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第17篇认知日记(3) 小桃的妈名字叫喜姑,喜姑的爹是清朝的一个穷举人。这位举人做主,替外 孙女定了一门娃娃亲。 两个娃娃同年生,小桃比她的小夫婿大好几个月。小桃正月里生于著名的1911 年,正是万象更新之时。她有幸成为中国最早接受西式教育的女中学生。在中学 里,她比那定了亲的小夫婿高一年级。她不喜欢那男孩子,嫌他脸太长,太文弱, 学习成绩远不如她。 小桃成绩最好的学科是国文、英文。她的作文多得举人外祖父称赞,卷面上 常见一行行朱笔眉批,红圈套红圈。那时中学女生的典型穿着为月白衫配黑裙、 白袜子配黑布鞋,朴素清纯。小桃很出众,心气也很高,一门心思读书,打算毕 业后报考中国最好的大学。 人算不如天算,中学毕业前夕,小桃的爹爹突然暴病身亡。小桃的命运从此 发生大逆转。大学梦成为泡影,家中断了惟一的经济来源。寡母要吃饭,弟弟要 上学。不满十七岁的小桃只有一个出路:立刻嫁人。 我为什么觉得最应该得抑郁症的人是小桃呢?因为她才貌双全,生长于“五 四革命”那样的时代环境中,她充满反封建要自由,读大学、谈新式恋爱、婚姻 自主,做一名新青年,建设民主富强国家的理想。她那个大家族的表姐妹堂姐妹 们几乎都飞了出去,有出国留学的,也有在京沪读大学从此成为新女性的。而本 来被家族人最看好的小桃,却当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受委屈最多的是她,遭患 难最多的是她,最没地位的是她,享福最少百忍成钢的也是她。没有人理解她, 没有人能帮助她改变处境。出嫁前后,天壤之分。 我在外婆家上高中那两年,记忆最深的是,外婆常体虚头晕,她吃不起药, 更没钱买什么补品。当晕得脸青唇白浑身发软时,如果瓦缸里还有妈妈从广东寄 来的白糖,她会犹犹豫豫掀开缸盖,翻出那包白糖,很小心地解开包白糖的细麻 绳,从那几两白糖里,用两根手指捻出一小撮,放在手心窝里,面带内疚、不舍 地看看,轻轻叹口气,像是在责备自己不够节省,等下了决心才低头张嘴合在手 心上,头一扬手一抬,白糖进了嘴巴里,她含着白糖,身子略在床头歪一会儿, 很快又忙着干一大堆力气活。 此时我在想,她那头晕大概是血糖低,或贫血、营养不良。 前几年,妈妈回外婆家探亲回来,声音哽咽地说到外婆:“几分钱一块的豆 腐她都吃不起,想吃舍不得吃。”我听了心里极其难受。外婆一辈子没给自己挣 过工资,她哪怕花一分钱,也要看看别人的眼色;九十几岁了没有自己的一间房 屋。我想想都要替她抑郁,替她喊冤。但外婆没得抑郁症,也没为自己喊过冤。 今年春节前,她还在信中写道:我这一生最遗憾的是解放后没有参加工作。她告 诉兰兰和妮子:我还有得活呢。我给点福气给你们吧。我高寿的秘诀就一条:做 人一定要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