿一个人照旧喊。寞儿越大越不肯出屋,怕娃们骂娘也怕大人们啧啧的 样子。 七岁那年,寞儿该上学了,村里没学校,这时,克拉克勤村只剩下五户人家, 村里就没学校了。 爷把寞儿抱上小毛驴,送寞儿去十八里外的镇小学校。寞儿心里有点高兴,想 那里该没人认得娘吧。 爷、寞儿、驴一踏进校门,教室窗玻璃上就贴满了眼睛。一个拖了长鼻涕的男 娃尖叫:“驴——驴——啊——啊——”其他男娃女娃跟着尖笑,上课铃声响了, 爷把寞儿抱下驴背,寞儿站着没动,她怕那一窗户一窗户的眼睛珠子,怕那一片一 片的尖笑。 一个老师,是男老师,走出来,邹着眉头说:“你这娃娃还不进教室,等长舌 头绿眼睛的鬼吃你呀?” 寞儿小身板缩了一下,小脸蛋白了一下,乖乖走进教室。 下了课,同学们三三两两出去玩,跳皮筋、踢毛毽、挤油油。人家都是镇里的 娃,屋前屋后住着,原就认识,只寞儿扎撒着手站在门口,心里很想加入进去,又 有点不好意思,还有点怕。 那个拖鼻涕男娃忽然跑过来,狠拉一下寞儿小辫,又飞快跳开,唱:“乡巴佬, 骑傻驴,傻驴驮个乡巴佬。”又有几个男娃加入进去跟着唱,就成了合唱,那鼻涕 男娃见有人跟随自己,越得意,索性尖了嗓唱,俨然领唱。 寞儿退回教室缩在自己座位上,她用力收缩自己,希望缩到没有,缩到别人看 不见。鼻涕男娃们并不放弃,追进来团团围住她继续喊,直到那男老师跑来照鼻涕 男娃屁股狠踹一脚,男娃们才一哄而散。老师见寞儿并未哭,只是黑眼仁又大又冷, 脸色雪白,想这娃怕是被吓狠了。 上学第一天,寞儿在座位上尿了裤,因为她再没敢离开过座位一步。她坐在自 己的湿裤子上,再下课,纹丝不动,泥塑一样。鼻涕男娃挨了老师一脚,屁股还疼 着,不敢再近她,只在教室门口伸舌头翻眼皮地冲她做鬼脸。 终于,下了学,男女娃提上书包往外跑,恨不能多生一条腿的样子,寞儿依旧 纹丝不动,她耸起耳朵细听,小学校终于安静下来,静得像坟圈子。寞儿立起身, 拖着麻透了的屁股和腿慢慢往外移。一出教室,就见爷和驴一块在校门口站着。 爷跑上两步,一把抱起寞儿说你这娃咋这慢。话没说完就摸到寞儿屁股和腿精 湿。爷说:“这娃,咋尿裤了?” 寞儿垂了头。 爷说:“憨娃,咋不和老师言语一声?” 寞儿:“……” 爷拉了脸,把寞儿放地上,说:“这大娃了,咋赁没出息……”爷止了话头, 爷看见寞儿大大的黑眼仁上正迅速盖上一层水气,水盖得厚了就啪哒哒砸下来,砸 在小学校水泥地板上,砸出一朵朵挺大的花。爷慌了,寞儿从三岁娘走后就奇迹般 不会哭了,今天为着个尿裤自己把娃弄哭了,这娃可怜见的。爷忙扯衣袖给寞儿擦 泪水说:“我娃不哭,尿裤就尿裤,爷像你这大还把屎拉裤裆里呢,不哭不哭。” 寞儿瘪瘪嘴,想不哭的样子。 爷一把抱起寞儿往驴背上放,寞儿死死攀在爷脖子上叫:“不不,我不骑驴!” 爷说:“这十几里路,你不骑驴你还走回去呀?” 寞儿急急接口:“我走我走。” 爷没招儿,只得一手牵驴一手牵寞儿往回走。戈壁滩上的日头像盆炭火,没走 多远就把寞儿屁股烤干了,尿碱干在皮肤上,又痒又疼,难受得狠,寞儿不说,怕 爷再让她骑驴。戈壁滩上的日头落得晚,可等这一老一小走完十八里路,回到家, 天还是黑透了。 吃过饭,卷上一只老漠合,美美地抽一口,爷说:“娃,给爷讲讲今天学校里 都学啥文化。”寞儿用手指扣弄着新换的裤子说:“爷,我不骑驴上学。” 爷问咋,寞儿不言语,爷扔了老漠合烟头,着脚捻了说:“你这娃咋赁怪咧。” 第二天,爷早早牵了驴在院里等,寞儿拖了书包走出屋,见了驴,一把抱住屋 门口的柱子说:“爷我不骑驴,骑驴就不去学文化。” 爷看寞儿,寞儿黑眼仁墨墨的,很有主意的样子。爷心里叹口气,想这娃可怜 咧,爹死娘跑,这娃心里有病咧。爷把驴牵回驴棚,一老一小又走了十八里。 看寞儿进了教室,爷转身去了镇百货公司,花三百八十块钱从百货公司推回一 辆新崭崭的永 久牌自行车。爷骑上试了,扭了半条街。吓得半条街的女人护着娃骂:“这老 球,耍怪呢。”爷不管,爷想我娃学文化要紧。到下学时,爷的车已经骑得直溜溜 了。 看见爷和自行车,寞儿小脸红潮潮的,黑眼仁缩了一圈。从此,爷每天骑自行 车接送寞儿上学。戈壁滩上的石字路又颠屁股又费车,爷过个把月就去镇里给永久 换车胎。爷常在路上骂给坐在后座的寞儿听:“傻娃,骑车哪有骑驴好,费钱费力 费屁股,死娃。” 爷骂爷的,寞儿心里美着呢,寞儿坐永久上学鼻涕男娃们再没笑她。爷其实也 不真气,爷想娃学文化要紧,自己劳乏些就劳乏些吧。 一来二去,寞儿在镇小学也有了一两个伙伴,下课也能相约着一块踢踢毛毽, 跳跳方字格。 一班的娃并不止寞儿一个镇外的,绳绳也在这班。一个村的,原该亲些,绳绳 好几次主动找寞儿玩,寞儿都回了,绳绳扫了面子,嘴上不说,心里想不怪村里人 说破鞋精的娃难弄,从此再不理寞儿。寞儿看绳绳灰灰的,心里挺悔,可她就不愿 他近她,说不上原因,结果跟她住得最近的绳绳在小学校里离她最远。寞儿在镇小 学的快乐生活最终了结在绳绳嘴里。 那是期中考试后,老师讲要开家长会,爸妈谁来都行(老师是念过高中的文化 人,不说爹娘说爸妈的)老师没说爷行。 寞儿心里惶惶的,问:“爷来行吗?” 老师说不行,又说让你爸来吧。 寞儿垂了头。 老师问:“咋?” 寞儿不言语,一班的娃都望向她。 坐在后排的绳绳举手说:“老师我知道,她没爹,她爹死好多年了。” 老师胸口缩一下,悔自己不该问。就假装没事说:“那就让你妈来吧。” 寞儿这时头已垂到膝盖上去。 坐在后排的绳绳这次没举手又说:“她没娘,她娘跟野男人跑了,她娘是破鞋 精。”一班的娃都笑炸了,绳绳见自己惹笑了大家,得意得摇头晃脑。寞儿从椅子 上弹簧般跳起,谁也不看,风一般卷出门去。老师只看见一黑一白,黑的是寞儿眼 仁,白的是寞儿脸。老师冲下讲台,照绳绳屁股就一脚斥到:“胡扯啥?再胡扯撕 你嘴。” 绳绳翻翻白眼仁说:“我没胡扯,我爹我娘我们村人都这说,不信老师你去问 ……”绳绳话没说完,屁股又挨一脚。老师说:“你等着,回来再拾掇你。”转身 向着寞儿已远的背影追去。 娃们都兴奋,跺脚拍桌子嚷:“嗷嗷——破鞋精,嗷嗷——破鞋精”娃们并不 怕老师,知道他不能咋样,就会踢个屁股,娃们爹在家打娃比老师打得狠许多,踢 个屁股娃们不在乎。 老师跑得呵噜气喘,眼见着追上了,就追不上。老师想这小女娃咋这能跑,就 一直追到寞儿家。 寞儿撞开家门,站住。 爷问咋这时回家,不到下学时候呀?寞儿直大喘,半晌说一句话:“我再不上 学了。” 爷想发生啥大事了。 老师跟脚跑进屋,也大喘,要死的样子。 爷想真发生啥大事了。 老师讲了经过,爷牙咬得咯咯响,拉起寞儿说:“走,去他家,问他爹他娘咋 教的娃,欺负我娃,不成!” 寞儿死抱住房柱子喊:“不——我不去。” 老师讲了一下午,说保证不会再让人欺负寞儿,爷也唉声叹气地劝她,寞儿再 不说一句话,只抱紧房柱子。 第二天,爷去推永久,寞儿背了手尖声叫:“我不上学,要去就死。”爷当小 孩子说诳语, 过来抱她坐车,寞儿紧退两步,背着的手一挥,一道白光就架在了脖子上,正 是那把古刀。 爷一下瘫下去,哭到:“娃呀,不上学就不上学,你别吓爷啊……”从此,寞 儿离开了镇小学校。爷想学文化固然要紧,娃的命更要紧。刀是爷的命,寞儿是爷 的命根。 爷不甘心,到底跑到绳绳家,当着绳绳爹娘踹了绳绳。绳绳爹娘疼娃,又理亏, 只说:“他爷你只管打,打死这球娃娃。”绳绳爹娘说这,爷倒不好打了,恨恨跺 脚去了。 一年,从乌鲁木齐来了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镇卫生所长陪着,挨家挨户问病, 说是搞南疆卫生健康状况普查。到了寞儿家,听了寞儿的情况,说这孩子可能是自 闭症。镇卫生所长也是个二百五,磕磕巴巴问自闭症是个啥,医生说就是心理疾病, 心里有个死疙瘩了。 爷和镇卫生所长一块问咋办,医生说得找到死疙瘩结哪儿了,爷就不言语了。 爷心里明镜似的,可爷不愿提,爷怕跟外人讲那事再伤着寞儿,爷就把医生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