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殇一二 木大头这次回木桐屯,过了春节,走的。 木大头,姓木,大头是小名,学名木大为,是爹给他起的。上中学后,他把 名字改了,改成木大舟。当时他是这样想的,木,就算是有大的作为和用处,也 不外乎架桥上梁,搁在那里任人脚踩足踏或任草瓦积压,是不会有大出息的。改 成一个舟字,名字就动起来,就能纵横江海。书读不进去那阵,正好赶上打工热, 木桐屯的年轻人一拨一拨地进城,热闹的像江河里的浪。木大头也成了浪里的一 缕水流,不过他没有北上,也没有东进,而是拉了几个伙伴,出人意料地南下, 一年后,家里人才知道他们在深圳。到了深圳,木大头就抱定一个念头:给别人 干,永远都没有出路,你就是封上了大臣,人家还是皇帝。木大头要当自己的皇 帝,十几年闯下来,木大头成功了,他先后办了好几个厂子,当起了名副其实的 老板,他这只大舟,还真的在深圳劈波斩浪了。 木大头这次回来,办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应县里邀请,回来考察,准备在县 里投资,一件就是为老家做点好事。人不能忘本。木家,在木桐屯是小户,能商 量事的人,都外出了,木大头就来找陈八爷商量。前一件,陈八爷够不上管,后 一件,陈八爷倒很乐意问问。 木大头走进陈八爷家,八爷正在看新闻联播,他有一个孙子在城里读研究生, 研究生是研究大事的,为了能和孙子说上话,八爷就天天不落地看新闻,背诵国 家大事。家里出个人才,不容易,人才回到家,能不能让他不寂寞不孤独,更不 容易。木大头的到来,陈八爷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意外,在全木桐屯,能前朝后 代的说出个子丑寅卯,能看明事理的也只有他陈八爷了。木大头讲完自己的打算, 陈八爷就赞赏地鼓起掌来:“好!好!木总啊,你这次回来,那可是锦衣还乡, 是我们木桐屯的荣耀啊!明天,我带你走看走看,到时候,你就会有自己的主意 啦。” 第二天,陈八爷带上木大头,去了村东角的刘黑球家。木桐屯有上百户人家, 都参差有序地排列在木桐岭的坡脚下,呈一只月牙形,乡下有懂风水的说它是 “簸萁朝阳地”,意思是生金聚丁之地,是块好地。百多年来都这样传,木桐屯 倒没有发富的迹象,但人丁兴旺,一茬茬,都快要超过木桐岭上的树草。 刘黑球一家,就住在东头的月牙尖上,三间草瓦主房,两间边屋。房后生一 片水圆竹,矮矮高高,都面黄肤瘦,一看,就知土薄水穷。陈八爷前面走,木大 头后面跟,两人扶着竹篱笆,拱着腰走完长长一段青石阶,就气喘吁吁地站在刘 黑球的院中。听到动静,屋子里出来一个半大的后生,站在廊阶上,朝两人腼腆 地笑。陈八爷指着后生说:“栓柱子,你黑球大哥,就这一根苗。”说完,陈八 爷就拿手招呼道:“栓柱子,你木叔叔木总,来看你们啦!过来,和人家认识认 识。” 刘栓柱赶忙整整身上那件窄瘦的丝棉袄,跳下廊阶,跑到两人面前,先是拘 谨了片刻,接着就放松开了。他先叫了一声“八爷好!”,然后就大大方方地握 住木大头伸过来的手,刘栓柱两腿并拢得笔直笔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木大 头,像一个新兵在接受入伍后第一次检阅。 木大头拍拍他的手,关切地问:“栓柱子,今年多大了?学校里放假了吗?” 刘栓柱说:“不上学了,俺想向木叔叔学习,出门打工挣大钱!那天你回来, 俺站在人堆里瞧你,瞧得俺一连做了好几天梦。木叔叔,你真有本事,你是俺木 桐屯的大英雄!” 木大头笑了:“好小子,反倒夸奖起我了。有理想,就好!” 进到屋里,一阵浓郁的草药味道,呛得人鼻子里直痒。木大头疑惑地问陈八 爷:“栓柱子家里,谁生病了?”陈八爷说:“你黑球哥,病了好几年了,他可 是家里的顶梁柱啊。” 刘黑球睡在里屋,听着外面人说话,就咳嗽连声地问栓柱:“柱子,来的是 八爷吧?快叫他们坐,生笼火烤烤。”话音刚落,陈八爷木大头就走进里屋,站 在刘黑球的病床边。刘黑球一个惊讶,连忙用两手支持起身子,靠在床头,连咳 带喘感激地说:“八爷,这大老冷的天,大老远的路,你还来看看我……” 陈八爷走上前,为他掖好被子说:“黑球侄子,躺好,别寒着。”然后,他 拉过来木大头,说:“黑球啊,你快看看是谁来了?” 木大头往前挪动挪动。木大头个高,房梁上吊下一盏电灯,快要抵到他的鼻 梁上。刘黑球看得真切,瞧得清楚,声音立即就颤抖起来:“大头?是木老弟? 你今个儿是大贵人了,还能想到我刘黑球?”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想坐起来。 木大头低下头,绕开那盏电灯,坐到床边,两手赶忙按下他,说:“黑球哥, 你这是咋的啦?没有进城里医院看看?” 旁边的陈八爷接过话头,说了一通,木大头这才明白刘黑球的遭遇。刘黑球 粗手粗脚的,就是有一把力气,那年去天津打工,跟一个宁波的老板扒房子。那 几年,到天津扒房子的民工特别多,多的像地上的蚂蚁,为了抢活,一天中午, 别人都还在休息,刘黑球一个人跑到扒得千疮百孔的楼房上,去扯所剩无几的电 线。电线里全是铜丝,当时,一斤铜能卖好十几块钱。他一个不留神,一脚踩空, 人就一个肉团子掉下来,腰椎骨栽断了。事后,老板认定他是非上班时间私自偷 盗,鼻大压嘴,把责任推得精光,随便给了点钱,人就被打发回来了。 木大头握住刘黑球枯瘦枯瘦的手,半晌才安慰一句:“那时候管理不好,要 是现在,可就有说理的地方了。” 临走时,木大头塞给刘黑球一千块钱。刘黑球拥抱着那沓钱,眼泪滂沱而下, 淋湿了正在慈祥地看着他微笑的领袖像。 从刘黑球家出来,木大头一路上就埋怨自己,钱带的少了。陈八爷却不这样 认为,他说:“木总啊,钱是能解人一时之急,可过日子长哪,日撵月月赶年的, 哪有个尽头?老话不是常讲‘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授人千金,不如授人 一技,我今天带你来,就是请你当一回菩萨。” 木大头从兜里抽出手,放在胸前团了团,这是他的习惯,一遇到什么缠手的 事,他总都要这样做。走上一阵,木大头才说话:“八爷,你看我是不是应该, 在黑球哥孩子身上考虑考虑。” 陈八爷停住脚,赞许地说:“老板的头脑,就是比常人快几圈。爹残废了, 栓柱子,也应该站起来挑挑大梁啦。” 刘栓柱站在院口,看着他们走的,直到两个人的身影,在路头消失,栓柱还 立在原地,张望,说是送别,又像是在等盼一个人,或是一个喜讯。 那个夜晚,刘栓柱小心翼翼地袒护他的右手,什么都没有碰它,什么也不能 碰它,连睡觉前的洗脸水,也不能淋湿它。因为,那只手,让深圳回来的木总握 过,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