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红 明末以前,人们在夏至日这一天,用占卦的方式选出童男童女,抛入洪水,活 祭河神。后来弃了这种残酷的办法,改用纸制贞女,用红绳系腰、放置于纸轿中, 入水祭神。地方政府觉得此种形式有“浓重的封建迷信气息”,不予鼓励,但人们 仍偷偷地在傍晚时分行祭。集市上印制的祭品旁仍是香火旺盛。 ————沿淮风习之一 邮差敲门送来瘫子村来信时,梅红正在家中跟丈夫钟定坤殴气。 钟定坤虽然有个豪气干云的名字,人却生得尖脸猴腮,胳膊瘦得跟石缝里的麻 杆一般,说话还有点结结巴巴,一副让妻子提不起神的窝囊样。可他胸怀却是大度, 容得下梅红的小性子。岂止是容得下,梅红三天不摔袖子犯怒,他也蔫蔫地不精神。 家中诸事拍板定案的权力,他不争不抢,全由着了老婆。比如去年家中装修时,他 家住的是省城芜湖路林荫深处一幢旧楼的底层,按理说,在大学读了工程设计专业 的侯定坤能展展身手了,他也熬了几个夜画了一堆的草图,可最后施工时,梅红瞅 也没瞅那些草图一眼,就在家中每个角落把她那俗不可耐的审美体现了个透。钟定 坤笑笑了事,还在同事面前为自已找到个体面的台阶下,说:“女人跟房子绑在一 块的时间比男人多哇,自然要顺着她的眼光装饰”。梅红有时急了,就骂他贱,侯 定坤聋子一样,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钟定坤摘下身上围裙,熄了正在爆炒虾仁的煤气灶,接过邮差递来的急件,对 着正闷头坐在沙发上的梅红说:快拆了看吧,特快专递。好啦好啦,晚上我赔你去 那个同学舞会,我这个德性,怕让你丢人。唉,人家要赏你这朵花,你偏偏要把花 根下的臭牛屎也亮给人家看。 梅红扑噗一下笑了。她的男人总能使她破涕为笑,她喜欢这种心情的突然转折。 有时她觉得,生活一直阴着、或一直睛着,趣味都不大,只有这种心情的突然改变 才是平凡生活快乐之源。她觉得她爹麻三叔是个真正的男人,但无论是女儿还是老 婆,要整天跟一个从不傻笑、从不讲一句戏谑话的男人生活,也确是在受罪。所以 她也一直不恨七姑。 不用拆,是爹的信。父亲一遇大事,必定要让梅子孝捉笔,写封信来,这已是 多年的惯例了。前年初秋,父亲来信说:因为农民负担太重,他与邻近七个村子的 农户串好了,在中秋节那一天,要驾着三百多辆拖拉机连夜赶路,抢在凌晨四点交 警上路前,把省政府进出的几个路口堵个严严实实,然后递交要求减轻农民负担的 血书。梅红接信,吓了一身冷汗。她一想到三百多辆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在省城 主干道乱成一团的景象,头都炸了。一窝蜂。这些农村机手丝毫不懂城市交通规则, 夜间没眨一下眼地赶了两百多里路,心里又憋着怒火,含着被乱收费搅得苦不堪言 的一肚子冤屈,天啦,早上骑车上班的无辜市民要遭殃啊,全城的中秋节要毁得连 月亮都扁掉了,凭啥呀?她一宿没睡着,大清早肿着个眼泡,就走进了省里的信访 局。 信访局的局长被梅红大义灭亲的举动震撼了,他激动异常地在办公室来回踱着 步,说:到底是我们的知识分子觉悟高哇!他一边安排将情况紧急上报,一边要求 下属拟文褒奖梅红。后来听说,三百多辆拖拉机没出县境,就被荷枪实弹的武警截 了回去。梅红逃命似地跑出了政府大院,耳根子着火了。一下子,做了瘫子村和父 亲的叛徒,一个不折不扣的的叛徒。回家的路上,她的眼泪扑嗖嗖地把胸襟打湿了。 父亲在紧接着的一封来信中,悔恨得撞墙。说他们中有人喝醉酒,把风声走露 了,邻村已把这个败类揪出来了,暴打了一顿,用剪刀剪去了那人的半只耳朵,喂 了野狗。梅红看得心惊肉跳,暗暗地为那个人叫屈。父亲又说,要选个凶日,把进 村走访的乡领导扣下,放在飞天蜈蚣的黑柴房里关几天,用狗尿淋他的头,然后把 那封早已写好的血书递上去。后来又听说,瘫子村人真的这样做了,王清举那天生 病,躲过了耻辱的一劫,一个脾气最憨的副乡长被锁了三天,不过瘫子村人并没虐 待他,虽然真的关在了一间黑房中,但也杀鸡煮酒地款待了他。 血书递上去后,正巧,赶上了轰轰烈烈的农村税费改革,那封血书让县里领导 拍案叫绝,被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教材。县长在几千人的大会上,动情地抖着那些 血书哽咽地说:瞧瞧,同志们,这是鲜血写成的啊,我们的人民对沉重的负担是多 么的恨之入骨,换句话讲,我们这场伟大的改革多么像一场及时雨! 梅子孝的毛笔字,写得枯柴般有力。信是竖着写在发黄的老式条格纸上的,她 很奇怪,年青时做过私塾先生的子孝叔,竟存留了仿佛用之不尽的这种旧时代的纸。 梅红将多年来父亲的来信,细心地铺整好,安放在从老家拎来的小木箱中。她想: 那个遥远的淮河滩上的小荒村子,跟这个世界沸腾的城市生活唯一的线索,就是这 信了。自已梦中回乡乘坐的孤独的云朵,就是这信了。无信的日子,瘫子村恍如冥 世。父亲伸过来抚摸着女儿心灵的大手,也就是这信了。她一下子感觉得父亲并不 像外表那么坚强、那么硬朗。父亲,如饥似渴地需要着这些信。 梅红七岁时,子孝叔给她算了个命,认定她是祭河神最好的贞女,家家户户便 用纸扎了梅红的样子,在黄昏时往河里丢。梅红也往河里丢过那纸扎的自已,在纸 人的下面要坠一块硬石,这样纸人就会沉入河底,沉入瘫子村段的河底,不会被水 流冲远。丢纸人的时候,她只觉得那是件神秘又纯洁的事儿,就像小时对着哑巴一 样洁白的月亮许愿一样。命书里说,贞女命犯孤星,是要克父的,除非她远走它乡。 也是要克夫的,除非她嫁一个心事缜密、其性如水的第十三生肖即所谓“蜘蛛命” 的男人。子孝叔说:梅红在瘫子村,她爹就没一天的好日子过,果然那些年赶上文 化革命,她爹被折磨得皮包骨头。梅红嫁人后,她的丈夫也没一天的好日子过。梅 红倒是把这句襳语告诉了钟定坤,钟定坤聋子一样,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在梅红的心底,刀刻着一幅被岁月打磨成黑白的图景: 细雨中,你突然看见了一个穿小碎花褂子的女孩从淮河大堤上奔下来,她跑得 那么急、那么快,肩后印着红五角星的小黄书包顺风飘了起来,她不时地用袖子揩 着脸,也不知揩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你立刻地揪心地意识到她在哭,这个七、八岁 光景的小女孩,只有边哭边跑才能跑得如此让人揪心地快,她赤着脚跑,小脚在微 寒的泥水中疼得通红,通向瘫子村的田埂上,碎泥不断从她的脚后跟砸向她的身上, 污泥点点。你不免担心她有一口气接不上嗓子,会猛地晕到在田沟里。整个寂静的 初春的麦地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奔跑着,如果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飞快交替着的 双脚,你会感到整个田野都在随着她的脚在抖动,啊她小羊角辫上的红头绳,是个 异常醒眼的标志。进村了,小女孩从背后的黄书包里掏出一根白粉笔,在还未被雨 湿透的墙上写下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梅红是个好人!”她边哭着边一户接一户 地写着这句话。天黑时,她几乎将村里每一家的墙都写遍了。雨水很快把她咬牙切 齿写出的这些字,冲刷成了一条模糊白线。当她写到梅子孝家墙时,粉笔已磨完了, 子孝叔这个怪老头默默从房里拿出一支毛笔,在黄泥墙上用力写下几个黑字:“梅 红是个好人!”,她怔怔地看着子孝叔,子孝叔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她抱进门,把 她脚上的泥细心地洗干净,放在了炭火红红的圈桶边。 她爹因为贩卖从洪水中捞出的木材和家俱而被斥为不法分子,又因为拿这个钱 去救济村里的孤寡,而被说成是不道德的施小恩小惠,是收买人心。麻三叔完全不 理解文化革命的意思,被红卫兵扇耳刮子批斗时,他一声不吭,既不肯跟着红卫兵 念领袖的语录,也死活不愿让人拿剃刀给他剃阴阳头,牙齿给打掉了,一嘴的血水, 三天也不肯吃一粒米。激情似火的红卫兵,被这倔老头弄得疲乏不堪,一个红卫兵 边抽耳光,边发疯似地喊着:“我骟了你!”。打着打着,他们大概感觉到了自已 摧毁旧世界的手,揍在这样一个废轮胎般软硬不吃的农民身上真是毫无乐趣。打人, 如果不能产生强烈而隐秘的快感,一般人都会收手。至少我打人时,常这样想。红 卫兵们只好冒雨把他捆在村口的巨柳上,声称要让革命的惊雷把这个封建主义的旧 残余劈死。但幼稚的红卫兵没想到,细雨飘然的初春淮河根本就不会打雷,淮河的 雷声是夹着洪灾的。女儿在堤上杨家祠堂改建成的小学校也没逃过一劫,全校师生 一致同意她是个封建主义的坏种,一致决定不能让这粒坏种在新时代的土壤中发芽。 正当全班同学一边揩着鼻涕,一边七嘴八舌地讨论如何不让梅红发芽时,她惊恐地 逃了出来,把她的反抗写满了村里的墙壁。 子孝叔是真正的亲人。梅红想,就为了那写在黄泥墙上和发黄的旧纸上的毛笔 字。她有时会疑疑惑惑地想,以父亲名义写来的那些信中,不知是否夹杂了子孝叔 自已的私心?她恍惚回到了子孝叔小煤油灯闪闪烁烁的幽暗小屋中。 父亲在信中说,自从2000年的年底,搞税费改革以来,向农民征的七十多 种钱被一刀砍了,只剩下两种。以前农村的事是针尖对麦芒,针尖多、麦芒也多, 现在和缓多了。眼下最棘手的事是瘫子村搬迁,双方都闷着头较阴劲儿,天天都有 人来炕头拉呱,除两户外,全村都投了反对票,但总感到这河面下湍流很急,有的 人心很乱,想换一种命过,说是现在淮河农村这棵强树上就剩瘫子村这一根弱枝了, 不搬,过两年就枯掉了。多数户说,一搬,这树的根就死了,魂就丢了。搬还是不 搬,想听听女儿的主张。 梅红把这封信颠来倒去地看,一直看到夜深了,心里越来越郁结,像有一个硬 核哽在咽喉上,看着身旁呼呼睡得香甜无比的钟定坤,一下子有火了,嘭地一把将 他揪醒:睡!就晓得往死里睡,也不懂把我拿个主意。 钟定坤揉揉双眼,迷迷懵懵地看着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