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夜色 被蜘蛛咬伤过的人,会变成寡言、短寿。此后他生下的儿子学步较晚,但爬树 很快。 ————沿淮民间说法之一 “把窗帘紧紧拉上,不透入一丝光亮。白天,就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没有白 天的生活是隐秘的魏晋,是真正快乐的。连日来我跟虎子蜷缩在我们自已这八十平 方米的黑夜中。快乐像一只馋嘴虫子轻轻地舔着、吸得、咬着我的骨髓,想怎么忍 都忍不住。”陶月婷在她的黑缎面日记本中这样写道。 她跟外面世界唯一的联系物是她的手机。她用手机遥控着她热热闹闹的事业。 几天没去碧海云天浴场了,那里的领班经理已变成了一只掐头断翅的苍蝇。掌握县 城方方面面实权的一些特殊客人,没见着陶老板,顿时就没了洗浴的兴致。他们拿 出了平日在办公室里的霸王脾气,动辄摔杯子砸碗地生闷火。服务小姐们也没了主 心骨,怯生生地躲得老远。工商局的杨副局长甚至醉醺醺地扇了领班经理一记耳光, 说,如果陶老板再不赏脸见见他,他就叫人吊销浴场的营业执照。这个脚有点跛的 杨副局长以前也放过这句狠话,可一见着陶月婷,他又嘻皮笑脸地连声道歉,陶月 婷笑咪咪地点着他的额头,骂他是条软骨头的狗。杨副局长涎着脸说:跟陶老板在 一块儿,骨头再不发酥发软,那才真是条死皮狗、木偶的狗呢。挨了揍的领班经理 陪着笑脸,解释说,陶老板病啦,在医院吊盐水呢。实权派们没一个肯信,他们都 怀疑陶月婷被哪一个更厉害的角色藏起来了,醋心一起,便由着性子在浴场撒泼胡 闹起来。 领班经理请求灭火的电话把陶月婷打燥了,她下了三点指令。第一,告诉所有 的店客,陶老板病了,而且可能一直要病下去,是否患了不治的绝症尚在观察。第 二,看在陶老板的薄面上,生意上请他们继续网开一面地关照。第三,如果真撑不 住,就由着他们撒火去。再熬不住,关门歇业拉到。陶月婷的心转到了硖石乡废戏 场的重建上了。王清举已正式回复她,乡里为了繁荣农村文化,决定搬迁牲畜交易 市场到异地重建,原址整块地交由陶月婷统筹规划。王清举也暗示陶月婷要恪守承 诺,把在文化市场的演出利润用于瘫子村迁建的补贴上。从乡里下文之日起,陶月 婷便一天两个电话地催着包工头赶进度。如今建筑业的市场僧多粥少,乡村建筑商 的饭碗里更是萧条得很,陶月婷火烧火燎地催着工期,戏台工地上已是昼夜连轴转 地抢着施工。外界的琐事越是折腾,陶月婷越觉得与虎子厮守的隐秘时刻是那么轻 松又销魂的快乐。 陶月婷赤裸裸地趴在虎子的胸膛上,慢慢吸着虎子吐出的袅袅烟缕。她想:又 浓又重的烟草味夹着男人酸臭的汗气,原来是这么叫人心醉!想不到自已紧赶、慢 赶,赶上了这样一个满身掉着泥渣的已婚公牛。一头泥牛闯进了一座雕花回栏的九 曲小院。小时候,只巴望嫁一个外表俊朗、内心匪气的镜片子书生,甚至是草寇。 在唱《别姬》时,唱着唱着,就走了神,她深深沉浸在项羽的侠骨柔肠之中。当她 看到卸掉霸王戏装的剧团男人,在生活中的种种萎缩时,心里特别地不平衡,变着 法子也要去臭骂他一顿,把那个假霸王骂得莫名其妙。后来,陶月婷自已也跟着莫 名其妙,很惧怕自已这种把生活与戏弄混淆了的心态,怕总有一天会憋出病来。那 天,她挟着奇怪地怨气,把卖血的梅虎领进自已家门时,突然一下子竟想到了项羽。 她想,这个吞吞吐吐的怯懦丑男人,或许,正是我苦苦寻觅的那一个。已经多年, 没有什么人能让她小陶老板的眼泪迸泄而出了。 梅虎那么的羞怯。如果窗帘有一条缝没合拢,如果灯开着,他就绝没有勇气去 碰陶月婷的身子一下。他甚至连瞟她一眼的胆子也没有。他与公牛形象抵触着的羞 怯,把陶月婷内心无限寂寞的火腾地点燃了。她喘成一滩泥似地命令着他,把我狠 狠地抱起来,把我揉碎!把我摔到梳妆台的桌子上去。撕掉我的衣服,哪怕这件昂 贵的衣服比你一身的血更值钱!看着镜子里面的你自已,然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吧。虎子低着头,像一头笨手笨脚的公牛,他粗重的大手在陶月婷乳房和腰间留下 迷乱的乌青的痕迹,就像疯牛在泥地上踩出的淤印。陶月婷曾无数次想像过这种暴 力,她唱项羽在四面楚歌中与虞姬纵性求取最后一欢时,想像过;在唱豹子头林冲 入狱前与他妻子夜间痛别时,想像过。种子转动着它凄凉的记忆,在猛烈地萌芽。 一个最好的戏子离不开这种想像力。可陶月婷总感觉自已此种想像力烂泥一般模糊, 因为她在生活中并未遭遇过。她忍不住对她前两个丈夫蠃弱性能力的轻蔑,跟他们 在似有似无的做爱中,她总是想起垓下帐篷中黝黑无言的项羽。她如饥似渴地想迎 接一种力量,哪怕这种力量一来到就毁灭了她。而虎子,体内的力量如此暴烈,又 如此悠长,让陶月婷在欲死欲死的恍惚中,竟萌生出一种尖利的醋意。她问他: “你的女人叫什么?” “叫桂枝。” “你每天夜里都是这么狠地弄她吗?” “哪儿呀!她总是像一坨冷肉一般平躺在炕上,让我搞她。搞着搞着,她就不 停地问:完了吗?快射了吧?咋还不完呢。真烦唉,你快点好不好啊,我真困死了, 我想睡觉哦。桂枝经常这么说呢。” “那你以后再不准碰她。会把你连带着毁掉的。” “。。。。。。。。。。” “听见没有哇?”她伸手在他胳膊上猛地抓了一把,她觉得这一抓应该渗出了 点血。 “那不成。她是我的女人。” 陶月婷问一句,梅虎就应一声。她问了他太多的东西。问他孝顺不孝顺七姑。 问她小时候有没有梦遗。问瘫子村的姑娘谁的眼神最勾人。问他夏天看见饱满的村 姑干活,乳头在被汗湿透的衣服里乱跳时,会不会勃起。问他夜里躺在炕头,从窗 户间能不能看到月亮。问他喝酒喝到多少才醉。问他醉了以后想干啥。虎子傻乎乎 地把一些答案弄得让人啼笑皆非,陶月婷太快活了,她兴奋地用双脚咚咚咚地踢着 棉被子。虎子却从不提问,从一开始时他就被弄懵了。从城郊黑血头的肮脏小院被 带到陶月婷的家中,虎子脑中像一锅沸腾的稀粥。他不知道这个风姿欺人的怪女人 究竟是谁。想干些啥。他把自已从瘫子村到县医院途中所有的事筛了一遍,他似乎 没犯着啥人,为何这女人偏偏揪住了自已。她究竟要带我到哪里去。跟在陶月婷身 后,梅虎想集中精神搞透这些问题当中的一个,可他的脑袋里的乱麻越缠越紧,最 后连呼吸都感到刺着喉咙了,索性就不再想它了。那么远的街,他感觉自已不像是 自已迈腿走过来的,倒像是被陶月婷用锁链穿着他的鼻子,硬牵过来的。此刻他躺 在陌生的洁白床单上,靠在高高的拱形床头抽烟。他想用浓浓的烟雾遮住陶月婷盯 着自已的辣辣眼光。在大街上看,在王清举的办公室里看,她那么高高在上的姿态, 让人既很害怕又很渴望着接近;她又那么放纵地挑逗了我,像传说中风情万种的妖 精一样。吊眉梢的小妖精坐在盘丝洞中,咔吱咔地嚼着男人的骨头。世界上恐怕找 不到对这样的女人不动心的男人了。虎子想。 陶月婷说:“一个女人向前走,是爱;向后走,是嫁人。原地不动的老处女, 是老得最快的。以前我总是把向后走当作了向前走,因为我总是硬拧着个脖子看别 人。今后我只往前走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瞅我呢,都咒我,才快活呢。”她仿佛 是自言自语,又像要向虎子说些什么。虎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两个人关起门来, 已度过了两天多。白天,就将窗帘紧紧扯上,透不进一丝的光亮,两人昏天黑地地 纠缠着,胡闹着。虎子也渐渐地放开了手脚,有时在床上就做出了一些让陶月婷又 惊又喜的自创动作。饿了,就煮点面条吃,有时要电话让楼下小饭店送来一些酒菜, 两人裸着上身对饮,较起劲来,虎子竟不是陶月婷的对手。醉成一滩泥的陶月婷犯 了倾诉欲,碎片一般的往事说起来没完,从早年的台上演西施的韵事、倒卖钢材赚 钱的招术,到两任丈夫偷情被逮住时的无聊嘴脸,说了个没完没了。有些故事的顺 序给她弄得颠三倒四,有些细节说得反反复复,边说边喷着一嘴的酒气哈哈大笑, 还没笑完,又经常呜呜地哭起来。虎子倒真是个绝好的听众,他平日里就安静,酒 一醉就更是安静得痴痴呆呆,也不呕吐也不闹腾,眼珠滞得像转不动似的。虎子看 上来像在倾听,其实早就失了神。夜深了,一个人先打个冷颤,醒过来,叫醒另一 个。又是缠绕着激烈地做爱,像没有了明天一样。过着断头去尾的日子。累了,陶 月婷抻着梅虎坐上窗前的小桌,拉开帘子,看天穹的月亮。看着看着,虎子呼呼地 就睡着了。陶月婷抱着她的公牛,幽幽地望着窗外,像从天堂中看着地狱,或者从 地狱中看着天堂,感觉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的寂静、凄凉。 即使是到了天堂,虎子的话题也避不开他的瘫子村。陶月婷想。一扯起瘫子村 的事,两个人都觉得心里坠坠地沉起来。陶月婷臭骂了一通虎子卖血的做法,又拿 出一万块钱垫付村里尾欠的税费。虎子吱吱唔唔地不肯收,见陶月婷要翻脸,就又 接下了。陶月婷说:这钱又不是我印刷的,还不都是从农民血珠子汗瓣子里抽出来, 拐了不知多少道弯,才攒在我手里的,就算是偿债还情啊,你也不必感到对我愧疚。 最让陶月婷诧异的是,虎子说他的内心一直就赞成搬村上堤。他说:真让人恼 得受不了,要是我跳出来赞成搬迁,在父老乡亲的心里,我就再也不算个瘫子村的 人了;在爹的眼里,我也再也不配做他的儿子了。走在祠堂的边上,真的感觉自已 像要受天打雷劈似的,有时想一想,半夜自已就把自已吓醒了,像犯了天大的罪似 的。可我真的就是打内心支持乡里的搬村规划。记得小时候,爹带我到县城玩,我 仰着脸看着那高楼,远远地看见汽车过来,蹦地一下就跳到了路牙上,心里羡慕得 发痒,心想这辈子哪怕做一天城里的人,死了都值啦。前两年,王清举乡长领着我 们几个村的村长们到苏南,去瞧人家的村办企业,说句实在的,羞得我都想中途溜 回瘫子村。人家过的一天,我们瘫子村过的也是一天。人家有血有肉,我们瘫子村 也是有血有肉。可你瞧瞧人家那劲头!最后跟人家村长握手时,我心里就活活地像 个贼,手直往后缩,像做尽了亏心事。我就在回瘫子村的车上发誓了,再也不能这 么苦撑下去了。可一回村,一到我爹的炕头边,路上想的,眼睁睁地就烟消云散了。 真叫怪,瘫子村就有这气氛,让你心安理得地就这么熬下去。 “我懂了,跟我们演戏似的。你到苏南去,你就像做在台下瞧戏的,看人家唱 一曲,喜欢是喜欢,回家还是照旧过自已的老日子。心里想的一曲戏,日子过得又 是另外一曲戏。”陶月婷说。听着虎子说,她的心里跟着甜蜜起来。这个野泥里滚 着的公牛,并不是没有自已的想法。它只是躲在母牛的影子里,还不敢跳出来晒太 阳。 “又不是没有两头顾着的法子,瘫子村搬上来后,原封不动地重建个梅家祠堂 不就得了?”陶月婷问。 “唉,我问过爹了。他说:你爹死了,你用木头再刻一个爹,行不行?”虎子 沮丧地说道:“子孝叔更是说了:你把万里长城搬到咱淮河边上,瞅得还像不像万 里长城?有些东西,动一动,就没了魂,没了魄的。” “我想前想后,真觉着他们有理呢。就像你们唱拉魂腔戏班子的,你要是穿了 西装旗袍地唱,那是啥滋啥味呢?”虎子说。 “咦——”陶月婷倒有些接不上茬了。 虎子接着说:“我要是一辈子不出一步瘫子村,一眼也没瞅过人家的日子,那 该多好。就用不着这么煎着煮着地心里难捱。那样在瘫子村过一辈子,倒也是快活 得不得了的。我现在是一只脚踩在堤上,一只脚留在瘫子村,难受得不行。就连王 清举和我爹两个人,都不清楚我实际上是偏向搬迁的。但我实实在在地是开不了口。” “现在的经济和生活像一列火车一样,呼呼地从你这开过,你不想上去也不行。 你瘫子村不上去,就永远地被遗忘在河滩上了。”陶月婷说。 “要是没见过这火车该多好。或者,根本不知道有火车,该多好哇。” “你爹咋真的就那么不开窍?” “哪是啥不开窍?我爹心里头比我亮堂多了,他就是不愿过新的生活。他只要 他现在的瘫子村。说也怪,你说像我妹子梅红那样的,啥世面没见过?啥道理弄不 通?可她竟然也写信说反对搬迁,这倒真是鬼迷了心窍呢。” 说着,两个人陷入了夜色般悠久的沉默。陶月婷把头枕在虎子的胸口,第一次 点了根烟吸了起来。虎子均匀粗犷的心跳声,像鼓点一样从她脑后传递过来。她有 点心慌地迷恋着这种鼓点。在台上,这种细密有致又舒缓有力的鼓点,只有技艺已 炉火纯青的老艺人才能敲击。在唱戏时,鼓点的节奏至关紧要,鼓点一乱,戏子们 最喜欢唱走了调。最好的敲击,就像他没在敲一样地让你安静,让你全神贯注地凝 聚在那戏词之中。当她作为一个西施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的眼中含着一层浅浅的泪 水,她望着秋风渐起的远山,一种无限悠深的惆怅涌上心头,漫山遍野都是那历史 的风雨。只是这个传出鼓点的男人,并不能体会。陶月婷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虎子 的手臂拉过来,紧紧地抱在怀中。 “你胳膊上咋有这么一大块淤青?喏,你瞧,怎么按它也褪不掉。” “小时候在祠堂里玩,看见一个大绿蜘蛛攀在网上,以为它死了,就去抓它, 没想它一口就咬了过来。当时,就昏了。” 腊八与梅子孝 天刚擦点黑梢,梅子孝就怀揣着一瓶“刀子烧”,悠闲地踱着步子往腊八家走。 隔三差五地坐到腊八的炕头喝酒,是梅子孝最开心的一桩事。他一直管腊八叫 “土匪腊八”。他觉得跟脾性莽撞的土匪腊八喝酒,有一股子绿林中的豪杰气。梅 子孝一辈子给自已仅占过一卦,卦书上说:遇到宋江,你就是吴用;遇到了吴用, 你就是一无所成的废物。梅子孝认为土匪腊八是个典型的鲁莽草寇,自已命中注定 只能与这类人投缘。他不喜欢一个人喝酒,他觉得一个人喝酒会越喝越凄凉,伤身 子骨。村里也有些风言风语,说他梅子孝找腊八喝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七姑 身上。还有人说,梅子孝仗着算命测卦的顺当,让七姑不和麻三叔厮守着,是藏了 私心。对这些传言,梅子孝只当是井口河边的妇女们嘴刁说着玩,并不往心里去。 他经常和腊八母子俩喝得酩酊大醉,有时直至月上柳梢,土匪腊八才扛着梅子孝, 送他回家。说是扛着,其实也就是拎着,梅子孝枯柴样的又瘦又小,土匪腊八自已 虽然也醉得深一脚、浅一脚的,但拎着梅子孝倒不费气力。七姑常叮嘱腊八,送梅 子孝时一定要轻手轻脚,不要弄坏了老爷子的骨架,不光要送进门,而且要扶上床, 伺侯仔细了。腊八喏喏地就照办了。 从梅子孝的屋子到土匪腊八家,一个村东头、一个村西头,插过村子就是一条 笔直的线路。可每回去喝酒,梅子孝都不从村子中穿过去,他哼着老拉魂腔的调子, 晃着酒瓶,走环村的圈堤,楞拐了一个好大的半圆形。有时他走朝北的那半圆形, 有时走朝南的半圆形。在北半圆的圈堤外,就是淮河沿了。除了夏汛常常成灾的大 汛,初春或初冬,河中还会有不规律的春汛、冬汛,水悄悄地涨得急。尤其是薄暮 时分,你挨着水皮儿站着,冷不丁地河水就淹到你的脚背了。春汛和冬汛不易察觉, 也不易成灾,河面上静兮兮的,含着股子惊人急切的暗劲儿。傍晚,梅子孝特别爱 看着春汛或是冬汛的河面发呆。他觉得底湍河静的这暗汛,像一个人年青时的爱情。 我曾经在信中向姜斯年教授描述过春汛的情景。跟梅子孝不同的是,我喜欢清 晨抵达的暗汛。当你在微寒的早春之风中登上淮堤,风轻轻地吹开河岸的薄雾,你 惊讶地发现,一夜间河水竟悄无声息地上涨了这么多。如果你昨夜还曾在河边沙滩 上独自踱步,那么你藏着无尽心思的脚印,已被河水永远地抹去了。如果你昨夜在 这河滩泥沙上用树枝写下,一个曾让你无限忧伤的名字,那此刻这名字已被逝水埋 葬在了不可测的河底。是啊,一夜间宁静的河水怎么涨得这么迅疾?上游山间残冰 积雪融化了?还是某个不知名的村镇,昨夜落下了漫天大雨?是否也有那扎着小羊 角辩的七、八岁小女孩,把裤脚卷得老高,怀着莫名的委屈在田埂上孤独地奔跑着? 你踯躅在河边,一种深深地失落感呛着你的心,让你感到心里堵得慌。 梅子孝年青时是个俊朗倜傥的公子哥儿,虽然家道传到他这一辈已显出败落, 但毕竟是积有点底子的。十八、九岁的梅子孝骑着一匹白马,穿一身雪白府绸的衫 裤,整日里赶场子听戏狎妓、请酒宴客,他出手大方,挥金如土,在场面上很是得 人缘。那时他有一个比他长十岁的家仆,叫梅小葆,是个惯跑码头的混角儿,他领 着梅子孝玩到了三百多里外的南京。梅小葆做得最拿手的事就是戏场、妓院中散帖 子、买籫子、交朋友,弄得南京鸡鸣寺一带的妓院中没有不认识梅子孝的。晚上他 在妓院留宿,白天就百无聊耐地在新街口遛跶. 那时候日本人早已攻陷了南京,奸 淫掳掠地欠下了无数的血债,可梅子孝却偏偏喜欢上了一个街头偶遇的日本艺妓。 那个比他大近二十岁的艺妓也对这个异国“青头郎”情有独钟,不仅在城郊买了个 僻静的房子把梅子孝藏了起来,而且经常溜出她随行的军营,跟梅子孝幽会。梅子 孝本就是个听戏的天才,听了、看了那艺妓哀怨欲绝的日本古歌舞后,更觉得离不 开她了,索性整日地喝酒酣睡,只等着夜间听那艺妓的古歌。那艺妓是随军表演慰 劳的,本就是被一个少将军官秘密地霸占着。日本少将的随从很快就捕捉到了她的 行踪,叫两个士兵悄悄跟着她,准备结果了梅子孝的性命。偏梅子孝命硬,那天傍 晚从一场大醉中醒来,感觉到异常口渴,找梅小葆又不见人影,便自已下了床,上 街去买点水果吃。日本兵将艺妓强行带回军营后,悄悄躲在梅子孝的屋里,恰好梅 小葆在外闲逛一通后回屋,让日本兵呼地一刀就剁下了头,血溅了一墙。日本兵赶 着回去交了差,梅子孝孝拎着一篮子桔子回屋,一看,胆都吓破了,魂飞魄散地逃 回了沿淮的乡下。 梅子孝回到老家就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便不再骑白马、穿白色绸衣了,但仍 旧是到处赶着听戏。也不敢跑得太远,就窝在正阳关听拉魂腔的曲子,那时节演的 一百多曲拉魂腔戏词,梅子孝张口就出,调润腔圆,有滋有味。跟戏班子的杂人也 都混熟了,一些刚入门的戏子遇到难解的结,有时也找他讨教,甚至还有一些小戏 班子想请他上台串个角。但梅子孝从来是只听,不唱,更不演。两年功夫下来,梅 子孝完全地沉迷了进去,他原本觉得拉魂腔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是乡间人寂寞时唱 着玩的野戏,草间生、草间死,现在听入了心,竟比那些名种大戏更加地勾人心魂。 后来,正阳关来了一个大戏班子,在硖石的大戏台子上开场。唱主角的是一个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花旦、青衣、刀马旦的戏她一个人都能唱,在台上腾挪婉转 地唱了不足两个月,整个沿淮都被惊动了。农村不讲听戏,讲看戏,人群一层叠套 着一层,站得稍后的人根本听不见唱腔,只是看穿着戏服的人舞刀弄枪地翻跟头, 喝彩声也像是传染病,前排的人喊好,后面就跟着热热闹闹地喊,雷动一般地有劲。 梅子孝听戏,向来是坐第一排,听得真切、看得也真切。前排的位子即使空着,口 袋瘪瘪的穷杆子也不敢落座,因为戏散时是要打赏的,全仗的是这第一排。戏班子 的生计靠的是这些打赏,赏得少了,戏班子伙计的脸色也就扎眼,看一眼就刺疼了 你。梅子孝出手阔绰是出了名的,所以戏台下第一排总有位置是他空着。有时角儿 太红了,就有老板们捏着银钱蹩足了劲抢最好的位置,显摆儿。为了留下那个争面 子的戏座,梅子孝把河滩地上剩下的田亩全卖了。当然,他根本不会想到,他为听 戏而奢侈的举动,竟在若干年后救了他一命,如果那些田地还留着,梅子孝肯定会 在文化革命中戴上恶霸地主的帽子,按他的单薄身子和古怪性情,难免被红卫兵活 活打死。 那女角儿的眉眼,没有人比梅子孝瞧得更真切。她是那种原汁原味的美:眉毛 又粗又黑,瞳仁子乌蘸蘸的闪亮,眼神猛地往上一吊,一声娇咤,活生生穆桂英的 一腔侠气。她的脸颊子饱满,肤色白得像凝脂,透出点红晕,头一低,一声长叹, 又是幽怨无比的一个王宝钏。她似乎不爱抹脂粉,浑身上下跳动着自自然然的野趣 与灵气,尤其当她像鹞子一样翻空跟头的时候,台下的喝彩声怕能传出五里地远吧。 场子一散,坐前排的人没了命地往前挤,朝台上抛着花束、礼物和名帖。梅子孝总 是定定地坐着,直至听戏的、唱戏的全都人去场空。照他已败落了的家产,他已抛 不动什么够份量又显眼的礼物了。而且,他有一个直觉,他总觉得这女角儿绝不同 于南京城内厚脂粉夹着媚眼丝的戏子。只有这女角儿登场,梅子孝从不漏掉一曲。 有时,他感觉到这女角儿捧花鞠躬谢场时,仿佛定睛看了自已一眼,梅子孝立刻就 心慌了。多年来,梅子孝珍藏着自已那一刹那的心慌心跳,一回味,雾一般漫散悠 远的失落感就就撞进心来,他就会慢慢地喝起酒来,一个人喝,越喝越凄凉,一直 喝到夜深人寂。 土匪腊八打心窝子上厌烦梅子孝。他有三个理由,一是梅子孝太阴阳怪气,说 话的腔调有着铁刮子划过玻璃板的尖刺,像住在姑苏城小巷里退了职的太监,酒一 醉,话又多,声音更是像朝铁桶里倒玻璃渣子,让人一身的鸡皮疙瘩。腊八喜欢跟 二锅子喝酒,一拳一杯,喝着爽气十足。梅子孝喝酒细吞慢咽,吱溜吱溜的像往肚 子里灌一根细线儿,喝得一点也不提神。二是他娘七姑很少坐炕头喝酒,可梅子孝 来了,老人家竟然动了兴致,和他一杯一杯地干。两人还偏偏叽叽咕咕尽讲些八竿 子插不着底的陈年旧事,什么日本兵在蚌埠建了冲着淋的大澡堂子呀、炸津浦铁路 呀、军阀吴佩孚呀等等,既不说赚钱种粮的实在活儿、又不讲村里看得见摸得着的 人,他娘七姑更是只字不提自个儿唱戏的那些事,土匪腊八听得头沉甸甸地发闷。 腊八想插着讲一些杀狗的故事,他娘就用筷子狠狠敲他的头,让他住嘴。土匪腊八 不喜欢任何一个缠着他娘讲话的男人。第三点更叫腊八上火,梅子孝老占着炕头, 村里能和腊八较上劲的汉子就不来喝酒了。有时,二锅子拎着酒瓶,咋咋呼呼地撞 进门,一瞧梅子孝在,掉头就走了。 “你咋从来不谈拉魂腔的事儿呢?听说,子孝叔是个听戏的大篓子呢,背戏本 词跟淌水似的。”一次,腊八蹩急了,就问他娘。 “嗨,讲那些破谷子烂芝麻的干嘛。娘几十年都没唱一句,黄土都埋到脖梗子 了,进了棺材再唱吧。”七姑说。 “子孝叔您咋不跟我娘讲听戏的事儿呢?她年青时那可是大名角儿,听说她一 开腔,听戏的人把硖石的戏台子都踩塌了呢。”另一次,土匪腊八去问梅子孝。粗 心的土匪腊八一听到跟他娘沾边的事,心就像根针似地细起来。他总觉得梅子孝常 上他的炕喝酒,一喝就醉,心里定是藏了些事儿。 “唱戏的早就不唱了,我还讲那些听戏的事干吗?”梅子孝说。土匪腊八越想 越是一脑子的焦浆糊。 最近一阵子,村里的所有人都在谈搬堤建新村的事。梅子孝坐在腊八的炕头也 谈,敲着桌子大骂王清举。骂他逼瘫子村人干数典忘宗的事,说他早悄悄替王清举 算过命了,王清举命定地官运亨通,巴望着他越早升迁越好,别逼急了瘫子村。刚 开始,七姑一声也不吱,闷着头喝了几杯,斜着眼看梅子孝唾沫四溅地骂人。腊八 向来不愿理会这一类公事儿,他想,只要有钱买酒喝,有狗杀,管他住堤上还是滩 子上呢。梅子孝自顾自地絮叨着,腊八自顾自地大口喝着酒。等土匪腊八迷迷糊糊 地从醉中醒了一点,夜已经深了,他听见他娘调高嗓子跟梅子孝争辩着。 “我干嘛啥事都要听他三哥的!早就分了户头了,他跟他的虎子,我跟我的野 种儿子腊八,腊八才是这一户的户主呢。你胡扯啥数典忘宗,我自已的亲爹还曾豁 出命要搬到堤上去呢!我又该敬哪门子的祖宗?”土匪腊八好多年没见过他娘这样 生火了。 “。。。。。。。。。。”梅子孝呆望着七姑,一句话也说不出。 七姑又狠狠地在昏沉沉的腊八腿上掐了一把,说:“滚起来,把这个糟老头给 娘背回家里!” 土匪腊八拎起一身酒气的梅子孝,搭在肩上就出了门。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