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无处不在 遭遇大灾或大冤,死的蜘蛛会复活。活的蜘蛛会飞起来。 ————沿淮民间说法一种 我有幸与瘫子村共度了她千年村史上最伤心、最壮烈的一夜。那天夜间,我正 睡得懵懵懂懂,忽听见窗外一阵急骤如雨的锣声,有人扯着尖厉的哭腔在喊:“不 好啦!祠堂着火啦,快救火啊!”紧接着敲瓷盆铝锅的声音混响一片。我蹭地从床 上蹦起来,到外屋一看,麻三叔已不在屋里,凳子翻着,炕头那盏极少熄掉的油灯, 也灭了。门外,到处是没头苍蝇般乱窜乱撞的人影,好像并不是朝一个方向跑。我 抬腕看看表,正是夜间十二点多一点。 赶到梅祠前,熊熊火焰已在屋顶乱窜了。这天夜里偏偏风不小,火焰被刮得发 出一阵阵吱溜溜的怪叫,火光映红了整座瘫子村和远处的河滩。黄泥墙的农舍和刚 爆芽的柳树被炽烈的火光一映,显出一种难以尽言的美丽釉彩。从远处看,火焰之 色仿佛分了三层,最凶最浓处是那种淤血般的殷红,光秃秃吐得最高的火舌上没什 么烟瘴。裹着它的是掺了一半水的血的淡红色,与疾速旋着的白烟相缠一起燃着。 最外层是一种被黑烟紧扯在怀里闷烧的火色,像是肮脏的黄泥浆色。屋梁烧断后砸 下来的声音,夹杂着小青瓦被烧得呜呜乱跳的声音,像地底下传出的凄厉的鬼魂口 哨。祠堂门前已炸了堆,有人在跺脚捶胸地大哭。有人像呆头鸟。有人被拉着拽着 要往火里跳。我正急着找麻三叔时,就听见他在人堆里扯着嗓子喊:“大伙儿别哭 了,别哭了!哭有个屌用呢?二瘸子你赶紧去几个长梯子,大伙儿拿着盆,排成一 队接到河边去,快啊、快啊。” 听见麻三叔叫搬梯子,我这才定过神来,发觉这火烧得有点古怪。梅祠的底部 全是石料砌成的,石质的部位有两人多高,按理是绝难发生火灾的。麻三叔以前常 夸口说,梅家祠堂是水龙王管辖的地盘,几百年连个火星子都没蹦不上去。现在烧 的正是以木结构为主的夹层和屋顶,着火点似乎又不止一个,东厢与西南角的火最 凶,火势正呼呼地从四个边角向中厅蔓延着。我猛地想起前几天在麦垄里,德贵叔 心疼地扶着卷起了叶角的麦苗说,两个多月没下一场透雨了。瘫子村虽然在河湾里, 但河道水位如果太枯,要避着二十多米的高差引水并非易事。我想,苗子都有点焦 了,这火如何个救法呢?何况瘫子村人的命是跟洪水硬捆在一块儿的,要讲劈水斩 波、浪里白条的功夫,自是高出别处一筹。要讲灭火,几百年没尝过火味的老木头, 一旦烧起来的那股焦燥和饥饿!我揣测那些木头就像几百年动也没动一丝一毫、睡 颓了的一具懒身子,骨头缝隙里都蓄积着奇怪的霉酸,现在终于可以一舞牙爪把, 谁能让它止住? “蜘蛛,蜘蛛!”听见有人惊慌地大叫着,我才注意到大火中有无数的小黑点 窜出,爬满一地,迅疾地夺路而逃。无穷地滚动着的黑豆粒,密密麻麻,不见首尾, 像一滩快速流动的黑漆。哪里来的如此之众的蜘蛛?那些平日里悬身在破败网上、 幽暗祠间的仅仅是那么几只,像死了一般,他们庞大又神秘的王国此时才被惊醒? 在半空中乱溅的蜘蛛,到底是被烈火烧爆了的蛛尸,还是真地在飞翔的蜘蛛? 不一会儿,救火的阵势也就布成了。麻三叔爬到了梯子的最高处,但似乎离正 往前去的火舌远了点。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拿着脸盆、木桶排成一长队接向河边, 但过了好久好久,仿佛有一亿光年吧,第一桶水却迟迟递不上来。我看得嗓子里也 燃起了袅袅青烟。在梯子顶端被浓烟呛蹩得浑身抖索的麻三叔急得直喊:“快快咳 ——快啊,一个个接着喊,快点!” 这个“快”还未从队伍这端传出,尾端的话却从那头传了过来:“不行!队伍 短了够不着河道。”麻三叔又喊:“快拉开间隔,拉大一点!再拉大一点!”我拿 着一个红塑料桶笨拙地夹在队伍里,眼巴巴地盯着屋顶兴奋乱叫乱窜着的烈火。这 是一支怎么的灭火队列?像饿得直摇晃地走在沼泽草地中的稀稀拉拉的乌合散勇。 有人低着头不敢瞧祠顶上的火焰,有人接过了水盆楞住了,呆滞滞地不知道往前传 递。又过了一袋烟工夫,第一桶水终于递过来了,一半泥浆的这盆浑水,一路泼泼 洒洒地传递过来时,只剩下可怜的半盆了,像淤泥或是半凝住的血浆。这盆泥水很 快递到了麻三叔手中,我看他倾尽力气泼了出去,水也只不过倒在了离他丈把远的 碎瓦上。我心想,这种泥浆子怎么会灭得了火呢?一盆盆泥浆子就这样徒劳地朝屋 顶上倒着。几分钟功夫,就听见轰地一声巨响,有人哭喊着:“塌了,塌了!”可 能是支撑屋脊的横梁被烧断了,屋顶的一大半朝祠内訇然塌陷了下去,麻三叔把刚 递到他手上的一盆泥水猛地朝下一摔,吼道:“还救个她娘的个屄,打住吧!”已 没人哭了,全村人都呆呆地看着冲天的大火发怔。 我这才迟钝地想起,要跟乡长王清举报告一下此事。不料手机那一端他却出乎 意料地冷静,只是问:“烧死人了没有?” 我说:“浓烟滚滚的,哪瞧得清哦。大概没死人吧。” 他说:“那就好,是老天爷和他梅氏的祖宗逼着瘫子村搬迁啊。” 我说:“你不觉得这火烧得蹊跷吗?”他说:“这有啥怪的呢,天灾横祸嘛, 再说瘫子村孤零零地呆在河滩上,乡里救火车也去不了哇。”我说不出话来,王清 举的奇异反应像往我嗓子里堵了一把黑泥。他说:“明天大清早我要去村里慰问。” 天亮时梅祠已成了一堆悲伤的瓦砾。处处是死蜘蛛的尸体。大部分墙体被落下 的屋梁砸塌了,门前的石狮子也被大火烤焦了,废墟中不时地还蹦出一些火星。并 非没烧死人,清晨时才从虚瓦中拖出了“飞天蜈蚣”丫儿的尸体。谁也不清楚他是 怎样从铜锁铁链纠缠的德贵家柴房逃出的,夜间的混乱也没人注意到丫儿的到来。 如果他嚎叫,他磨炼得出神入化的惨叫声会压掉所有人的声音,甚至会盖住火焰的 噼啪声。丫儿的嚎叫会使他从世上任何一处人群中显露出来,没有人能抵挡了他的 嚎叫。除非他不叫,悄无声息地来到着火的祠堂旁。这个清瘦的、躯体圣洁的男子 是否喜欢上了像他的嚎叫般汪洋恣肆、不可一世的烈火?他羞涩的硬币的另一面? 或许只是他自已毫不犹豫地踏入烈火,没有闪避、没有惧色、没有声息?该如何揣 度一个被视作疯子的男孩的内心?望着这具被烧焦得卷成一团黑炭的尸体,望着他 脚上细细的铁镣,我泪如泉涌。这是我在瘫子村一年中第一滴泪水。 村里几个老人就在祠堂前空地上围成了一圈子,麻三叔一把把我拽过去说: “大兄弟,再没啥祠堂会了,我也不把你当外人了,你今天就做个见证吧。”麻三 叔和梅子孝的嗓子都有点掺哑了,他们一致说闻到了汽油味,又分析说火从夹楼和 屋顶烧起,又有三四个着火点,明摆着是有人纵火。我问道:“谁又敢放火烧祖宗 的祠堂呢?”大伙儿就阴着脸不吱声了。我建议说:“大家都不要再踏进祠堂一步 了,保护好现场,说不定乡里能查出凶手来。” 清晨。有两支队伍在瘫子村上大堤的接头处撞上了。一支是我没拦下来的瘫子 村的村民队伍,七、八十户村民由梅子孝领着头,一个个如喪考妣地披麻戴孝,队 伍前头举着一条白条幅写着“政府作主清查凶手”的大字。一路上有点薄薄的雾, 没一个人吱声,梅子孝老泪纵横地拿着根白纸扎成的哭丧棒,走在队伍最前面。另 一支队伍是王清举带领的乡政府队伍,一反常态地,他们没开着镇里那两辆黄蓬顶 吉普车来,以住他们总是把车停在大堤上,再踩着七、八百米的田埂进村。乡里队 伍有二十多人,每人手中拎着一堆贴着红纸条子的慰问品,我仔细瞅了一下发现是 猪肉面粉和色拉油一类。这一白一红的两队在淮河滩轻拂微寒的薄雾中碰头了。 王清举怔了一会儿,随即冲过来抱住梅子孝哽咽着说:“子孝叔哇,我们是一 路抹着眼泪过来的呀,这比烧了我的祖坟还叫我难过啊,你说咱瘫子村人真的就这 么命苦吗?子孝叔你把心放宽了,乡政府绝不会撇下老百姓的事儿不管,我们一定 会查清楚梅祠是怎么烧掉的,说啥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梅子孝并不接他的话,只木然地说:“是你给我们让道呢,还是我们给你让道?” 王清举说:“就别去乡政府了吧,乡亲们,我们主动进村了啊,乡政府现在是 座空楼呢,有啥冤屈咱到村子里说吧。” 梅子孝说:“那绝对不成,这是两码子事。” “那好吧。”王清举说:“卜乡长你掉头陪子孝叔到乡政府去叙叙话吧,我们 到村里送送慰问品,立马往回赶。” 王清举又凑近了我耳语道:“你就干脆陪我进村吧,真僵住了你还能帮我转个 弯打个圆场。”我说:“好吧。”谁料在村里刚转了几户,王清举就接到卜乡长的 电话,看着他脸色转青,我想子孝叔可能做出了过激的事儿了。刚出门,王清举就 侧过头冲我说:“回去吧,算啦,都闹得太离谱啦,那怪老头竟把猪血涂到了政府 的门上,你说这成何体统呢?我这负担有多重?肩膀上扛座泰山啊,帮你搬出这苦 窝子你死活不愿意,有了灾有了病的又非得让我兜着,我真想跟农民兄弟换条板凳 坐坐。我这条乡长的板凳上操他娘的全是钉子!” 在持续多年的民俗史研究中,我特别兴味盎然的正是淮河流域这一片。我知道 从明末开始这一带民间有“涂猪血”的讲究,往你门上涂了猪血了,就表明我的忍 耐已到了尽头了,到了要用生死来解决问题的时候,“七七”四十九天内必须有个 结果,否则就会有人命帐。我很惊讶今天还会有人动用如此古老又稀罕的表达方法。 这种做法的源流已无法考证,只是有专家推测如此怪诞的做法,可能与早期的白莲 教有关,在涂猪血的时候往往还要在门坎上撒点盐。到乡政府时我仔细看了看门前, 果然找到了一些零星盐粒。我心想,这梅子孝也太古怪和糊涂了,除了我这种钻旧 书堆的书呆子外,现在哪还有多少人懂得你涂猪血的意思呢。乡政府的几个年轻人 站在那儿破口大骂:真是翻了天啦,瘫子村人也太胆大妄为了,竟敢用这种肮脏的 怪办法侮辱乡政府! 匕首 如果要复仇,匕首须在桃树下深埋一年。血红的桃花哺育着杀气。 ——沿淮旧习之一 惊蛰,节气一种。又叫“杀青”。 ——沿淮俗说之一 凌晨的冷,有点枯寂。这是惊蛰之前的冷。空气中密布着干涩的刀刃。如果你 饿了,它将刮着你的肠子,轻剔着其中残存的油脂与水份。你一声咳,身边寂静的 空气仿佛立刻就绞紧了,隐隐作疼。衰草叶上,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这是一个 无毁无誉的早春之晨。这是每个人的早晨。是烈士的早晨,也是小丑的早晨。是罪 人的早晨,也是无辜者的早晨。如果你走在瘫子村的西头,梅瞎子的铁匠铺中传出 叮叮当当的敲击,加深了这无限寂寞的幽静,一声一声地,又像敲在你清脆的肋骨 上。 村里活着的唯一铁匠是这个瞎子。村里活着的唯一瞎子是这个铁匠。我曾听梅 红说过,他在沿淮一带梅氏中的辈份很高,认真计较起家谱,麻三叔和梅子孝都是 他的膝下小辈。只是他生性冷僻,从不与人罗嗦,村里人并不认他,没头没脑地都 叫他梅瞎子。他打铁时,总是屈着左膝抵住风箱的炉口,右手执铁锤,一锤一锤地 敲在铁砧上。他敲击得那么准确,从来没有人看见他落空过一锤。他侧着脸,右耳 牵动右眉尖奇怪地朝上抽搐着,他靠听力来辩别薄刃的形成,他用耳朵来分辩火候 的轻重。他总是弓着腰,屁股冲着门,身子微微前倾着,有点像短跑运动员猛地窜 出之前的一刹。又仿似一个人在地雷引爆时要猛地卧倒前的一刹。他既未窜出,也 未葡伏在地。他永远地僵在了这个姿势上。几十年下来,梅瞎子成了个驼背,执铁 锤的右手臂比左臂粗出一倍去,有些畸形了。梅红七、八岁时,常跑到铁匠铺玩耍, 最爱蹲在地上,用手去摸梅瞎子脚踝旁突出的青筋,这些青筋像一大堆粗粗的青蛇 纠缠在一起。梅红咯咯地傻笑着,并不敢摸得太久,唯恐青蛇喷出毒汁。他手臂一 用力,青蛇就突突地乱跳,煞是好玩。扎小羊角辫的梅红用枯枝去捅这些青蛇,趴 在门槛上笑岔了气。梅瞎子像毫无知觉一般,脚不挪、心不燥,自顾自地拉着风箱 打铁。有一次,恶作剧的腊八逮了只耗子,猛地丢在炉中,耗子唧唧地惨叫着,梅 瞎子抓过一把钳子,刷地一下从炉中就夹住了那只可怜的耗子,扔到门外。老瞎子 有着无比惊人的准确!躲在门后的腊八看得目瞪口呆、唾涎长长地从嘴角垂挂着。 梅瞎子打出了很多的铁器,件件都是叫人啧啧咂嘴称赞的好东西。梅红说,邪 就邪在,后来村里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铁具时,他也照样赶早贪黑地锻打着,一锤一 锤地,敲击得永远那么不慌不忙。他锻打出铲子、犁头、锩、屠刀、耙、耖、钳子、 锚链、钗、铁锹、匕首。村里人拎来粮食和蔬菜来交换他的铁器。他也不吱一声, 收下粮菜,让你就自个儿去挑选铁具。不光是瘫子村的人,有时方圆几十里地的农 民都拎着粮、盐、布、菜、荸荠、红薯来换铁器。梅瞎子打好的铁器挂在他屋外的 矮泥墙上,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据说也有个别人空手偷拿的,也没人计较。再往 后,有脑子精的农民拿着废铁来换铁器,正补了梅瞎子的所需。有时许多天没人来 了,他就把打造好的刀呀锩呀又当废铁扔回炉,熔掉了变成铁块,再一锤一锤地敲 打成刀子。梅子孝曾找过瞎铁匠,叫他不要再打那么多的刀子,否则瘫子村早晚哪 一天会遭上血光之灾。铁匠咧嘴笑笑,也不答话,照样每天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在 瘫子村,这清脆又有节奏的锻打声像公鸡早啼一般准确,它甚至比鸡鸣更有用,雨 雪天也从不间断。哪一天这声音忽然地熄了,邻居中就会有许多人皮肤骚庠,浑身 地不自在,甚至一些少女会月经失调,内心的欲望嚎叫着整夜不眠。殷红斑驳的内 裤像一树桃花。明亡之际,秦淮河头,尽是如血的桃花映照着悲伤的碧水。立刻, 就有善心的人难免要端着热腾腾的鸡蛋面疙瘩上门嘀咕道:“咋啦咋啦?病了吧, 唉!这瞎老头。”梅瞎子的敲击声中,腊八长成了土匪,虎子羞涩地成了村长,梅 红的乳房尖叫着膨胀起来,内心幽暗的影子又浓又密。 梅瞎子的眼窝乌青深陷,没了眼珠子,熊熊炉火的衬照下像两个空荡黑洞。他 到底是怎么瞎掉的?村里曾传着不少猜测。麻三叔只知道他年青时是一个壮硕昂扬 的男子,两眼蘸蘸地特别有精气神儿,嗓子的成色又亮。他还是个孤儿,上下没个 累赘。所以格外地招单身女子的喜爱,据说有那么两年,天天村口都闯来外乡姑娘 托来的媒人,他心气儿高,眼皮子低垂着,偏都不应。有一次瘫子村路经一支杂牌 抗日队伍,把他捎了去。没过个把月,他两眼裹着血淋淋的纱布,被一个外乡的梅 氏同姓送回了瘫子村。村中大哗,都去探底,但没人弄清个究竟。有人说他抱着炸 药去爆破日本兵的铁轨,人闪得迟钝了点,被石子把眼珠子蹦了去。也有人说是一 个营长的姨太太被他的眼睛迷得神魂颠倒,逼着他在帐篷里颠鸾倒凤地厮混,偏是 运气不济,让营长抓个正着,眼珠子被活生生地剜了出来,踢出了军营。还有人绘 声绘色地说他是蹩急了,偷窥女人洗澡,被几个小痞子抠掉了眼珠子。都是嘴里淡 出鸟来的闲言闲语,说的人累破了嘴皮子,听的人也早就腻透了。反正他回瘫子村 后,再也没人听他说一句话,只有铁匠铺中终年不绝、疏疏密密的锻打声陪伴着他。 梅红说过,梅瞎子是瘫子村一个从未被解开的谜。 梅瞎子这辈子躲过了数不清的灾祸。农村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那些年,瘫子村遭 了饥荒,村民们脸都饿绿了,但又不得不在晕得布满星斗的空气中去找虚无缥渺的 “尾巴”,有人就猛醒似地说,梅瞎子不种田不收粮、却又活下来了,凭啥?他或 许就是一条又腥又臭又硬的资本主义尾巴。驻村搞政治斗争的县里干部觉得挺荒唐 :梅瞎子的铁器是别人拿粮菜交换,不搞肮脏的金钱交易,恐怕捅八竿子跟“资本” 也沾不上边哦。文化革命期间,拎着狼牙棒的红卫兵革命理想饿得嗷嗷叫,又想把 梅瞎子当成封建主义的残渣余滓给整死,说他锻打的铁器也是凶器,妄想“武装敌 人”,但搜了半天罪证,梅瞎子的刀除了宰过鸡鸭猪羊之外,没沾过任何一个人的 血迹。梅瞎子从不跟别人吭一个字,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要害问题也让人头疼, 就只好草草收场了。几十年的寂寞终于把风水熬得逆转了过来,这几年农村开始搞 市场经济,几个尖脸猴腮的浙江小商贩探听得梅瞎子铁具在淮河一带的美名,窜到 了瘫子村,想投资树一个“梅瞎子品牌”,把小打小敲的事做成一个财源滚滚的产 业。小商贩操蹩脚的官话,在梅瞎子的炉边软磨硬泡了几天,梅瞎子仿佛没听进一 个字,他们只好悻悻离去。但听说“梅瞎子刀具公司”真的在县城开业了,生意还 挺红火。照样是无人追究。 我研究淮河民俗流变史时遇上了一个小小的障碍:许多旧习追不到源头。比如 复仇之器必须在桃树下深埋一年的说法,就颇让人迷惑。瘫子村不生一株桃树。我 纵横沿淮数县,也极少见到成林的桃树、璀璨的桃花,是因为桃树惧水?还是因为 淮河人民不爱吃甜蜜的桃子?在我故乡桐城,桃树常被当作一种驱鬼的利器,小孩 夜间受惊了,母亲就会折下一把桃枝在他的床头猛抽,以唤回失散的魂魄。在南非 洲一些诡异的山林部落,女人们用桃枝替代男根来抵达淫欲的高潮,据说这样做可 以让她们产下孔武非凡的男子。诗人嚼桃枝望月。质本洁来还洁去,黛玉荷锄葬花。 艺妓舞桃枝祛性以燃纯美。命犯桃花。唉,都是些病根。无须赘述。可这复仇之事 为何与桃树有涉?我问过梅子孝,他也是语蔫不详。祖传旧习,守着便是,他说。 我不敢确定是否真有人在恪守这个旧俗,只是觉得真有复仇之心,要把梅瞎子的刀 子埋在一棵轻易难寻的桃树下,也真够累人的。如果此仇不深,仇恨想必要被寻找 桃树的漫长过程消磨殆尽。或者是瘫子村的先辈智慧过人,让你持着热血沸腾的匕 首而找不到埋它的桃树,让你渐渐地心凉下来。你秘持匕首,来到姑苏城外,总算 见了桃枝遍地,可桃花早谢了。一地碎红如宿命的悲叹,世间爱恨交缠像云逝云回。 唉,仇恨没了踪影,不如在寒山寺剃发为僧吧,瘫子村太遥远了。淮水依稀如旧卷, 青灯敲击暮晨钟。唉,扯远了。如果踏破鞋底地一定要找到一棵桃树,看来这仇确 应是非报不可。 惊蛰的前一夜,麻三叔从梅瞎子屋外的矮泥墙上摘走了一把匕首。 梅红 我随身携着一种自制的药丸,以应付持续多年的失眠顽症。在省城时,按名中 医的指点,我把全蝎、铁落、钩藤、酸枣仁、蜈蚣、京半夏、夜交藤、青葙子、天 麻等二十多种养血安神、熄风通络的药材蒸煮、晾干后,碾成碎末,再灌入胶囊, 以便服用。在城里,我没有一天能脱离这味药而生活,哪一天药断了,我敏感的神 经就接近了崩溃。有时老婆深夜醒来,看到我趴着拼命地擦地板、藏在厨房中剁骨 头,就知道我的药用完了。她总是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她知道我只是想耗尽身上的 蛮力余孽,累得精疲力竭时再入睡。但往往事与愿违,我会把地板擦脱了皮,把自 已的指节擦出了血,也生不了一丝倦意。我备了整整一罐子的药丸到了瘫子村。怪 的是,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我没服一枚药丸却能酣然入睡。不仅不再失眠,而且有 了嗜睡、暴鼾、无梦的动人姿态,有时眼睛一碰到昏昏欲坠的煤油灯,睡意就禁不 住地弥散开来。比身边的土匪腊八睡得更沉。这真让我惊喜不已。 睡眠的再次崩塌,是在梅祠被烧后的第二天夜里。我住在硖石乡政府大院的招 待所里,怎么折腾也合不上眼。烟灰与旧书,幻想的深渊。走廊里空空荡荡的,没 有任何能消耗体力的活儿可做,找不到一块擦地板的布。要剁的骨头还长在笨猪的 身上。再说,乡下的服务员也非老婆那般的知音,我无胆让她们给我去寻觅骨头和 砍刀。我怕被她们当成一个疯子。药丸早被挪在了土匪腊八的炕上,这么久没用, 恐已是生出了霉斑和馊气。这倒像有些往事,被遗忘在了某个角落,簌簌地扬出碎 渣与灰尘,到了抓出它来医疗伤痕时,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了。少女早变成了寡妇。 清明早化成了郁落。失眠仿似天生与合理,睡去倒显得奢侈。只好没完没了地打电 话找梅红,恼人的是,她的电话那头总是嘟嘟地占线。我想把梅祠的噩耗早点告诉 她,两个小时内她的电话偏偏不留下一丝缝隙,像在拒绝着我的消息。 我披着睡衣在招待所空寂的走廊上踱步。像个孤鬼。有时楞怔中突然被自已的 影子吓了一跳。鬼不生影子。最好是舌头腥红地拖到下巴上,真的像个孤鬼。我的 步子应着脑中胡思乱想的节奏,时缓时疾,脚步声像清晰的鼓点敲击着地面,我看 见走廊玻璃中自已刮得铁青的下巴,闪着幽暗的蓝光,一个想成为冥灵的男子。幸 亏整座招待所中只住了我一人,否则会有第二人在床头崩溃掉。一直踱到凌晨四点, 步子呆滞下来,不知从哪根神经里,总算袭来了一股游丝般的倦意,赶紧回房竟也 睡着了。没料短短两、三个小时的浅梦中竟然见到了梅红。我梦见我抓着一只扁扁 的蛇头,她抓着滑腻的蛇尾,两个隔着无限绵长的蛇身子在交谈。印着“时代的黑 痣”牌商标的蛇身子仿佛还是活生生的。来自隐秘的南美庄园?或是伊拉克赭黄的 古王宫?还是瘫子村摆放着七巧莺旧绣花鞋的床底?蛇嘴朝我的耳中吐着鲜红的舌 尖,咝咝有声,像是对我耳语。我拼命地去听,却什么也听不见。梅红有点焦急地 抓着蛇尾,牙齿在蛇尾上不断地咬着,像是将她的心里话透过蛇身子传递给我。蛇 尾挣扎着像在摆脱她。她的眼角隐隐地有些受屈的泪光。我像在竭力地解释着什么, 我抓住蛇头狠狠地挤压着,蛇本是昂着的头耷拉了下来,蛇头还奇怪地滑掉了一副 细框的墨镜。梅红撲地一下破涕为笑了,斑斓的蛇身倏地消失无踪了,她抓住了我 的手。 接下来我毫无逻辑性地梦见了梅祠。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薄暮的青青麦田里。 夕光给麦地抹上了一层鹅黄的釉,溢出一层浪漫温馨之色。我和梅红手牵着手,蹦 蹦跳跳地嘻笑着跑进了祠堂。咦,这祠堂的地面怎么也变成了无垠起伏的麦地呢? 全是这九曲回肠的沟沟渠渠。壕沟中细细流水清澈可闻,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味道。 我们俩纯白的裤子上溅满了碎泥。像满月窗前的宣纸上写着旧诗。墨痕的浓淡。抬 头看去,祠堂的屋顶像苍穹一样壮丽又遥远,上面点燃着北斗七星一般排列成勺柄 形状的红蜡烛。我说,怎么全走了样啦?我记得梅祠阴暗森严的布满了蛛网呢,那 些蜘蛛仿佛死了,又仿佛是活的,挺瘆人的呢。还有那门口的石狮咋也不见了?梅 红笑得脸盛开似的灿烂,她用手指狠狠地戳着我的额说,这样多棒啊!她又扭头看 了一下四周说,只是爹和虎子他们咋也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呢? 梅红今天穿了件红衬底、印缠枝大碎叶牡丹的棉布褂子,袖子很短,钮扣是那 种裹硬核、细针线拧起的,透着浓郁的北方乡间神韵。这种大俗大荤图案的棉布已 很少见了,在农村往往用作新婚的棉被面子,喜气袭人。在深夜的省城,我常看到 垃圾恶臭的一些隐蔽街角,横七竖八地睡着些进城觅活的民工,累得像一滩淤泥似 地睡着了,他们铺开的肮脏棉被就印着这种图案。仿佛是时代的斑斓脓汁的恶疮。 从高楼大厦间漏下的凄凉星光照着他们。原来,这图案在它簇新展开时竟是这么的 美!又穿在我心爱的女人身上,裹着她新棉般被阳光晒爆了的肉体。我笑嘻嘻地说, 我可不要闹腾的婚礼,没人来更好啊,我们悄悄地杀进洞房哦。我轻轻朝上吹了口 气,那排成了北斗七星的蜡烛竟嘘地一下全灭了。整个祠内暗了下来,透出一种异 常神秘的宁静。梅红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我说,这儿可比省图书馆的那些破书柜 有气氛多了啊。梅红的脸腾地烧起来了,镜片后的眼睛闪出晶莹又溢满邪欲的光泽, 她把手指压在嘴唇上轻声说,嘘,别说话,在祠堂里偷情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儿,搁 在以前,要五花大绑扔进淮河喂鱼的。 我三下五除二地把她剥了个精光。像屠夫眼中的白猪。梅红那晚的乳房出奇地 饱满,像蹩不住地要喷出又腥又甜的汁水一样。红艳艳的乳头像两点烧着的小小烈 焰。我们忘乎所以地在麦地里做着爱,梅红毫无顾忌地呻吟着、尖叫着。我揪下一 把青麦苗狠狠地堵在她的嘴里。她扑地一下吐出麦苗,大声说,你干吗非要压抑着 我啊?我就要这畅快淋漓的嘛。我们赤裸裸身子底下的麦田像快速地流淌起来,我 们晕头转向地旋转着。我的头发着火了。我的鼻子着火了,我的嘴唇着火了,我的 双腿着火了。我的骨头也着火了。我大张个嘴喘着,浑身冒出瓦蓝的火焰和袅袅青 烟。我抓起两大团污黑的泥巴涂在她着火的乳房上,她硬挺挺的乳头像泥中拱出的 两粒红豆种子。她饱蘸的体汁在悄悄又异常猛烈地抽动着,发芽、含苞、爆裂。一 地的麦苗也变成了幽幽燃烧的微火,她白暂的身子弓着、蜷曲着,又像是被烧焦了, 她吐着异香的舌头舔着那火苗。“听说淮河边上有一种鸟,公的和母的,两个屁股 时刻粘在一块儿,生殖器交缠着,一起往上飞,飞得好慢哦。”“那可真刺激。嘻 嘻,鸟比人还烂呢”。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她全身一颤地一下子冲刺到顶点,我忽 然感觉到自已的脚正一寸一寸地变成灰烬,我慌着叫道:“怎么啦,这到底是怎么 啦?”梅红仍兀自紧闭着双眼,双臂像蛇一样纠缠着我的脖子。我们仿佛躺在离地 面两尺多高的一堆浮云上,我一叫,哗地一下掉到地面上。 我睁开眼睛,吓了一跳。刚才巍然严穆的梅祠竟突然地成了一堆废墟。烧焦的 瓦砾还冒着细细的黑烟,一些未死的小虫子像蜈蚣、蟑螂、蚯蚓、蚤、螳等等,没 命地上窜下跳,发出唧唧的怪叫声。德贵叔家丫儿的尸体像截弯曲的黑炭。祠门口 的三只石狮子呜呜地哭着,眼睛里淌下鲜红的泪水。星星照着这么惨白、亮堂,祠 边被大火剥光了皮的一棵巨树像一具森严的白骨。刚才还逸青叠翠的麦苗刹那间全 变成了枯草。乱石堆里隐隐约约地传出一阵阵凄惨的嚎叫,侧耳聆听,像是德贵叔 家的丫儿。许多砖头上有暗红色的一片一片,我伸出手指摸摸,竟是未干的血迹。 我们在残垣断壁间赤裸裸地躺着,梅红涂满黑泥的乳房上印着我凌乱的手印,她惊 恐地抓起一件衣服盖上。 梅红哭着摇着我的右臂:“这是咋啦?怎么做爱也会把祠堂烧掉啊?我们闯祸 了,爹会亲手宰了我的。” 我紧紧搂着她,强作镇定地说:“哪里是我们惹的祸!恨梅祠的人多着呢,天 天在心里闷着咒它,咒过来咒过去,老天爷当真了。可能是老天爷用雷劈的吧。” “谁咒梅祠干啥呢?它又不吃人。”梅红说。 “不吃人?那这瓦砾中哪里来的这些人的骨头?”我指着废瓦堆说。梅红疯了 似地用手去扒碎瓦石块,果然,滚出一片片的碎白骨和一个个骷髅。梅祠变成了盘 丝洞。梅红啊地一声就晕了过去。 这时,突然有人从一堵还未熄火的断墙后闪出说:“恭喜啊恭喜。怎么结婚这 么隆重的事也不招呼我一声啊?”。他身材魁伟,声音亮如洪钟,酱紫色的方形脸 上深纹道道,发角已有些斑白。只是他很滑稽地在腰间勒了条皮带,穿着一套青绿 挺刮的红卫兵衣服。他脸上溢着和蔼与慈爱的笑,右手却警惕地插在腰间鼓囊的枪 壳里。 恍惚是王清举。我大吃一惊,醒了。 醒来时我的双手紧紧抠着床头的硬板,像惊涛骇浪中抓着一块救命的舢板,松 开手时关节又酸又疼。指甲缝中都渗出了血,双腿僵硬地朝上挺着。梦中确是受惊 不浅。这真是个怪异的梦哦。这也是我至今唯一一次梦见梅红。看看招待所的窗外, 青光已现,黎明再临。又去拨省城梅红家中的电话,一次就通了。还未开腔,那头 梅红的哭声就哇地传了过来。 我笨嘴笨舌地安慰着梅红,劝了半天,她才止住了哭。第一句话就问:“梅祠 还在吗?”我的脑中嗡地一下像猛地遭到雷击,难道真有如此怪诞的事情,我们隔 着千里之遥做了同一场梦?一层冷汗哗地就从额头上冒了出来,浑身刹那间凉透了。 这是我一辈子遭遇的宿命气味最浓的三桩事之一。 “怎么这么问?”我声音颤抖着说。我攥着电话的手和斜靠在床头的身子也在 忍不住地战抖。 “昨个傍晚我收到梅虎从乡政府招待所寄来的一个快件。是前天夜里写的。他 说他要拼着杀头去烧梅祠。昨天一夜我就疯掉了,就是趴在桌上哭、砸东西,晕晕 乎乎地刚醒过来,等天一亮,我就赶回瘫子村来。” “别回来,梅祠已经毁了。我正要打电话告诉你呢,你家里怎么也拨不通。” 梅红硬着嗓子把梅虎的信在电话里念了一遍:“小红妹子:哥这辈子第一回给 你写信,怕也是最后一回了。哥稀里糊涂糟蹋了大半辈子,日子过得不腥不臭的, 什么事也干不好。又没啥文化,你千万别笑话哥。跟子孝叔瞎学的几个字,写得又 不好。哥这几天犯了罪,被锁在乡里面。等写完信,哥就走了。 乡里要搬咱瘫子村的事,爹都跟你讲了吧。哥是一千个同意搬的,但又没胆子 跟爹讲。讲了,爹也不会听。哥就认一个死疙瘩理,不搬就是年年遭灾,现在村里 的人活下来哪个不是命硬?王乡长的心,哥是懂的,他也没啥坏心眼子。他还不是 想救咱瘫子村的人?你说瘫子村是死是活,关他什么鸟要紧。哥已下了死决心了, 今晚就去烧祠堂。挖树就要刨根,乡长这话是对的。祠堂要不烧,瘫子村的鬼魂就 不散,上堤的人早晚还会往下跑。再说句窝囊话,村子搬掉了,祠堂还不是还得在 水底下泡烂掉? 哥晓得要做咱梅家的千古罪人了。哥烧了祠堂后,就不想再活了。其实哥想活 也活不成。妹子你千万要相信哥,哥没沾过公家的一分一厘钱一颗谷子,但哥做了 好多愚蠢的错事。乡里讲了,爹跟我两个人挪用公款,都要把牢底坐穿的。哥拼了 一死,爹也就没事了。哥想过了,横竖都是一个死了。哥早就想透了,这祠堂跟乡 里就是个水跟火,乡里都说这祠堂是个地下政府,是隐形的政府,把乡里堵得慌, 他们早晚要革了它的命。 还有一件事,妹子你一定要埋在心上。哥没出息,连根香火也没留下。就靠你 多孝顺爹了。你以前回家,跟爹坐在一条板凳上,就是没啥话讲。你们有文化的人 就是要多讲话。爹是最疼你的,最乐意听你讲话了。他老人家有时很伤心,总说小 红子心里没他这个爹了,闷得慌。哥一想起爹以后没儿子送葬,就难过得要命。妹 子,这事哥就托给你了。哥是自愿烧祠堂的,是自愿死的,叫爹千万千万不要找任 何人报仇。以后每年清明节,别忘了给哥的坟上烧几个纸钱、热一壶烧酒、丢几个 羊骨头。“ 梅红哽咽着念完信,又呜呜地哭起来。我问:“这信是你哥梅虎写的吗?你认 得他的笔迹?” “这还能有假?连命都不想要了,还咋的!不过我在瘫子村时从没看过他写一 个字,我不认识他的笔迹。”梅红说。 许多细节被我极其愚笨地忽略了。按理说,昨天住乡招待所时,我就该想到梅 虎是被封在这里的。在走廊踱步到深夜,吊儿郎当的榆木脑子竟没想到,梅虎奇怪 地从这里失踪了。 麻三叔 孤星推动夜空。为大凶之兆。 ————沿淮旧说一种 过“杀青节”本是庄稼人的一件大事。我曾写信给姜斯年教授,告诉他瘫子村 人把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唤作杀青。我莫名其妙地特别迷恋这两个汉字。我能想像 姜斯年教授盯着这两个枯涩的字,日渐衰落的眼神也会如我一般陷入迷惘,他会习 惯地用笔端敲着自已垂暮的额角,嘴里喃喃地念唠着:“杀青,杀青!”果然,他 给我复信说,他费了半天脑子钻研这两个字,却始终弄不清其中隐藏之大义。惊蛰 是一年中万物新生萌芽之日,杀之而后青?意味着结束前一年的旧生活,肇始了一 种新日子?还是指不杀而难青?不完结往日就难以过渡到新生命?学究气十足的姜 斯年教授苦心孤诣地拆开这两个字的一笔一划,又笨拙地装上它们。最后他说:杀 青二字,好虽好,却始终透着血性和死光,戾气太重。 照旧习,杀青节每家每户要炸鞭炮、敬灶神。我在这一天的黄昏时回到了瘫子 村。村中很少看到行人,户户门窗很奇怪地透着寂静。惊蛰后农事就要转入繁忙, 我准备第二天清晨挨户作别,离开寄居已近一年的村子。这一晚就借住麻三叔家吧, 也顺便探探梅虎的下落。可我并没撞上他,倒是遇到正坐在他炕上的德贵叔。德贵 说祠堂烧了之后,麻三哥像一下子衰掉了,胡子乱糟糟的像个劳改犯,整天病歪歪 地靠在床上哼唧,要不就喝闷酒,一端杯子就醉,醉了就乱打人,谁进屋就暴揍谁。 遇谁就只是一句话:“你小子还没死啊?你咋不死得利索点呢,我琢磨着你该见阎 王了!”,都打红了眼,我这把老骨头还挨过他几顿蛮棍子,那经得住他打哟。 我守在麻三叔炕上等他。也暗暗松了松筋骨,做好了猛然间挨他一顿棍子的准 备。煤油灯的焰火忽闪忽烁,室内之物的影子被它不停地扭曲着,变成种种模糊又 怪异的的形状。以前这灯仿佛是我昏黯的催眠曲,眼皮子一碰上,就禁不住地朝下 垂落。此刻这灯光的跳跃总让我心悸。农村用来点灯的煤油并不纯净,灯芯会不时 发生极细微的爆炸,灯芯扑地一炸,我的心就猛地往上拧一下,像五脏被揪到了嗓 子上,堵着生生地慌。我烦躁地跳下炕,在屋内来回徘徊。朝窗外望去,三两点灯 火,夜色呈现出一种类似墨色的深蓝,澄澈无渣,无边无际地近乎悲伤。我木然地 楞着,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怦地”一声,虚掩着的门被撞开了,我一瞅,惊吓得 噌地就朝后跳了一步。 麻三叔从脸到脚,棉衫上、袖口和领子上,一身都喷着点点血渍。他的右脸颊 到脖梗子上划了一道血痕,滋滋地往外渗着血。他一闯进门,一股浓烈的腥气也刮 了过来。他的右手攥着把约七寸长的匕首,刀头还朝下滴着鲜血。他的两眼楞楞地 发直,浑浊的眼珠子像被一根钉子固定住了,却又藏不住地朝外露着恐惧、杀气和 可怜劲儿。他的嘴唇抖索,又不住地嘟囔着:“我宰了那畜牲啦,我宰了那畜牲啦!”。 他甚至看不到堵在眼前的我,眼珠子斜也没斜一下,只自顾自地往炕边走。进门、 上炕,应该是他一辈子最纯熟的一个动作吧。此刻他却楞在了炕边,仿佛不知如何 上炕,半僵着的持刀右手呈小弧形悬起,也仿佛不知如何放下。我从惊诧中迅速恢 复了过来,闪到他的身后,啪地一下把大门关上,又伸长脖子瞅了瞅门外。其实此 时已根本用不着关门,约摸凌晨一点半了,村里早已死一般的沉寂,照往常经验, 村里根本不会有什么行人。连一声狗吠也没有。 我想夺下麻三叔的匕首,却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指。他整个身子僵在那里,不 知有没感觉到我在夺刀。我勾下身子,浑身的力气攒到了腕上,费了半天的累才把 匕首取出,他的手指兀自这么僵攥着。匕首划破了我的手指,我的血搅和进了匕首 上的血。我又想按住他,把他摁坐在炕上,他的腿膝却仍是直勾勾地硬着。我夹着 丢魂似的哭腔低声地喊道:“麻三叔,是我啊!到底怎么啦?你醒一醒啊麻三叔”。 他的双腿像牢牢地打了桩一般。见怎么也搬不动他一步,我便到外屋用滚烫的开水 浸了条毛巾,将热气腾腾的毛巾哗地一下蒙到他的脸上。麻三叔似乎打了寒战,紧 攥的手指关节也开始活动了。我又不断地用爆热的毛巾给他擦了又擦,见他呆滞了 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我赶紧说:“麻三叔你就在这千万别动,我去去就回来”。 我像个灰暗的窃贼一般,拿着个铲子溜出了门。好在夜深村寂,弦月微光,我 弓着腰顺着门口地上的血迹往前走,将血渍用铲子一点点地刮去,再用脚尖踢出泥 沙,将痕迹彻底抹掉。瘫子村的土本就松软,不费什么功夫,血迹倒也真能搞干净。 一到祠堂门口,像一条红线般连缀着的血迹就断了,前面瓦砾堆中没有办法再去分 辩。我怕麻三叔在屋中再生什么意外,赶紧抽身闪回来。这一切我干得老到、镇定, 后来我在回忆时咀嚼深品,不免大生纳闷:连鸡脖子都不曾割断过、又从不爱读破 案故事的一个人,何以竟想起要灭迹?姜斯年教授也曾说:“按你这憨厚钝鲁的个 性,做论文时尚且遮掩不了自已的软肋,却能在那个夜里把一桩命案做得血不留痕, 倒真难得呢。” 天快亮时,麻三叔在我连续的折腾中终于醒过神来。我翻出件蓬松的狗皮褥子, 裹在仍浑身发抖的麻三叔身上。他睁着两只通红血丝纠缠的眼睛,对我说:“我把 虎子给宰了。成全了这个狗日的畜牲!”我扑地一口吹灭了那盏煤油灯,说:三叔 你别焦,慢慢地把事情告诉我,天亮之前商量出个法子。 原来这天晚上梅虎悄然回到了瘫子村。据我后来的推断,从梅祠被烧到虎子回 村,这中间隔了整整两个白天的时光。这段失踪了的光阴,虎子究竟藏在何处?什 么力量促使他返村就戳?没一个人交待得清楚。我曾诚恳地问过陶月婷,她用一种 怪兮兮的眼神狠瞪着我,我立刻就明白了:她分明怨恨梅虎没把生命中最后的两天 献给她,否则这个怪女人的眼睛里一定会溢出幸福的光泽。我了解陶月婷的内心逻 辑:当她最爱的男人在他自已做主角的戏中到达了最光明的顶点时,女主角却一无 所知地化成了一个可怜的影子,连衬托她爱人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她岂能不幽怨丛 生?只有阴影知道那反衬着她的光明是多么的强烈。如果把案情拆析得更细致一点, 不难发觉:虎子给梅红深夜写完信后,到第二天晚上烧祠,还失踪了一个白日。这 一天他必须买回大量汽油并搬运到祠中紧藏,夜深时他必须登上祠顶的各个屋角, 撒下汽油再点燃大火。他独自能完成这些复杂的程序么?他又是如此在人声鼎沸中 逃离着火的现场?含着如此众多细节的这段时间留白,是一个无法省略的悬疑。 虎子把麻三叔喊到了祠堂的废墟中。麻三叔说:“当时我就觉着他的脸色怪极 了。在乡里锁了几天,脸瘦得塌了下去,头发跟一大片枯草似的。我说,有啥事咱 爷俩在屋里说不妥呢?但虎子犟着,一再要求到废祠里去,我当时心里嘣嘣乱撞着, 觉着蹊跷。我也就依了他。”一到祠前,梅虎扑通一声就直挺挺地跪下了,猛地朝 一个石头上磕了个响头,血顿时就顺着他的眉毛眼睛淌了下来,眼皮子就睁不开了。 他说:“爹!你宰了我吧。祠堂是我亲手点火烧掉的。我想来想去,我不想活了。 爹,我的命是你给的,现在就要把收回去吧”。 麻三叔说:“当时我就觉得嗡地一声,像是一个炸雷把我的脑袋瓜子炸成了几 瓣!这个畜生,是我给他的命。他烧祠堂,跟我亲手去烧,有什么两样啊?他烧祠 堂,跟烧梅氏列祖列宗的骨肉有什么两样?这废墟里哪里没有祖先的灵牌?我喊着 天啦天啦。我把他的头揪着不停地往石头上死撞。这畜生,浑身像个旧轮胎一样软 着,耷拉着,也不还手。我揍累了,就蹲在那儿哭哇。从我记事起,我还这么哭过 啊大兄弟!这畜生就跪在那儿一个劲地磕头。他说爹,本来我是要跳进河里淹死的, 我站在淮河边上几次了。但我想来想去,没跟爹讲清楚,爹一辈子都会熬着个心病, 肯定比死了更难受。所以我又跑回来了。爹,你就杀了我吧,否则我还是要跳河的 呀。谁也救不了我的命。”我在黑暗中紧盯着麻三叔的脸,他呜呜地哭着。其实我 什么也看不清,又咸又酸的泪水盖住了我的眼和嘴。麻三叔说:“我当时心软了, 血就一个劲地往头上奔!这孩子自小是苦水泡大的。受了数不清的屈,什么事儿他 都愿自已硬顶着,护着别人。我抱着他的头哭哇。我说,畜生,你这是图啥啊?他 说,爹,这几天王乡长彻底把我说通透了,咱瘫子村不能再这样一辈辈地苦撑下去 了。我们这身贱骨头不怕灾不怕难的,还不允许子孙过个清静逍遥的日子吗?王乡 长说得对,这个祠堂是咱瘫子村的魔障。不烧了,你们永远也不会搬迁的。树根扎 在这里,树叶咋能挪窝呢?我在招待所里,蒙着被子想了好多天。爹,你们跟乡里 这样僵着,以后始终是要逼死人的呀。还不如我死了,我就认了这命。” 麻三叔说:“我当时呆愣了半天。脑子里乱七八糟地也不知在想啥。只是心里 跟刀绞的一样,碎血碎肉的就要从嘴里喷出来了。我拼着命,拽着他的头往石头上 撞,这畜牲吭也不吭一声。最后我说你这狗日的东西,我找把刀来,非把你一刀一 刀地生剐了。” 我立刻明白了麻三叔可怜可叹的心思,没料到,这个老人在暴怒之时犹能回旋 出这样一个法子。麻三叔说:“我从祠堂赶回屋里,取了这把匕首,又赶了去。我 心想,留这空档儿,你这畜牲还不逃你的狗命去。唉!我回到祠堂时,他竟还直楞 楞地跪在那儿。他不哭了,抬起血糊拉渣的脸看着我说,爹,你亲手宰了我吧。你 要不杀我,我立马就去一头撞死。我就就撞死在石狮子上。你老人家想想,我逃掉 了,我们爷俩活着,都比死掉还难过。那天烧祠的时候,我拎着汽油桶村头村尾地 转了一遍,我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我就铁了心,不再活下去了。这畜牲说完, 又没命地磕头。整个脑壳子都给他磕崩掉了,我又心疼又不敢拉他一把。我总觉得 祖宗都在天上看着我呢,我要是拉他起来,还不天打雷劈了我?”麻三叔说:“我 当时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就是猛地一刀,他头一歪,就没命了,脖子口的血喷了 我一身。”说到这,麻三叔哇哇地像个疯子一样嚎起来。我说:“三叔你哭吧。能 哭出来就好了。”我无端端地忆起羞涩的飞天蜈蚣丫儿,想起他那撕心裂肺又一无 所想的嚎叫声,想起他被梅祠大灾烧得焦卷了的尸体。 麻三叔哽咽着仿似自言自语:“回头想想,我宰这个畜牲怎么会不对呢?我不 能不对祖宗和全村人有个交待吧!由这畜牲活着,大家也会一口一口撕碎了他呀。 谁烧祠谁又能活下去?二瘸子烧了,我就会杀二瘸子。子孝烧了,我就会杀梅子孝。 我宰他怎么会不对呢?我宰他是对的啊!成全了这个畜牲的忠孝两全啊。” 天光渐透,又薄又冷的晨光穿过窗户射进来。这是惊蛰之后的光线,显然比几 天前亮了些。我透过自已的泪水,使劲地盯着搁在桌上的这把匕首。我想,真是把 好刀!梅瞎子果真锻出如此干净利落的好刀。刀中的仇恨如此地复杂难辩,就如同 这幽暗光影中的一切。虎子在这把刀扑到他脖子上的那一刹,在想些什么呢?或许 什么都没想,只是猛觉得眼前红霞突现般地灿烂至极,一种解脱镣铐的无限轻松冲 上心头?或许他想起了一个人,谁?在戏台上和烟气腾腾的小屋里柔肠百折的陶月 婷,还是遥远的、在虎子心中永远停留在羊角辫中的梅红?或者是眼前这个疯了的 爹和那个总是让人畏惧的王清举?没人了解那一瞬间的虎子,就像没人留得住这即 将被光明吞噬的刹那的晨间幽暗。 我说:“麻三叔,你不要再难过了。这灾摊在我头上,我也照样下这个狠心肠。 就算是虎子死有余辜吧。关键是你现在不能在瘫子村呆下去了。得找个地方避风头 去啊,这是条人命帐啊。政府可是有法律的呀”。 麻三叔说:“那也好,我去去就来”。说完他就跨出了门。 至今我仍对自已那一刻的迟钝悔恨不已。我没有立即跟着他跨出门槛。等到我 突觉有一股凉气嗖嗖地袭上脑子,并迅疾追出门外时,麻三叔早就没有影子。清晨 的村路上,充溢着一种无以名状的凄清,微风拂动着刚萌芽的杨柳枝,一切俱寂, 仿佛不曾有人刚从其间穿过,仿佛我在追踪的不过是个子虚乌有的幻影。这竟然是 我与这个老人的最后一面。追出村口时,我像从一场噩梦中完全地醒透,脑子异常 地清晰。从空旷河滩上迎面吹来的风,让我猛地哆嗦了一下。哦,远处仍是深不可 测的那婆娑的树影夹着寂静。 杀青节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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