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举 傍晚,王清举回到乡政府大院的宿舍。刚进屋,身后忽地窜出一个人影,还没 等他转过身,那人蹼地一下就跪下了。嘴里不停地唠叨:“王乡长,您积积德啊, 干部精简咋也不能减掉我们家储洁呀,我给您磕头啦。” “哎呀,瞧瞧你老人家,你这是干啥?看您比我亲爹年岁还大呢,不是折我的 阳寿吗?”王清举一边往起扯那老人,一边安慰他说:“干部精简肯定是要搞的, 再不减人我这乡政府准得破产了。但减谁留谁,都是立了一套死规矩的,公开公平 地操作呗。也不是我这乡长随心所欲地乱定啊。再说了,谁说你们家储洁就一定被 减掉?” 那老头死活就不肯站起来,仍跪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王乡长啊,储洁 这丫头挣碗公家饭吃,真是仰了八辈子的荫德呢。她爹娘早早就撇下她死了,我这 个做爷爷的到处拾破烂、捡可乐罐,一分钱一分钱地攒着供她读书,眼睛都熬瞎了, 等到她毕了业。要把她减掉,我这把老骨头就吊死在政府大门上算了。王乡长您别 瞒我,丫头资格嫩,又没钱送礼,到处都说呢,不减她减谁呀?都说您那规矩是贴 在墙上糊砖缝的,根本不会动真格。” 说到这,老头抖抖索索地从口袋摸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塑料袋,捧给王清举说: “乡长啊,我们全家就攒了这九百多块钱,实在就剩这么点钱了。我这瞎眼一抹黑, 也捡不到啥值钱的垃圾。只够给您买几包烟抽,您要不收下,我就不站起来了。” 王清举接过那脏塑料袋,把老头硬拽起来,按坐在椅子上,给他倒了杯热水。 他拿着小塑料袋瞅了半天,把钱从袋里倒出来,塞在老头手里,说:“老人家,钱 你拿回去。我要收这钱,还不遭个天打雷劈才怪呢!你把现在的官都想成咋样啦? 我没权力给你老人家乱许诺。但储洁同志,上上下下的评价都很好,腿脚勤,性子 厚道,留在政府工作的概率挺大呢。我收下你这个小塑料袋,好不好?” 老头疑疑惑惑地看着他,连声说:好,好。王清举又费了半天口舌,终于把颤 颤巍巍的老人劝回了家。 晚上王清举独自在灯下算帐,算算农村税费改革后的乡财政帐,越算心越焦: 四万多人口的硖石乡,伸长脖子吃财政供养饭的人就有五佰七十多,以前编个借口 就往农民头上摊派新费种,连“烟囱费”、“养狗费”、“地皮费”这种荒唐的名 目楞出笼了,即便这样,全乡税费总额也才九百多万元,入不敷出。一到年底,王 清举就要坐在县长办公室里哭穷,县长只好带着他往工商繁荣、富得脑肥腰壮的南 部诸镇跑,说是县内调剂,暂借点钱用,大家也都明白覆水难收,借出去的钱就像 泼出去的水。心疼之余,酒席间的风凉话就越来越刺耳,王清举只好装聋作哑,干 陪着笑脸,回乡后再摔摔凳子泄泄火。一年一年地熬着过,轮到今年的税费改革, 把向农民乱收费的口子一招扎死了,全乡税费总额降到了四百多万元。口袋瘪了大 半,但今年却要新增一项硬梆梆的支出:财政补贴瘫子村的移民造镇。到了崩溃的 边缘,才突然发现要找活下去的办法了。最有效的办法是虱子摆在秃子明晃晃的脑 袋上,所有人早也就看见了,都戏谑似地高喊过:“精兵简政、精兵简政!”,一 边喊时又都在肚子里烧着求佛的暗香:真该朝死里减人,只是千万别减到我的头上。 不减还像什么话?乡广播一年响不了三岔,可乡广播站的牌匾下硬养了三十多张嘴。 郭秘书测算过,吃财政饭的人减掉七成,政府的轮子照转,转得还更轻盈更欢快。 嘴里藏着祸水,减掉一张吃闲饭的嘴,等于给自已惹一个埋得深深的祸根。王 清举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迟迟下不了狠心。他探过别的出路,他曾热烈地梦想搞一 个无痛分娩,办一些能羸利的企业,把政府大院臃肿的人群轰到企业中去。有一些 年他带着一干人颠来覆去地跑温州,想学点人家从市场上剐油吃的本事。温州灯红 酒绿、蓬蓬勃勃的局面,让乡干部们看得天灵盖冒烟、涌泉穴着火。王清举也是血 脉贲张。那些瘦得跟猴筋似不起眼的温州人做到了,咱们这帮虎背熊腰的沿淮汉子 就办不到么?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分析,最后全乡干部像一锅油似地沸腾起来。 王清举跑到银行,恨不能割下自已脑袋担保着贷款,银行行长也跟着激动了。乡制 革厂、锚链厂、窑厂,一家接一家地投产,鞭炮炸得乡政府院中一地的碎红屑。可 很快的,碎屑上的红还没有完全褪净,这些厂子又一家接一家地撑不住了。制革厂 管中流出的污水毒死了庄稼和鱼,却没有产出一分钱的利润。有一年除夕,乡政府 发不出工资,只好将皮革厂残存的牛皮每人割一块,充抵工资,大家都苦笑着过了 一年“牛皮年”。等到银行来催债,王清举傻眼了,拿什么还给银行呢?大家彻夜 商议,第二天决定征收“企业损失费”,向农民均摊收取。瘫子村的麻三叔串联了 三百多个拖拉机手,准备千里围堵省政府,乡长的胆都吓绿了,赶紧作罢。银行行 长看着围墙里衰草过膝的厂子,叹口气说:“我的命就栽在这里了,你们提前给我 送终吧”。硖石乡农民仍旧把河中捕起的小鱼卖到外地,再美滋滋地嚼着外地运来 的包装精致的鱼干。县政府也因此下文,规定各乡镇政府不许再充当投资者、卷起 胳膊直接参与市场竞争,政府只能做个市场秩序的裁判员。王清举的万丈雄心,化 作寸寸灰烬,做起了一杯清茶的裁判员。乡政府的大院中,济济一堂的也都是裁判 员。 到底减谁裁谁?王清举面对着一张清清爽爽的名册,整夜整夜地发呆。一个名 字像一根枯荷,扯一扯,会惊动在满池的淤泥下盘根错节的枝叶。王清举太熟悉乡 政府的这个院子了,有时,它结构缜密的程序有时像一块铁板,你买一张办公用纸, 要经过五、六道审核的关卡。有时,它又松疏脆弱得如无人之境,只要王清举签了 个名字,所有的核查便立即失了效。没人敢监督他王清举手中的这支笔。在册的名 字像一根太长的链条,每一个链节都在喊着:是我推动轮子在转!是啊,每一个链 节都和轮子在磨合着,虽然并不需要这么复杂的磨合。 再不能等了。王清举咬咬牙想,农村税费改革在明朝时叫“一条鞭法”,这根 带血的鞭子抽的就是浮肿不堪的基层小吏集团,难免要有人发疯、有人叫疼,只是 不能再等下去了。就像瘫子村的搬迁,苦捱了几百年,一只掉光了羽毛已变成瘟鸡 的老凤凰,也该浴火重生了。 两桩事都不能再等了,否则他的政治生命要腐烂在这偏僻的小河滩上。 他连夜把郭秘书喊来,吩咐道:“最近一阵子,你把手头的杂事全撂下,专心 去做两桩事,一出一进的两桩事。” “。。。。。。。。。。。。。。” “一出,指的是财政供养人员精简。我的想法是,从目前的五佰七十多人,减 到三百人以内。先搞一个综合素质的考试,再搞一个民意测验,按两项折计的总分 排序,三百名之外的淘汰。你觉得怎么样?” “大院内的帮派现象严重,插旗子的小山头挺多,民意测验的结果有时会失真。 像乡长最看重的秦小琪,工作很有创造性,常遭人嫉,性子傲、脸又黑,聚摊子斗 酒的热闹事儿他从不瞎掺和,像这样的人还有几个,得票一定不会高。我建议综合 素质的笔试成绩算七成,民意测验成绩算三成,能保住一批干实事、得罪过人的干 部不被淘汰。” “嗯,确有道理。去听听其它乡领导的意见,再定。” “好。”郭秘书一边应承,一边做着详尽的笔录。 “在考试之前,就把我那小舅子先刷掉。不必考了,我太了解他罗。” “似乎对他本人不够公平哦。” “有啥不公平?当初他进来时,走的就是瞒天过海的暗道,来得不公平,去得 就不要顾他的面子。我这么做,是让其它人瞧瞧我的狠心,自杀疗法嘛。” “几个副乡长的亲戚咋办?” “咋办?问问他们去。撒泡尿照照。太窝囊废的,就劝他别考试丢人、做反面 教材。有真能耐的,内举不避亲嘛。” “淘汰下来的咋办?得有个缓冲的办法,否则容易出乱子。” “这个我考虑到了。可以可以尝试着成立几个农产品销售小公司,咱乡的小辣 椒不是积压霉变成酱了吗?乡里先投一部分铺底资金,让他们闯市场搞营销去。搞 得好的,我亲手给他戴花敲锣。搞不好的,菩萨也救不了他,只能自谋营生了。所 有淘汰的,乡财政继续供他一年的奶,断奶断得急了,娘的心里也不是个鬼滋味呢。” “嗯,嗯,记下了。” “一进,指的是把所有农民历年尾欠的税费全补齐了,尤其是瘫子村的欠帐。 梅虎滑头着呢,吱吱唔唔总打马虎眼,我不揪着他,是瞧着瘫子村穷得让人不忍, 但合法合理的欠帐,我们清起来绝不能手软。” “哪————,到底怎么个清欠法呢?” “这个我不管你。杀猪杀屁股,各有各杀法。我只看结果,手段只要不犯法、 不惹太大的民怨,你们只管干。记着一点,对困难户,该收的税费坚决地依法去收 ;该对他进行扶贫补贴的,我们一丝一毫也不会截留挪用。两种钱,走的两股道, 不要混淆了。混淆就会乱了规矩,工作就会陷入被动的泥潭。” “是。”郭秘书说。 第二天上午,双眼布满血丝、头发有些蓬乱的王清举踏上主席台。台下黑压压 的鸦雀无声,仿佛嗅着了啥特别的气氛,今天到会的人特别齐。因为人多,会场设 在乡政府大院的露天操场上,风挺大,有时会吹来一只白色薄膜的塑料片在人群顶 上盘旋,也没人抬头看它。有人看着自已的脚尖,有人佯扮轻松的瞧着台上,有人 眼珠子死了般地发呆,有人不断地用眼角瞟着别人。 王清举出人意料地拿着一个脏塑料袋子,在台上翻来覆去的看,像是眼光能把 那层脏皮洗净似的。突然地,他高高地扬起塑料袋子,缓缓地说,昨天夜里,在座 的一个同志的爷爷,就是用这个塑料袋子包着九百块钱,要送给我。那钱的一厘一 毫,都是他从臭气熏天的垃圾堆中拾荒攒起来的啊,我看了心都发颤啊同志们!那 个老人是怕这次机构精简,砸了他孙女的饭碗。我昨天夜里眼皮都没合一下,为啥? 这个老人震撼了我。为啥?我理解有三层意思。一是现在乡政府的大院中妖气很重, 刮着歪风。精简人员的事还没开锣呢,你背后唱的是哪一曲啊?谣言四起,胡乱猜 测,扰浑了一池水,搅得水面上全是泡沫,好映不出你那张嘴脸?那个老人就是被 谣言吓破胆了。我在此郑重地呼吁,大家千万不要被谣言遮住了双眼。第二,那老 人为啥要来行赌?我真不忍心说这个善良的老人是行赌。这说明部分群众根本就信 不过我们哦,他那钱,在我眼里,是血,是汗啊,就像一把刀子直楞楞捅在我心窝 上。这个脏塑料袋子,我要把它挂在办公桌上,它会时刻提醒我,要清清白白、公 平公正地把这次机构精简做好、做扎实。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被那个老人深深 感动了,我很想把他的孙女留下来,但我不能信口雌黄地表这个态。所有人必须过 综合素质考试、民意测验这两道关卡,他孙女要是被淘汰了,我亲自上门,给这个 老人深鞠一躬。说实话,他孙女的名字,此刻,我已经忘了。第三,请在座的所有 干部、群众擦亮眼睛,竖起耳朵,从每一个角度监督这件大事,有发现我徇私的, 我自已摘下顶上这沉重的乌纱帽。说句心里话,我还真不恋这个权,你们谁屁股坐 在我这位子上,谁肯定就会脑袋发麻。现在,规矩定了,谁踩红线,就处理谁,绝 不留情。有人说我定的规矩是用来糊砖缝的,谁胆敢来碰碰硬? 没有人吱声,没有人鼓掌。风很大,天阴沉着。会议在心思重重中散了场。 夜间的淮河,静谧得像如一个熟睡婴儿的皮肤。岸柳的长丝温柔地垂挂下来, 在微寒的风中飘拂,掳在手中细瞧,点点刚暴出的嫩芽像柔软的黄金。细波如闪烁 的碎银,浮着偶尔从远处村子里冲出的几声狗吠。开完了会的王清举独自走到堤上, 看着辽阔的河面河滩,他感到从头到脚透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 不出一个星期,择优留岗人员的名单,就在乡政府大院中公布了。那一夜,有 人高歌酗酒,有人痛哭失声。有人把牛粪涂满了王清举的宿舍大门,还有人在他的 桌上放了一个晦气的花圈。不过王清举并没看见这热闹或者悲伤的场面,从早晨起, 他失踪了一整天,关闭了手机,谁也找不到他。郭秘书一边清理着王清举门前的秽 物,一边含糊其辞地敷衍着从县里打爆了的说情电话。王清举轻声走到他身后时, 他竟然毫无察觉。王清举问的第一句话是:“留用的名单中,有储洁么?” “有。”郭秘书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