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烛光明灭夜茫茫 高光被开除了几天,后来又回到学校,他经历了比那次被撤销临时班长更大的 磨难。那时候他刚进校门,班长又是自己争来的,不觉得怎么痛苦,可是这次,他 是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偷,是长了三只手的贼,他也为自己感到丢人。可他还得硬着 头皮回到学校,回到同学们中间去。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精神上的磨难。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磨难啊! 人的一生总要经受一些磨难的,然而高光提前经验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爱迪生被学校开除过,并未影响他成为一个伟大的发明家;索尔仁尼琴被开除出苏 联作家协会,还被逐出国门,流亡到美国,后来他还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说 不定高光的被开除也为以后的辉煌奠定了基础,可惜的是在他刚刚返回学校的那一 段时间里,没着出任何辉煌的迹象,甚至比被开除以前更孤独,简直可以说是落寞 了。 高天起对高光是不愿正眼看的,同学们也都表现出了疏远,即使过去“兔协的 会员”,也都不愿再记起高光的好处,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紧护着书包,做出了预 防小偷的姿态。高远与高光走得还近,可是自从那次高远要去帮助高光打扫厕所被 高天起呵斥以后,也只能在人后与高光亲密一点,在班上,在老师面前,高远也对 高光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唯有杨老师对高光一如继往。 但杨老师因为高光遇到了一些麻烦。书被教育组收走,高天起一次又一次的耻 笑和辱骂,宫师母日见严重的病,高光不能提供什么帮助,慢慢地也不愿到那两间 小泥屋里去了。 妈妈没有嫌弃高光,反而给予了更多的关怀和温暖。 霜冻一到,妈妈就把棉鞋给高光做好了,虽然用的是高光“截留”的棉花,但 毕竟这是高光穿棉鞋最早的一个冬天,脚刚感到一点寒意,就捂在了暖暖的棉鞋里, 这是不曾有过的幸福。 最让高光感到幸福的是,他终于有了一只自己的钢笔,是妈妈卖了一布袋山芋 干换来的。秋后队里结账的时候,因为爸爸不在村里,又没有交回钱来,只有妈妈 一个人的工分,不但没有得到分红,反而要往队里贴钱,没有钱贴,队里就扣粮食。 即使这样,妈妈还是去卖了一布袋山芋干,实现了曾经对高光许下的诺言。钢笔很 小,带锯丝的,暖瓶状,单纯的绿色,高光爱不释手,每天晚上在油灯下写一页小 字,字写得不一定有明显的进步,可是那种感觉像是一个学生了。 妈妈就坐在高光的身旁,就着油灯做点针线活,嘴里偶尔还哼着小曲: 一呀嘛一更里, 月亮照正东, 生产队里开大会, 批判没留情; 二呀嘛二更里, 月亮照正中, 起早贪黑把磨推, 为的是吃煎饼; 三呀嘛三更里, 月亮照正西, 一年四季勤劳动, 冬天没棉衣; 四呀嘛四更里, 星星亮晶晶, 贪嘴的孩子尿了炕, 公鸡还没打呜; 五呀嘛五更里, 太阳快上山, 生产队里要出工, 没有里洗脸。 妈妈的声音很小,但唱得很动情。高光听着听着写字的手就停下了,看着妈妈 的脸,认认真真地听。暗淡的灯光下,妈妈的脸安祥而又亲切,高光第一次觉得妈 妈的脸那么漂亮,消瘦的脸被头发盖住了半边,皱纹隐约可见。 妈妈唱完了,高光拍着手说:“妈妈你唱得真好听唉。” 妈妈不好意思地笑笑,拿鞋底拍了一下高光的脑袋,嗅怪道:“谁叫你听了, 快写你的宇。” 妈妈并不是总这么悠闲,她是妇女主任,要经常到村部去开会。开会一般都在 晚上,妈妈把高光锁在家里。高光是很不情愿的,一个人在家无聊而且害怕。自从 常工作把高光送回学校以后,妈妈不这样了,只要是去大队部开会,就带着高光, 让高光坐在她身边,听常工作讲话,或听高天民讲话,一直听到散会,妈妈才带高 光回来,有时高光在会场上睡着了,妈妈就把他背回来。 常工作常把妈妈叫去单独研究工作,妈妈过去是单独去的,后来越是常工作让 她一个人去,她就越是要带着高光,让高光坐在身边,有时甚至一边与常工作谈着 话,一边把高光搂在怀里。高光偎在妈妈的怀里,看着常工作讲话。常工作讲着讲 着就没话可说了,聊些家常,还会伸手逗一逗高光,说道: “我的第三个孩子也跟高光这么大,他妈妈很疼他,可惜没有高光这么聪明, 他妈就笨得要命,孩子怎么能聪明呢?就是家太远了,在临沂,100 多里地,要不 我怎么也得把孩子带来与高光一块玩几天。” “对,常工作应该带孩子来,让嫂子也来,嫂子肯定漂亮,让我们这些没见过 世面的人也开开眼。”妈妈躲避着常工作的目光,低头偎在高光的脑袋上。 “可别提我那个丑老婆子,一提她我就恶心,与你一比,她就不能叫人了。” 常工作向妈妈靠近一点,拉着高光的手,掏出一块钱来,说道:“高光,去小 卖部给我买两根蜡烛来,剩的钱你买糖吃。” 高光接过钱来,站起来要走。 妈妈说:“天黑了,路不好走,高光怕是不行,我去吧。” “这点小事,高光肯定能办好,锻炼锻炼嘛。再说,咱们还有工作要研究呢。” 常工作拦住妈妈,让高光去了。 村部里的烛光照出来,把高光的影子投在地上,瘦瘦的,长长的,斜斜的,两 只脚一高一低地踩着模糊的夜路,影子格外大,不停地晃动着。突然影子没有了, 眼前一片漆黑,高光回头一看,村部里的蜡烛灭了,同时还听见扑通一声,接着看 见妈妈从黑咕隆咚的屋子里跑出来,慌张地叫着: “高光,等等我!高光,等等我!我跟你一块去!我跟你一块去!” 妈妈赶上高光,拉着高光的手,妈妈的手在抖。 高光跟着妈妈走,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常工作似乎走到村部门口,停住了, 咬着牙小声说了一句:“假正经!” 妈妈带着高光来到小卖部,买完蜡烛剩了四毛钱,高光兴高采烈地叫道:“剩 的钱买糖厂妈妈却说:“不行,找钱吧。” 售货员已经把糖拿过来了, 高光伸手捏了一块, 妈妈抓住高光的手,训道: “不行,糖不能吃,放回去!” “常工作叫买的,又不是咱家的钱……” 妈妈一巴掌打在高光的头上,说道:“馋死你了?放回去!” 高光还想赖,但看出了妈妈脸上的威严,老老实实地把糖放了回去。 妈妈拿着钱,拉着高光的手往回走,远远地看见村部,里面的蜡烛又亮起来, 有人在与常工作说话。 “常叔叔,我爸爸给你炖了一只鸡,让你补补身体。”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谢谢你爸爸,这么想着我。你弟弟长得怎么样?”常工作的声音很和蔼。 “长得可快呢,又白又胖的,我爸爸说多亏了你呢,要不,就没有这个弟弟了。” “那是你妈妈会生,你看你们家姐弟几个都这么好,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漂亮, 我真想要你给我当干女儿。” “我可想呢,常叔叔,就怕你嫌我是一个村丫头,你家阿姨怕是看不上我的。” “哪里话,你一个高中生,有貌有才的,打着灯笼也难找呀。我那个丑老婆给 我生不出这样漂亮的闺女来。就这么说定了吧,做我的干女儿?” 走近了,妈妈让高光先进屋。高光进去一看,女的他认识,是高尚的大姐,叫 高苹,围着一条长长的红围巾,穿着一件三个兜的学生服,上面的兜里插着一只钢 笔。高苹很漂亮,高光觉得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子。 看见高光和妈妈进来,高苹很客气、很热情地跟妈妈说话:“大婶你好,我正 说要去看你呢。” “哟,高苹真会说话,不愧是念了高中的。”妈妈说话的神情很夸张,脸上有 许多挤出来的笑,“高中该毕业了吧?” “毕业了,大婶,正要回村里来跟你学活呢。”高苹的嘴真叫甜,这是在学校 里学不到的。 “闺女可真会笑话我,我斗大字识不了一筐,针线又做不好,你回来可是要给 咱们村里带回来点新鲜东西。” 说了一通客气话,妈妈把蜡烛递给常工作,看着常工作的脸说:“常工作,蜡 烛买来了,这是剩的钱。” 常工作不接,看也不看,冷冷地说:“放在桌上吧。” 妈妈就放在桌上,钱压在蜡烛下面。 高光以为常工作会说“剩的钱不是让高光买糖吃的吗”?可是常工作再也没有 别的话,也没让妈妈坐,甚至没看高光一眼。 妈妈讪讪地站了一会儿,又跟高苹说了几句不威不淡的话,对常工作说:“常 工作,要是没事,我就领高光回去了?” “回去吧。”常工作再也没有谈工作时的热情,石头一样坐在那里,眼皮也没 翻,当然也不会起来送妈妈和高光。 倒是高苹很客气地把妈妈和高光送到村部门外,还对妈妈说:“大婶有空到我 们家去玩呀,我也会去看大婶的。” 几天以后,高天民把那本《计划生育工作手册》从妈妈手里要走了,接着常工 作在喇叭上广播了一条重要通知: “高皇路村的全体村民同志们,现在我代表村部宣布一个重要决定,鉴于方彩 平同志对妇女工作热情不够,在村里开展妇女工作不利,兹决定免去她的妇女主任 职务,由高中毕业归来的高苹同志担任新的妇女主任,请全体村民们协助高苹同志 做好妇女工作,努力培养出合乎伟大时代需要的新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