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第13篇认知日记(3) 我想提醒这些人。但我喊不出来。我很害怕。我怕看见那自杀女人的脸。我 转头往高处看,看见胡同上方有五个红色金属焊的大字:云海话剧团。 怎么有话剧团在这里?来不及多想,黑色的人群正迎面而来,我往哪里躲? 胡同里怎么就找不着一小截岔道口呢?停笔一个月了。噩梦又多了起来。昨夜做 的就是胡同这个梦。我觉得日子很难过。我必须暂时停止回忆。 我需要恢复气力。但我不会放弃说出这些感觉,尽管有复发的危险。 我希望有一天,当一个抑郁症病人感到无助时,他(她)会遇到这本书。 不是你一个人在受难,不是你一个人在害怕。活着,的确很难。但是,坚持 活下去也许就是你今世的使命。我们要做世界的光。2005年12月28日链接《生命 中的一个春季》那年我二十一岁。春天来临时,我正在一家很有名的医院里住院。 从十七岁开始,我陆陆续续住过好几家医院,先是住十人一间的大病房,后来住 过六人一间的中病房,二十一岁时我住的是三人一间的小病房。若是小病房的人 病情再恶化,就该住一个人的单间了。进单间的病人往往挨不过三天就会转入太 平间。 我住进小病房没两天,3 床的那个阿姨就给推到单间去了。她是坐着轮椅去 的,她的头无力地歪在一边,她哼哼说我不要转病房,不要氧气罩。 3 床进单间后,二十来分钟就停止了呼吸。 3 床空了。几天过去了,我和1 床常常对着那张光秃秃的床垫发呆。那床垫 很厚,有点泡泡的,上面有大片小片的污迹,乍一看,像一张浮肿丑陋的阔脸。 每天夜里,我都觉得3 床躺着一个人,我很想大声尖叫。一到天明,我就赶紧到 阳台上看云彩看树木,我不愿再想太平间。 小病房在三楼,它斜对面有扇门,一走出去就是大阳台,阳台边紧挨着两棵 高大的白兰花树。 当时正是初春,那两棵树的树枝上连花蕾都没有,树叶也不是鲜绿色的,那 绿色很暗,好像绿得很辛苦很勉强。我闻不到春天的气息。 一个星期一的中午,3 床的床垫上有了床单,一个广州市郊的农家女孩住了 进来。她只有十三岁,瓜子脸,典型广东美女的眼睛,很灵活。我带她去阳台看 白兰花树。她在阳台一个角落里拔了几根秆儿细细的野草,还拔了一朵很细很小 的紫红色的野花。我说哎呀脏啊。她憨憨地笑。她去讨了个小药瓶,装上水,插 上小花小草。病房里一下子有了春意。 一周后,我们知道小3 床患的是白血病,医生说她活不过两个月。她母亲哭 得很伤心,三个做农活的哥哥脸上淌着大颗的泪,他们轮流输血给小妹妹。 一个月之后,小3 床已经不能起床行走,可是她的黑眼睛依然很灵活。她天 天催我去阳台看那两棵白兰花树,盼着它们赶快结花蕾。她叫我捡树叶子回去给 她当书签。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大树春天也落叶,而且落的多是绿叶。我不再 盼着白兰花儿开,我盼着时光停下来。我知道,春天一过去,小3 床就会像一片 小绿叶飘进太平间。 一天,小3 床见母亲不在病房,坐起来对我和1 床说:我知道医生说我快死 了。我和1 床大惊,面面相觑。1 床厉声喝道:不要乱说话,你这么小怎么会死 呢! 小3 床望着我,一脸天真无邪,她说我不要死,我要活,就要活,就要就要! 她的口气很坚决,就像她在教室里说“我就要考一百,就要就要”似的。 时间过得飞快,小3 床一天比一天弱,后来她连吃半流质食品的力气都没有 了。但是她那双年轻的眸子里仍有美丽清朗的光。 小3 床不能进食了。查房时,医生说要把她转去单人病房。她是那天夜里转 入单间的,她没说不愿进单间,她只说你别忘了,花开了就来告诉我。 对我来说,那年的春季就在那一个黑夜里结束了。1993年3 月补白在我生命 的春季里,我见过这样那样的死亡。死亡的过程各式各样,有丑陋的、狰狞的、 腐烂的、地狱般的,也有美丽的、令人疼惜的、如白兰花的花蕾悄然落地的。有 的人临死是刻意要伤害人的,他们似乎被恶魔附体,对一切充满仇恨;有的人则 专伤身边最亲的人,他们身上的怨毒之气放射笼罩着整个病区;也有像小3 床这 样的人,不想死,但不怕死,他们将死的过程化为星空下几滴花雨,随清风过后 留下沁人之香。 有时候,噩梦醒来,觉得奇怪。梦里那些人平时并不认识,也没见过,但他 们的长相、言行这么真实,他们不会是凭空而来的吧?也许,我早年住院时,潜 意识里摄录下无数影像,这些底片终究是会显影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