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打工,把人累成一条狗 彭勃全力以赴地打工,真正累成了一条狗。 连续三天以后,彭勃就累惨了。早上九点四十,闹铃就催命似地响起。百叶窗 那么严,屋里漆黑一片,本来就不愿睁开的眼皮此刻就像缝上了松紧带,刚想睁开 就往一起拽。全身的骨头彻底拆开,一件一件平摆在床上,造反了一般支配不起, 他得经过痛苦努力才能将它们凑合着组装在一起。他必须头一件事猛地打开百叶窗, 让强烈的阳光射进来刺激自己,才不至于又回到床上躺下,躺下就起不来,保准一 场大觉。他不知道瞳仁屡次这般地刺激是否能经得住,要是猫就好了。 又是一番奋战,他站定在洗手池旁,身体晃晃荡荡地刷了牙,用冷水洗脸,这 时,才算清醒了一些。看看表,时间所剩无几,便以军人一样的速度,穿外衣,直 奔楼下取车上路。他本可以把闹钟再提前十分钟,让自己有个从容的醒觉过程。但 他舍不得,十分钟,对他的体力上是个多么大的支持。他经常想杰克·伦敦的短篇 小说卜块牛排》,一位穷苦的拳击手靠打拳得胜维持生计,每次比赛前他都要吃一 块牛排,靠着这点热量去战斗。那次就因为没钱吃牛排,尽管他在比赛中如何地节 省自己的体力,终因体力不支没有给已经溃不成军的对方致命一击而失败。彭勃太 珍惜睡眠和体力了。 十分钟后,他就到了工厂主家。等待他的,是流水一般的劳动,进门就找家伙 干活,仿佛自己是台机器人,自动摁电钮工作。 “今天你把玻璃擦擦,用这种纸和药水。” 彭勃接过女老板递给的东西,转身就去干活。反正进了这个门,一百多斤就算 交待给人家。在国外,只要你同意对方给的薪水,那么资方就有权支配你在劳动时 间内的一切行动。而且你不能偷懒,擦玻璃能偷懒吗?一眼就能看出你干没干?没 干,或是没干好,都会随时随地炒你的鱿鱼,他们家里可没你的档案,更不需要上 级公司或局的人事批准,也没有转给人才交流中心的必要,把今天的工资跟你一结, 说声明天不用再来,你就又成了在大街上晃荡的游魂。女老板交待了擦玻璃,就是 说常规的活干完,不用去烫衣服。拎上药水,带一大卷卫生纸,见到有玻璃的地方, 把手枪式的药水瓶一搂扳机,药水射在玻璃上,用纸一擦就干净,玻璃弟兄们本来 就不算太脏,所以这活儿不算怎么为难他。但是擦不擦还是能让眼尖的老板娘看出 来,偷懒可不行,不管怎么说,擦玻璃总比烫衣服好一些。烫衣服要站在那,从头 到尾不动地方,擦玻璃流动性强,还可以变换姿势。干了几天活,总是站着,他的 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还有些疼。在国内几时有一天十几个小时站着的时候?所谓 坐办公室,就是坐功,突然一下让他每天站十几个小时,就是售货员出身也受不了, 售货员也只是八小时工作。昨天烫衣服,彭勃把烫衣架折低,打开电视机坐在沙发 上烫。本来挺舒服的活,正赶上老板娘上楼取东西,看见他这种方式干活,没有横 眉立目批评,出来进去总不自在。彭勃知道人家不满意,也不自觉站起来,总幻想 人家默认了这种方法。然而他太天真,过了一会儿老板娘终于憋不住,再次冲进屋 时一下子关上电视,还说: “干活看电视不好,容易影响工作。” 电视关上,没有球赛看,烫衣服就显得单调,能捞着坐着烫也不错。哪知老板 娘还是不自在,进来出去浑身难受得像长了许多虱子。终于在她临下楼回车间前再 次冲进屋里,又一次剥过了他唯一的一点享受。 “在你们国家烫衣服是坐着吗?” 老板娘一边说,一边把烫衣架折高。彭勃也没有说什么,无所谓地站起来继续 干,表情上仿佛告诉对方你喜欢哪种方式都可以,心里却在骂,这娘们儿,非把自 己训练成卓别林一样。在老板娘家,几天来,就捞到一次坐着干活的机会,老板娘 取了几件衣服,让彭勃把开线的地方缝一缝,再有把老二的运动裤改给老三,老三 的改给老四,长改短,就是用线签一下,再烫,就看不出来了。这活,无论如何没 有站着干的,彭勃开始故意赌气,站着缝。老板娘一会儿又冲了进来,拉过来一把 椅子让他坐下稳稳当当地干,彭勃这才享受了一会儿坐的权利。把开线的地方连在 一起,这活好干,缝呗。裤子长改短签边儿,他没干过,折好长短上去就缝。老板 娘不放心他的手艺,进来看看连开线的衣服,没多大问题。再一看他签的边儿,急 了,说: “不是这样,是这样。”她接过裤子,从里往外一针一线地挑着。 “我们国家有两种,一种是这样,一种是那样。” “嗅?那你会这样?” “当然。” “好,就按这种干吧。” 学这种活,彭勃一眼就看懂,接过裤子照样一明一暗挑着。老板娘终于没有意 见,才较为满意地离去。坐着缝衣服,是彭勃最愿意干的活,他希望老板娘有一千 个儿子,每天都有长改短的裤子活,或者有几百个女儿,每天都有开线的衣服。 下了班,骑上车就往麦当劳窜,闯红灯是天天的事情,国外的十字路口没有警 察,外国人的交通安全是靠自动红绿灯指挥,中国留学生在公共规章问题上没有几 位称得上模范的。 进了麦当劳,正是晚饭前后高峰时间,这时甭问这种那种各要多少,一锅一种 门头干,保证全卖得出去,你还得抓紧时间,要不然,外面卖货的就催命一样喊: “彭先生,仨巨无霸。” “彭先生,五个小面包。” 彭勃几天来做这玩意儿的速度已经追上人家高手的水平,可一锅做完包好刚出 去,就被几个卖货小姐你抓仨我抓俩地抓没。节骨眼儿,你就是累抽筋了,也得铆 上,幸亏高峰期只有两个小时,要是延长两小时,自己非死在岗位上,可国外没有 因公殉职一说,也甭挖空心思想当烈士,你要想,就想想怎样把自己当成一块肥肉, 让资本家把你的油榨出来,最后干成一块油渣,扔了算,连狗都不要,人家狗吃罐 头。 彭勃就盼着到七点钟,高峰才能过,这时他的腿也哆嗦上,别的地方不累,就 是站不住,每天连续干活加上路途大约十五个小时,对于一个文人来说,不如杀了 他。腿像灌了铅一样重,酸重,麻木,不是自己的似的。他多么想坐一会儿,哪怕 只有十分钟,但是不可能,在德国干活不能休息,谁也不会满意的。再说人家不知 道你还有另外一份工作,在本单位,你的工作只有五点到晚十一点半,谁让你有额 外的收入,活该你累。彭勃实在顶不住,很想蹲下一会儿,但怕当头儿的说,便急 中生智找来一个小桶,灌了温水和清洁剂,找一块鸡皮布,蹲在地下逮着什么擦什 么。案板腿、烤灶腿、冰箱,凡是身边的不管脏不脏就擦。头儿出来进去看见,还 挺满意,殊不知半个小时过后,彭勃没有挪动半块地方,蹲下来真舒服呀,整个大 腿的血液被压迫住,不像站时的感觉,血都在下面,于是就起到了止疼的作用。他 认为世界上最大的享受不是什么滑雪,开车兜风,海滩晒太阳,最大的享受莫过于 蹲下。自己要是国际奥委员会主席,就提议奖励冠军蹲一小时,甭给什么金牌奖金。 他太想蹲下了。 再熬一会儿,托玛斯的意念才能转到他身上,让他做几个巨无霸后休息半小时。 这时,他要给自己多做一份加两片奶酪三大片肉的巨无霸,当然佐料也要加倍,特 别是蔬菜。同时在烤箱里热几块配好料的鸡片,不要别的,单烤。不久,托玛斯来 了。他在五分钟之后,完成了托玛斯的任务,也准备好自己的食物。跟托玛斯打了 招呼,便带着吃的和一大杯可乐,幸福地来到大街边那把长椅上。在贪婪地吮吸不 带餐厅里味道的清新空气的同时,把双腿抬起来搭在椅子扶手上,理论上说这种方 式血液会往下控。坐踏实后,开吃,麦当劳就是奇怪,一种东西,天天吃不腻,还 是津津有味。后来才总结出,到了钟点,吃什么都会香,那是饿的。几分钟后,加 厚的巨无霸就进了肚,胃里顿时有一种落实感,但还不能吃得太多,他不想一下子 吃撑着,那样会行动不便,猛喝一大口可乐灌灌缝,刚才空泛的肚子里立刻舒服和 充实起来。摸烟吧,他憋得恨不得两支万宝路一齐点上。可乐加香烟,最价廉物美 的享受。总统大亨也罢,平头百姓也罢,都离不开这两样东西。这会儿彭勃自欺欺 人地把自己当成上等人那样享受着。几位行人在夜幕的掩护下有点放肆地亲热。在 国内看见这镜头,叫做西洋景,在国外见怪不怪,这时反倒觉得是种惩罚,让自己 反胃。他把脸扭向别处,仍然过年一样吸烟喝可乐。想到是自己的生日,就在这么 疲劳的一天中度过,不免伤心地让眼圈有点潮湿。一块巨无霸、一杯可乐两支烟, 就把过生日的仪式打发,方式未免太特殊,特殊得今生今世永远忘不掉。他想找谁 聊些什么,没有人愿意听自己的惆怅。给英特打个电话,她未必会理解。最善解人 意的应该是谭丽,应该给她挂个长途,一看表正是国内晚上两点多钟,不合适。给 刘毅拨一下吧,哪怕有他一句话祝福自己的生日也算对得起自己了。他取出五个马 克塞进电话机的投币孔里去。 “是我生日。” “真的,你在哪?” “就在店里打工。” “你等着,我过去。” “这么晚了。”他看看表,七点四十。 “没关系,用不了一小时就到你那。” 撂下电话,彭勃心里总算有点慰藉。看看表,还差几分钟,再点上一支烟,回 到长椅上,腿仍然抬在高处。 一个小时以后,彭勃正在餐厅里擦桌子,刘毅骑一辆山地车来了。从落地窗玻 璃里,彭勃看见了他那身迷彩服,确实挺英武的。刘毅进了店,两位小姐笑容可掬 地问他吃点什么,直接用英语问。刘毅指了指彭勃,告诉对方找他,我们是好朋友。 两位小姐和托玛斯见彭勃认识美国兵,很客气地同意他俩聊一阵儿。这会儿店里正 好没顾客,彭勃和刘毅对面坐下,但彭勃是冲着大门的方向,没脱工作服,怕客人 看见坐着,客人一来得赶紧起身。 “彭哥,一路上什么也没买到,幸亏带来一盒象棋,咱俩杀一盘吧。”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这上班呢。” “那怕什么,反正也没客人。” “你想砸我的饭碗?” “怎么会呢?”刘毅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副旅行象棋,打开盒就往餐桌 上倒。 “你问问我们的头儿和两位小姐吧。”彭勃鼻子都快气歪了,这美国人也太过 于浪漫了吧。 刘毅果真傻不叽叽用英语问托玛斯,哪知托玛斯和两位小姐同时吓得脸都白了, 一个劲儿用手势制止,急忙解释说晚上饮食行业的督察发现彭勃和客人下棋,大家 全跟着倒霉。刘毅这才相信是真的不行,便懒洋洋地收拾棋子,满腹牢骚地说: “那你生日也大惨了点吧?” “没你就更惨,陪我说说话就很知足。” 正说着,有客人来,彭勃不得不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擦桌子。刘毅看在眼里,真 是难受到家了。刘毅在一旁抽着烟,用非常不理解的神情睨着彭勃。彭勃只得苦笑 一下,但还可以抓空说几句话。这过程中不时地坐下站起,刘毅气得直骂街,说要 是带枪来,真想把进来的客人全杀光。刘毅说在美国过生日最惨了也要喝一瓶酒, 说罢站起来就要到外面去买酒,让彭勃制止: “甭让他们知道是我生日,连个假也不请,让人家看不起。” “那你干吗不请,把英特叫来开车到我那,找个地方庆祝一下?” “请什么假?好不容易盼来假期,我一天挣一百多美金,在国内干什么活能挣 这么多?” “到赌场就能挣,让你跟我们一起去,大家说保证你的最低收入不少于二百。” “我不想赌。你就给我老实呆着,别声张。” 妈的,连生日也不敢说,什么世道?彭勃觉得这社会充满了魑魅魍魉,张牙舞 爪逼迫自己忘记生日,忘记开心,忘记享乐。以前在国内过生日,赵薇早就麻溜儿 地做了好吃的,单等自己叫来一群哥们儿“搓”一顿。真是不到国外不知道钱少, 同时也就知道了中国人的情谊重。 晚上十点多钟,刘毅骑上自行车走人。彭勃问自行车是谁的,刘毅说战友的, 随火车带来,不加运费。彭勃目送着他远去,刘毅说星期六来,同英特一起,为他 补一个生日。刘毅走后,刚好到了又要搞清洁的钟点,他痛苦地迈着沉重步伐来到 厨房,一脑门儿的官司,见什么都不痛快,可还是要清洁,并且一点也不能含糊。 明天白班的头儿一见没清洁好,您就等着让人家下令卷铺盖吧。他慢慢腾腾地干着, 不时地看着表,大针转一圈,就意味着又有十个马克入帐,等于五十多块人民币。 在国内,干这种活,一天也拿不到五十块人民币。 终于下了班。彭勃骑上自行车,感觉才好一些,只要不是站着,换任何一种方 式哪怕让他坐着扳哑铃也干。进了地球厅,子夜十二点,仍有不少人在那狂玩。他 换算了一下,正是北京早上七点钟,给谭丽挂个电话不算太没礼貌。 “谭丽吗?” “谁呀……”谭丽十分不情愿地接了电话,这时间正是睡得香的节骨眼儿上, 干餐馆的有几位不是要睡到九十点钟的。但她立刻听出话筒里越洋电话的那种特有 的干扰声,“你是彭勃?” “你好吗?” “好,很好。很好。” “今天是我生日。哦,现在已经不是了。”彭勃的声音有些凄凉。 “那,你给自己买蛋糕了吗?” “我今天干了十四个小时的活。刚下班,打扰你了,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 “我会永远记住过了这样一个生日。” “彭勃,你的电话是多少?我给你拨过去。”谭丽翻身坐起,忙着找笔。 “不用了,我真是很累。还没适应过来。能跟你说这么两句话就挺满意。徐颖 怎么样?” “他们出国了,去巴黎,还有赵薇。” “……” “彭勃,彭勃,你要保重自己,别太玩命了……” “谢谢,但愿你今年的生日能愉快,别像我一样。” “我记住了。彭勃,你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就说到这里吧,不到两个月就能见面,那时再聊。” “彭勃,彭勃!” 电话断了。话,哪有说得完的?不狠心停止说话,就要狠心往里扔马克。 出了电话亭,见德国人一群一伙兴奋地掷着地球,彭勃都替他们累得慌。相形 之下,自己就像电影里受了伤的战士一样,蹒跚地往楼上挪,仿佛一定要把重要机 密交到上级手里那样顽强地前进。 淋浴的时候,彭勃蹲在地上,受气包一样让热水冲刷着全身的快餐味。抹完浴 液,他干脆坐在地上,知道的以为他在洗澡,不知道的准把他当做喷泉厂的雕像。 回到屋里,功也不练,上了闹表就睡觉。在国内,为了赚钱,总处于思考状态,经 常整夜失眠。现在,沾枕头就着,看来好习惯非得在恶劣环境中才能培养出来。不 是吗?恶习惯准是在好环境中培养出来,比如说有钱的人,就要赌、嫖、抽大烟。 人要是在逆境一定学会勤俭、朴素、热情、乐于助人,吃什么都香,挨哪能着,没 钱去吃喝嫖赌,精神也打不起来,见了老婆都发蔫。彭勃目前就属于这种状态。 一个星期过去。 彭勃完全适应了一切,成了地道的职业快餐厨师。这阵儿的他,每天在外奔波 十五个小时,下了班再打场球都不在乎。他练就了一身过硬的站功。上班对于他来 说,就是耗着。晚上没活时,他无聊地在厨房里站着,不时地望着墙上的石英表, 大针每转一圈,他在心里就念叨着又是十来个马克挣到手里。还有几十天,大针要 转多少圈,他不想计算,这毫无意义。远的盼不了,就盼着过周末,英特星期五晚 上十点来钟准时到位,在餐厅一角等待着他下班。分开了一个星期的他俩,都像饿 狼一样虎视眈眈瞄着对方。下了班,他俩先去马老板那吃晚饭,用巨无霸和烤鸡做 交换。这一晚,马老板让大厨特意为英特做一样好吃的菜。大厨挺喜欢彭勃,也喜 欢他带来的快餐,所以不厌其烦在清洁过的灶台上为彭勃他们再做一道菜。回到地 球厅,彭勃和英特先洗澡,有时在浴室里就拼上了。所谓小别如新婚,一点不假, 既然分居一星期这么美好,将来自己当了国家主席,定要颁布一道法律:凡婚后夫 妻一星期同居不得超过两天,违者按流氓罪劳教,情节恶劣的判刑。如此一来,保 证离婚率大大降低,人们的干劲儿都会热火朝天,企盼着每星期一次的婚假。 “彭,你寒假后要回国一趟?”英特问,口气里流露出恋恋不舍,更多的成分 是怕他一去不归。 “料理一些事情。”彭勃当然不能说是还债。 “一定回来?” “我想,一定。” “什么时候可以转学?” “学前班半年以后,通过考试,上大学专业课。再有半年,就可以提出申请。” “还要起码一年?” “弄不好要一年半。” 英特想得真远,中国国民经济五年规划应该让她去制定。彭勃哪有心思想那么 多?在国外,可不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嘛。如今虽说自己是花和尚,但不撞钟 可不行,德国老板个个都是方丈,你不懂钟,人家不管饭。他的工作和生活,就像 和尚一样简单,除了吃饭就是敲钟。 一个月过去,彭勃进入了深刻反思阶段。 他已经发现自己成了彻头彻尾的赚钱机器,不用动任何脑子,睡觉吃饭等于加 油,加满了继续转机器。以后,每年两个假期,总共五个月,届时别人都去旅游、 观光,或回家团聚,自己这台机器就开始出租了,人家祖你,就拿去干,然后付给 你租金。上大学只不过是一种手段,为了维持这台机器使用许可证的延续,说白了 就是这么回事。自己的专业是学德国文学,他觉得很可笑,真正搞文学的人谁也不 会把歌德和打工联系在一起。他很明确自己的目标,学习歌德是为了打工,倘若德 国政府允许他随意打工,他决不会硬着头皮学什么歌德。他极其清楚把歌德的事情 学得再好也解决不了自己的生计,顶多了回国到某个大学教外国文学,每月拿个六 七百块钱,当一个穷酸文人、教书匠。那自己出国就毫无意义,本来记者就比大学 老师挣得多,旦有许多小外快,何必跑到这里,远离祖国、朋友、亲人、友谊、爱 情,到异乡异地当苦行僧?他不知道德国移民部门的官员知道不知道,中国留学生 大多数来这里学习都是醉翁之意。 人总是不满足的,在国内债台高筑的时候,幻想着自己能有一天到国外挣高工 资,一个月能挣国内一年多的。现在挣到了,一个月两千多美金,在国内算是年薪 高的,讲出去更会有人玩命出国,人人都会说不就是个干活嘛,没什么了不起。可 当你真的干上,很快开始不满意,不满意自己活得没有价值,不满意自己成了机器, 人生的意义现阶段就是一片空白,等于有人把你的思维拿走几年,因为你不需要。 难道自己就认命这样混下去?成为打工的奴隶?如果像在国内梦想的那样考上 大学,能获得五年的学生居留,可有五年的假期和学期的打工资格,的的确确五年 下来也能赚上几十万人民币。可值得吗?五年以后自己是否还能产生更高层的思维 这权且不说,国内会发展成什么样?会不会将自己淘汰掉?即使自己手里攥着几十 万人民币回去,一又能干什么?那时的中国不属于你,你跟不上她的节奏,把握不 了她的脉搏,你还得花好长时间去认识她,正像德国你要花精力去认识一样,五年, 足够了,足够把自己变成一台唯命是从毫无创造力的干活机器,到外企打工倒挺合 适,保证标准的工作态度。可是谁会要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去当普通职员?那么,只 有拿着几十万元钱自己挑摊干,但社会变得那么不可认知,一切都陌生,你敢轻易 去投资吗?这道理如一位东北财主,只身来到深圳,敢上来拿钱打水漂儿?见鬼了, 不出三天就让人家把你玩了。越往深处想,彭勃越发现,自己变成中国姥姥不疼、 德国舅舅不爱的傻外甥,在姥姥家没混好,跑到舅舅家,只好给人家干活,还得看 眼色,连生日也不给你过看你敢说半个不字?认命吧。那么好,在舅舅家干几年, 回姥姥家去省亲,规矩全忘了,成了多余的人。城里人冲了出去,再杀回城里,发 现连北都找不到,这,就是自己将来的下场。 误区,大误区。彭勃发现自己成了身陷铜网阵的白玉堂,走到这步田地根本动 弹不得。回国,是较为识时务的举动。可一年挣的钱,连同赌博赢来的,还了债务, 剩不了二十万人民币。再说,还有面子问题,人家会问你在国外不好混吧?我的某 某某的朋友在国外就拾了不少金子。你怎么回答?说国外没劲儿,谁信你?都说国 外是天堂,到你那就变成了地狱,你有口难辩。回国这条路还是不成,还了债只剩 下一点钱,孤单单一个人,干什么?报社的差事辞去一年,好马不吃回头草。投资 干点什么,本钱又太小,只能买一台爆米花机在西单路口叫卖,兴许熬上几个春夏 秋冬能发达起来。与其这样,还不如在国外干来得痛快。回国找一份工打打,当记 者的,没什么大能耐,又不可能在马路上支个摊,用竹竿儿挑个白布写上代写情书, 虽说人尽其才,但太掉价。自己留学一年唯一锻炼的技巧,就是能将一所漂亮豪华 的别墅清洁得干干净净,在自己的国家给大款当清洁工,明摆着人往低处走,这不 符合自己的原则。好啦,谭丽欢迎自己和她共同管理饭店,自己是会管理呢?还是 会理财?顶多能带一帮小女服务员让大堂更干净些,没自己的事干。 不回国,仍旧在国外混,甘愿让国内将自己抛弃,落个客死他乡,倒也省心。 彭勃不敢往下想,越想越有要哭的感觉。还是听天由命吧。他相信出国的人不止一 个有自己这般的心思。 “今天是不是到月底了?”干完活,下班之前,彭勃问女老板。 “对不起,请等一下。” 女老板回到卧室,在彭勃擦拭过无数次的那个小保险柜里,取出了他的工资, 然后递给彭勃,还让他数数。十五张一百马克的票上,甭数,瞟一眼就够了,无非 比打百分的扑克牌手中多三张而已。拼死拼活干一个月,所得的就那么十几张纸, 一秒钟就计算出来。想是这么想,可钱装进口袋还是踏实。别小看这一叠钱,能买 一套往返中国的机票。 下午去麦当劳,小姐们一个个喜笑颜开,见面就问他拿到工资没有。 “工资?” “是呀,今天发工资。三点钟拨的款,现在你的帐号里已经多了一千多马克。” 要说德国人发工资也够快的,计算机一打,钱随着电流就到了银行每个人的帐 号。国内发工资财会提前十天做表,到日子去银行取所有人的工资现金,回来后按 人头瓜分,装进袋子里,写上一切附属条款,连理发费块八毛的也注明,累不累? 写上十几项款,还不是伊瓜俩枣的数?人家德国倒利索,三点钟发钱,三点零两分 钟去取,人家银行就得付给你。 这一天他进了三千马克,也是他有史以来收入最多的一个月。他还是很高兴的, 他觉得自己成熟了,战胜了应该战胜的一切,达到了一年考上大学取得假期打工资 格的目的,用句军事术语:按期到达指定目标。他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 不可战胜的。他把干活的痛苦全忘记,人就是那么贱,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人逢喜事精神爽,晚上六点多钟,店里就没什么客人,彭勃踌躇得很,没事总 拎一块鸡皮布到堂里转悠,擦擦这,抹抹那,正干着,突然有人喊了他一嗓子,他 回头一看是张波。 “张波,你好。”他没大喊大叫,压低了嗓于问候。 “原来你在这里工作。”张波凑近了坐下,也啥没说地问了一句,都明白国外 的规矩。 “想吃点什么?”彭勃问。 “刚从法兰克福回来,有点饿,就奔这里吃快餐。” “跟我来。”彭勃使个眼色,带张波到了旁门外,向外一指,“游园边上有个 长椅,你在那等着我。五分钟后我就休息,我给你带吃的来,这是烟,你先抽着。” “好嘞。” 两人像交换完情报,张波擦肩而过。彭勃进厨房,煎了半锅巨无霸,有几个加 了不少奶酪和沙拉。同时烤了十几块鸡肉,一古脑用纸包起来。剩下一些巨无霸, 推到外面。对托玛斯说:“我可以休息了吗?” 托玛斯迅速扫了一眼附近,觉得没什么可准备的,便同意。彭勃顺手在外面打 了一大杯可乐回厨房,脱了工作服,揣着食物来到张波面前,一推说:“吃吧。” 张波见这么大堆东西,立刻紧张起来,趁着夜色四处寻摸有没有人看见,嘴里 还说:“你不怕砸饭碗?” “谁砸谁呀。”彭勃颇为习惯地往椅子上一坐,拿起一个就吃,“我还想砸碎 万恶的资本主义哩。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白区斗争的特点,我不怕, 你敢天天来,我敢天天送。” “哥们儿你得小心点。”张波一边吃,一边还心有余悸地四周张望,跟家里养 的鸡一样。 “敌后嘛,就得有点牺牲精神,你帮过我忙,虽说是正经的滴水之恩,我给你 点吃的也算不上涌泉相报,不值一提,欢迎惠顾。” “嚯,这么多,撑死我。” “吃不了,给老樊带去。” “那他还不管你叫爹,我操。他要知道你这儿有好吃的,能跪着一步一步挪过 来。你这一顿饭,顶他自己吃的三天热量。”张波说这话,是因为刚往嘴里扔进一 块鸡肉。 “那你就让他每天晚上十一点半到门口转弯处等我,店里卖不完的东西一律扔 掉,有这个,那个,还有火腿肠、小面包什么的。”“腐化,资本主义真黑暗。老 樊饿得都成皮包骨,你们却把这么多好吃的当垃圾。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老樊会来吗?” “我要跟他一说,甭说来,就是让他当婊子都干。可我不能告他,我怕早晚有 一天砸了你的饭碗。得,哥们儿,咱不说这个,老樊就是那命,寒假过后有什么打 算?” “回北京看看。” “真的?真他妈幸福,哥们儿你鼻子尖发亮,一看就知道正在运气上。”张波 真是很羡慕,在国外听有人要回国,谁不眼红,起码说明人家活得从容,才有心思 回家。 “那你呢?”彭勃问。 “上学呗。再找份学期间干的短工。”吃完饭的张波猛吸彭勃的烟,都两支了。 “张波,我这次回去,说不定再来还得到老樊那对付几晚上。” “甭介,住哥们儿那,房子刚号下来。我不要你钱。” “得,干脆我剩下的部分东西放你那。” “一句话。” “地址呢?还有电话。” 张波摸出笔,在包装纸上找了块地方写下。彭勃小心翼翼装进裤子口袋,然后 看看表,差不多到点了,就说: “这些吃的你拿走。” “无所谓。”张波虽然嘴里这么说,但还是里三层外三层把剩下的巨无霸和鸡 块包起来。 “那我先回店。”彭勃站起来说。 “进你的朱门去吧。” 彭勃跟他握了一下手,起身就走,他没心思开玩笑。 第二天早上,彭勃把大件行李打了包,运到张波宿舍,还给他留了一条万宝路, 以示谢意。 “哥们儿你客气。”张波没想到彭勃这么大方。 “没什么,这烟对我来说小意思。” “那么也甭客气。” “我上班去。” “这么早?” “还有一处工作。” “你老兄真不要命,每天干十几个小时?” “习惯了。” “赶紧发财吧。多少人想找俩活还没机会。” “没事到我店里,只要晚上,随时有吃的。” “行嘞。” 越有盼头,时间过得越快。剩下一个月,简直就跟飞一样,最后这半个月,彭 勃都麻木了,像一个编了程序的机器人,每天干活、吃饭、睡觉三点一线。星期日 和英特聚一下,星期六刘毅来,交换一些烟什么的,晚上刘毅就和马、杨老板去赌 场,战绩总是赢多输少。 开学那天,麦当劳的工作自然停止。老板娘那里他也打了招呼,让她再找人替 补自己,因为要回国,老板娘感叹,说换过起码十几个佣人,数他最合适。再适合 也不行,回家是不可更改的,而且以后回来也不可能再到这里,因为要上学,谈好 了,一直干到临走那一天,才让别人顶替。 既然开了学,彭勃得和学校打个招呼,说家父病重,得速飞回去。德国人都替 他着急,问能帮点什么。弄得彭勃挺不是滋味,再一次证明德国人实在。你说什么, 他们信什么,这几乎是所有留德学生的印象。 他迅速订了一张一周后回国的机票,往返的,有效期为一年,苏联航空公司的 飞机,便宜,才一千五百来个马克。剩下的时间就是加紧准备回国事宜,首先把全 部钱换成美元取出,这些钱,有出国时做担保带来的一万马克,有卖项链的两千多 美金,有他一年多来打工挣的一万来马克,有赌博赢的一万六千马克,还有匈牙利 带回的三千美元。总共加起来,三万多美金,合三十来万人民币。剩下的事就是买 点礼物,给赵薇买一些衣服,还给谭丽和徐颖各买了一套时装。买礼物最费周折, 他得请几位类似三个人高矮的德国妇女帮着试一下,自己满意了才买。然后对人千 恩万谢。这事得瞒着英特,她知道总归不太好。 退房子,是按规矩提前半个月打好的招呼,省得给人家措手不及,人家把新主 顾确定后,只等他搬走,有用的行李带上,没用的打了包带到张波那。最后是跟各 位打招呼,马、杨二位老板容易,各请他们和刘毅英特搓一顿,时间还早,不急。 再琢磨一下,只有王燕需要通知一下,万一她有什么东西需要捎带的,忘了人家就 不够意思。 “王燕吗?我几天以后回国看一眼。”电话里他说。 “混得不错。”回国总是让人眼馋的,王燕有些酸溜溜,“多长时间?” “大概一两个月吧。” “住哪儿?” “我家呀,电话照旧。” “赵薇呢?” “听说她有地方住。” “怎么样,一年多有不少感触吧?” “一言难尽,有时真想找个人说说。回去说别人未必信,只有跟你这样的留学 生讲才有意思。” “谁不让你说了?”递过来一个信息。 “那……”彭勃知道王燕这会儿想见自己,他迅速计算着时间,他可以立刻赶 到弗莱堡,然后随英特的车一起回来,完全是可能的,“我明天到你那,和你好好 聊聊。” “来吧,我还……真有些想见你。” “那好,明天见。” 确定了最后几天的安排,彭勃分别和所有人通了话。首先是英特,英特问他为 什么要来,花不必要的车钱,彭勃当然不能把实情说出,只得回答她说想看看小孩, 英特听了自然十分激动,急切盼望着他到达弗莱堡。然后给那位乡间驿站的富翁马 库斯老夫妇打了电话,说自己要回国,帮助啤酒厂的合资事宜,一经有消息,立即 拨长途电话过来。老夫妇有些责备地说为什么几个月也不来玩,彭勃推说自己忙, 才遮掩过去。老夫妇答应如果中国有啤酒厂愿意合资,让他告诉厂方以官方名义发 个邀请,老两口便带着孩子去中国考察。彭勃说一定尽力而为。再拨电话就是给刘 毅,说最后临走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在地球厅会面,大家一起去马老板那吃饭,然 后他陪英特送自己上飞机。刘毅问他几点集合,彭勃回答早上十点。 全交待完,彭勃一下子空虚起来,晚上没了事情,骑着车不由自主来到杨老板 餐馆。实际上他很长时间没有在杨老板那吃饭,弄得杨老板直不是味儿。 “老弟总去马老板那里,看不上我这里啦。” “哪的话,这不是来了。” “来了就好。想吃点什么,说吧。” “我自己进厨房炒个大虾面吧。” “也好,我在这儿等你。” 彭勃懂规矩,不是顾客的餐,厨房弟兄们最讨厌。他进了厨房先问哥儿几位想 喝什么,大家一见他,高兴地打招呼,谁也不想喝。彭勃挽起袖子打开煤气,舀油 进锅,边干边和大家聊天。弟兄们听说他要回国,都羡慕他很快就能和老婆亲热了。 彭勃笑了笑,没把自己离婚的事告诉他们。彭勃在厨房弟兄的眼里,是个能耐人, 把洋妞泡了,打牌天和,还能打架,认识美国兵,凡此种种,不是每个留学生都能 会上两样的。彭勃按习惯往热锅里扔六个对虾肉时,大厨又取出几只扔进去,随后 大家你扔蛋面,我配佐料,呼啦几下炒了出来。 “哥儿几位想在国内买点什么,我可以带来。”临出厨房,彭勃问。 “带一袋北京黄酱。”大厨说。 “一瓶二锅头。” “半斤五香花生米。” “加倍。”彭勃下了保证,端蛋面到外面餐厅。 他坐在餐桌上和德国人一样正儿八经地吃,跑堂笑眯眯过来给他一杯啤酒,杨 老板拉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吃。 “我几天以后回国一趟。” “真的?我给你饯行。” “没时间了,这次就算饯行。我还要去趟弗莱堡,回来只有一点时间到马老板 那打个招呼。” “找那个洋妞?” “不,另外一个人。” “老弟道很深呀,处处都有女人,让我们好羡慕。” “我来德国头一个帮助我的女人,是我老婆的姐妹。” “有没有那样过?”杨老板狡黠地挤眼看他。 彭勃脸上一红,点了点头。 “好样的,雨过地皮湿,运气都让你占尽。” “我还运气?” “你不运气?打牌天和、泡洋妞。” “纯属巧合。” “巧合,我怎么巧合不上,我天天麻将也没天和。来德国几十年了也没泡上一 个洋姐,哪怕巧合上一次也满意啦。” “你会的。”吃完最后一日蛋面,彭勃灌了一大口啤酒,顺口说了这句。 “太好了,就要你老弟这句话。吉祥,你的话很灵的啦,自从你来以后,在赌 场很痛快的啦。要不要今天晚上去,我约马老板。” “不啦,我还要一早赶去弗莱堡。” “泡妞事大,不干扰,你随便。” “杨老板有什么要从北京带的吗?” “问问你身边的朋友,当厨师的,谁愿意出来打工,我的厨师要走啦。” “好,我一定办到。” “你忙去吧,临走事情很多的。” “好,再见,谢谢晚饭。替我和厨房打个招呼。” “放心吧。”杨老板恋恋不舍地送他出了餐楼。 王燕开门时,没有急于让他进屋,而是上下打量了他一通。彭勃也端详她,一 点没变,仍然是一年前的状态。 “你变了,像个老留学生,进来吧。” 彭勃进了屋,轻轻地把门带上,然后坐在沙发上,动作显得很规范,透着谦虚, 稳重。 “你真的变了,没有刚来时那种愣头青的味儿。”王燕火辣辣的眼神盯着他。 彭勃抬头,见她的眼神烫了自己,慌乱地低下头,望着地板说:“还不是你鞭 策的?” “饿了吧,帮我到厨房做顿饭好吗?” “好的。”彭勃站起来就走。 “知道东西都在哪吗?” “知道。” 王燕在厨房里的小柜,以前就知道,熟门熟地。就是不知道,打开几个就能看 出,哪个柜里面有中国佐料自然是王燕的。三十分钟之后,彭勃做了一盘菜花、什 锦炒饭和西红柿鸡蛋汤。他没让王燕到餐厅来吃,而是把饭菜端到王燕屋里,俩人 脸对脸吃。王燕品尝了饭菜的味道,才点了点头: “不错,是个合格的留学生。” “和你比,还差得远。” “挣了不少钱吧?” “连挣带赌,三四万吧。” “你,烂赌?”王燕像发现他是个瘾君子似的,筷子在菜盘里停住不动。 “就赌过一次麻将,跟你说过。” “别赌,我见过多了,没有一个好下场。” “嗯。” “你打算在这儿呆几天?” “后天下午走。”彭勃把时间缩短了一天,他还要去英特家呆一晚上。 “这么快?”王燕像是问自己。 吃完饭,彭勃要去洗碗盘,被王燕制上,让他晚上再说,不忙。 “可以抽烟吗?” “抽吧。” 彭勃点上烟,到窗户面前,打开一条缝,为了让烟散得快些。王燕沏了一壶茶, 给彭勃倒了一杯。 “你看我有什么变化?”王燕把茶端到他面前问。 “……你,好像胖了些。” “孩子四个月了,我才做掉,能不胖?”王燕说完,撩开睡衣,对门头抽烟的 彭勃说,“你看,比原来大吗?” 彭勃抬头望了一眼,那乳房是孕妇特有的白,也大了许多,乳头发黑。他感到 脸上阵阵发烧,一切又仿佛回到过去。在这间房里,他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 过,几乎没有相对而坐的时候。 “要是把孩子生下来,比现在还大,奶味还浓。” “嗯。”彭勃低着的头又点了两下。 “你不想吃一口尝尝?” “王……燕。”彭勃的语气像是提醒她不要动真格的。 “来吧,今天我要让你把我吃了。” 王燕说完,多情地拉着彭勃一起倒在床上,当即就不能自已了。彭勃不想扫她 的兴,机械地摆弄着她,王燕在床上嗷嗷叫着,可他使出全力才达到一半的热情。 他不能不把她和英特比。英特是真喜欢〔1己,自己也喜欢英特,而王燕更多的是需 要男人,自己却不喜欢女人,女人和英特是两回事,不喜欢女人是泛指,喜欢英特 是单指。 “来吧彭勃,我要强烈。”王燕在下面央求着。 彭勃开始行动,但很谨慎,按照王燕的要求,他只吃了一半。他必、须有所保 留,他怕自己重蹈覆辙。时间仍是过去那么长,彭勃感到差不多时便结束。 “你,这一年没有接触过女性?” 听得出王燕有些不满意,显然没有尽兴。彭勃望着懒洋洋坐起来技睡衣的她, 半天才回答:“没有。” “你光顾着打工了吧?” “是的,很累。”彭勃说完,就倒在床上,闭上眼睛睡觉。 王燕的劲头还浓,见他已经缴械,有些不满意,但还是为他盖了点什么,自己 坐回到沙发上,望着窗外。 彭勃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五点多钟。王燕坐在书桌前正在学习,仍然像过去那 么全神贯注。彭勃取了自己的毛巾,到外面淋浴室冲了个澡,回来后对王燕说: “晚上咱们外面吃饭去吧,我请客。” “嗯。”王燕没回头,只是答应了一下,仍然学习。 彭勃收拾起碗盘,拿到厨房去洗,擦干后放到王燕的柜橱里,顺势把柜橱整理 了一遍。 晚上,他俩找了一家希腊餐馆,吃了饭。出来后在大街上溜达,然后又溜达到 宿舍区的人工湖。王燕详细问了他这一年的情况,彭勃如实说了,但隐瞒了徐颖和 英特。 夜里回到王燕宿舍,洗了洗就继续上床。王燕一个劲儿地挑动他的情绪,无奈 之下,彭勃再次和她做爱,尽量地做得花哨些,但还是有所保留。王燕虽说过了瘾, 但仍然觉得不满足,睡觉时有些生气地把后背调给彭勃。彭勃想,要的就是这种效 果,明天早上跟她谈分手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他最怕她缠上自己,脱不了身,这是 最后一次礼节性往来,以后她不主动找自己,自己绝不给她打电话。 “我得回去准备,东西还没有收拾。”第二天早上醒来,已是十点多钟,彭勃 在床上对王燕说。 “那你来干什么?” “来德国时是你接待,临走能不打个招呼?” “你走吧。” 彭勃赶紧穿衣服,迅速地洗漱完,拎起包,望着王燕。 “以后无论怎样,也别给我打电话。” 彭勃没有反应,仍站在那里。 “你我谁也不欠谁的了。你走吧。” “那么……好吧,再见。” 彭勃悄悄地打开门,轻轻地带上。他在门外先站着喘了几口气,接着点上一支 烟,然后才大踏步地向楼下走去。善始善终,王燕的事看来成为历史。他不想否认 这段历史,也永远不想再提起它。 英特家离学生宿舍并不远,彭勃没有打车,一路上回顾着弗莱堡的一切。路过 超级市场,买了些东西,都是英特爱吃的,还给孩子买了些酸奶之类的甜食。 感觉就是不一样,英特打开房门,没想到彭勃提前一天到达,兴奋得把他拉进 屋,关上门就抱住他一顿乱啃。小孩显然大了,站在过道那头向这边张望,是那种 知道这边发生了事又看不懂的注视。彭勃不好意思,用眼神提醒英特屋里有第三者。 英特笑了笑,说孩子还不懂这类行为。彭勃打开包,用吃的讨好孩子,孩子接过去, 又递给英特,让她帮着打开。英特就打开,喂着孩子。彭勃在全单元房里转悠了一 圈,发现还是有些乱,便脱下外衣动手整理起来。英特知道他的脾气,也不阻拦, 把小孩子放进固定车里,自己去做饭。吃完饭,彭勃继续干家务,英特有些忍不住, 要和他上床。 “你先把孩子弄睡吧。”东方人就是讲究,这种事情岂能有第三者看见。 英特哄孩子睡了觉,彭勃的活也干得差不多了。他到浴室洗了个澡,披着英特 的睡衣到床上躺下,他知道,一场大战就要开始,而且要两天。英特也快速冲了个 澡,光着身子就钻进彭勃的被窝。彭勃的手像按摩器一样,开始在英特身体每一寸 皮肤上犁着。英特闭上眼睛,此时的她沉默得成为一块肥沃的土地,渴望农人的耕 耘。犁过了,彭勃开始用嘴去亲吻每一寸沃土,这在英特看来,无疑是干涸的土壤 终于迎来了雨露的滋润。大地复苏,她开始给予勤劳的农人回报。大地拥抱了农人, 给农人以振奋,以温暖,以果实的芳香。英特在吸吮他之前,为他点上一支烟,让 彭勃在一种地主老财般的享受中,把自己当成一个尽心尽责的奴隶。彭勃每吸一口 烟,都要看一下跪在自己侧面一丝不苟工作着的英特,她是那样贪婪地索求,不遗 余力。整整一支烟抽完不久,彭勃再也经受不起这般爱的激励,他爆发……随着休 克一样的眩晕,英特捕捉住战机,将他的日精月华毫无保留地全部吞噬。少顷,当 彭勃苏醒的时候,他看见英特雕像似的跪在自己面前,一脸的凝重…… 整整两天时间,他俩除了做饭带孩子,便是在床上做爱,英特不想饶过每一寸 光阴,她知道彭勃这一走少则一个月,多则难以说清的时间。她要把事情做得极为 壮烈,让他永远也不能忘怀。彭勃何尝不是,他甚至有一种预感,自己可能永远回 不了弗莱堡,于是,他尽可能地付出,直到再也没什么可奉献的为止。他们这样折 腾,一直到乘飞机的头天下午,英特才开车带上彭勃和孩子,到自己母亲家。在那 里,彭勃又做了春卷和汤,大家吃了之后,当晚离开,直奔吉森。他俩不知怎么进 的地球厅。只觉得晃晃荡荡上了楼,累得俩人进屋就趴在床上。 几天来的劳顿,让他俩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刘毅敲门。彭勃让刘毅在楼 下等了一会儿,然后推醒英特。一刻钟后,英特和彭勃下了楼。拎着全部行李,刘 毅跑过来帮着运,彭勃去交钥匙了结后事。地球厅老板说彭勃很模范,没有带什么 不三不四的人来鬼混,只有一位德国女人和美国兵,是他有史以来最规矩的房客, 欢迎下次回来找他,说不定那时还有空房。彭勃自然也是干恩万谢一番。出了地球 厅,彭勃钻进早已发动好的汽车,三人一起来到马老板的餐馆。 马老板没有给他们吃鬼佬餐,而是让厨师做了几样大陆菜。英特头一回吃地道 的中国菜,一上来还不太适应。 “彭老弟,留个地址电话吧。”席间,马老板说。 彭勃给马老板写了地址和电话。 “我们这支队伍的番号要取消,我可能提前回美国。说不定我会跑北京玩玩, 彭哥,也给我留个地址电话。” “我也要。”英特也凑热闹。 “你?那就更欢迎了。” 彭勃给他们每人分别写了一份。马老板让跑堂取来香槟酒,大家碰了杯,还照 了几张相。酒足饭饱。问英特还想喝点什么,谁知她要一碗酸辣汤。马老板马上派 人端来一大碗。这东西,实在不值钱,可糊弄洋人的确一绝。 “还想吃什么?”彭勃意识到应该满足她的一切。 “炸春卷。”英特挺不好意思,要不是和彭勃这种关系,和马老板刘毅这么熟, 换个场合德国人决不会这样。 “炸几个让她带上,回家用微波炉热着吃。”彭勃向马老板提出最后的要求。 “六个够吗?”马老板问。 “够。” 三分钟,六个炸春卷放在外卖盒里端给英特。英特喜出望外,今晚和母亲非吃 够了不可。看看表,该出征了。马老板送大家到餐厅门口,英特和他再三挥手告别, 谁都知道,彭勃不在,英特几乎没有来这里的可能。车开出去老远,还能看见马老 板和餐馆里的伙计们在向他们挥手,显得挺有人情味的。 “刘毅,送完我你去哪儿?要不要让英特送你回兵营?”半路上,彭勃用汉语 问刘毅。 “星期六,我想在法兰克福转转。” 彭勃明白他转的意见,便用德语对英特说,刘毅有事情在法兰克福办,到时你 只管回娘家。 到了机场,时间还富裕,刘毅请他俩在咖啡厅坐了一阵儿。直到最后时刻,刘 毅从包里取出四条万宝路,让彭勃带上。无独有偶,英特取出一瓶法国酒塞给彭勃。 到这份上彭勃也没什么可推辞的,全都装下,然后办登机证,验关,边检,最后一 道工序已是远离英特和刘毅。入关之前,彭勃恋恋不舍地向他俩挥手,此一去绝不 是吉森和弗莱堡的距离,而是两个国度,远隔万里,双方都有一种永别的感觉。 飞机呼啸一声,腾空而起,彭勃留恋地向下望着法兰克福机场,他相信,英特 和刘毅也一定望着这架飞机。自己的眼圈红了,出国后红了好多次,他们呢? 三个小时,飞机抵达莫斯科机场,大家要在这里转机。大件行李随着托运,彭 勃只身带一件背包,随大溜办手续,他签的是晚上十一点直奔北京的飞机。还有三 个小时时间,又不让出关,难道在大厅耗着?彭勃先浏览了免税商店,好家伙,比 德国东西还贵,俄国人真是够意思,把刀磨得快快的,就等着宰过路旅路。他不会 充这个冤大头,尽管俄国小姐一个劲儿问他买什么,他还是微微一笑,扬长而去。 逛到边境检查口旁,彭勃找了一位俄国机场服务小姐,用手比划着听筒的模样,意 思是自己要打电话。电话这个词,德语英语全一样。小姐听懂了,但不知他要打哪 种,国际的,国内的,总机的,程控的,瞪大眼睛寻问他。中国,中国,中国。彭 勃用英语、德语和路上跟谭丽学过的俄语把中国说了,对方听懂后,才热情地带他 来到一个磁卡电话旁。没有磁卡,小姐又带他去兑换,彭勃花了美金换,明显地看 见卖卡的小姐把美元留给自己,用卢布放进钱箱,给他一个能打十分钟的磁卡。 他给谭丽拨了电话,说八个小时以后,自己的飞机降落到北京机场。谭丽知道 这趟飞机的时间,说保证在机场出口处等他。 撂下电话,彭勃自己也奇怪,为什么给谭丽打没给赵薇打。通知赵薇是名正言 顺的,出国时人家就送过自己。他觉得自己挺莫名其妙,好在晚上的电话赵薇不知 道,回去见了她再解释吧。 打完电话,彭勃继续逛,他正在努力寻找一年前在莫斯科当大款的感觉。自己 现在是什么身分?记者?留学生?清洁工?保姆?厨师?哪个都比大款更贴切。他 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什么也不是。他不知道怎样一下子混成这步田地,他坐在大厅 的长椅上努力地想打开一点思路,脑子里反而更加地乱,像是一团乱麻又掺进一堆 酱。他晃了晃脑袋,不再想,回国后,有得是时间反思。不知国内发展成什么样了, 得好好对比一下,是应该反思了,不只是这一年,而且要想想过去,更多的还要想 想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