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真对不起,我妻子给大家添麻烦了。”金顺熙对众人深深鞠了一躬。看着这 位宽厚的长者这样谦恭的表现,众人都有些不可思议——像他这种身份尊贵的长者, 居然会对一群素未谋面的晚辈行礼? “但是,请你们务必不要怪她。她也是受过很多苦的人,从小就受尽了屈辱和 磨难。我知道,她在某些方面对你们各位或多或少都造成了伤害,希望你们看在我 一个老人的面子上,不要跟她计较。我在这里先谢过诸位了。”他又是一个鞠躬。 春荇看着丈夫那略显单薄的身子,不由心生酸楚。她走到金顺熙面前,低下了 头:“先生,我让您受累了。”在他面前,她出奇地听话。 “春荇,”金顺熙转向妻子,“你在中国的事情我都一清二楚,我从没想过要 和你算老帐,因为你已经够苦的了,年纪轻轻的,我也不想你守活寡。可是,你越 来越离谱,竟然开始害人了。你越过了我能忍耐的底线。” 春荇汗颜。在他面前,她就像一名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春荇,”老人接着说,“你知道我给你取的英文名字的含义吗?‘温娜’, 就是赢家。我一直盼望你能站起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强者,可是,你虚度了半生也 没能领悟到我的良苦用心。春荇,你还不认错吗?” 如同醍醐灌顶,苑春荇的心在老人的话语中慢慢苏醒。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 河边哭泣着的孕妇,在一个阴沉的午后,在一位温和的长者的劝说下重燃生的意志。 她仿佛又看见她躺在产床上,怀抱着初生的婴儿,而他立在一旁,欣慰地看着 那小小的婴孩。她仿佛又看见漫天飞舞的钞票背后有一双包容一切的慧眼。她为什 么早没发现这一切?为什么一直蒙昧在世俗的欲望里,却忽略了身边这一份真挚的 关爱? 她冷汗涔涔,眼前倏忽滑过她与不同男子在床上的丑态。看看自己,她发现自 己周身沾满了秽物,连同她本该明珠般澄澈的心也蒙上了肮脏的外衣。 春荇按下思想,对着天神一般宁静又睿智的丈夫深深地弯下腰去:“先生,我 知错了。对不起,今生我怕是没法再报答您了。如果有来生,我愿意给您当牛做马。 先生,永别了!”她奔向医院外面热闹的街道。 金顺熙阻止欲要追去的众人:“让她去吧,她已经解脱了。”老人吁出一口气, 转身走向银灰色的汽车,他的背影像一下子老了十年。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过以后,春荇躺倒在街道中间,一抽一抽的身体里不断流 出暗红色的血。她无神的双眼望着蓝天,那里只有一朵洁白的云在飘,多像新婚时 那个清纯得让她嫉恨的黎美姿啊!她拥有着自己永远也无法找回的清白。她做梦也 没有想到,在她临死前的那一刻,她脑子里想着的竟然是让她恨了一生的那个美丽 的情敌。 所有的爱恨在生命消亡的那一刻都烟消云散。苑春荇死了,她的死解脱了自己, 也解脱了与她有着密切关系的几个人。黎美姿和窦云涛不再受困于久远的过去,章 含也不必再为受过的恩惠继续无休无止的报偿。金浩失去了一个母亲,却得到了两 个父亲无私的爱。如果这就是结局,那该多好啊?可是,故事往往会出现那么一些 出人意料,让你无从捕捉命运的脉搏。 金浩立在苑春荇敞开的的坟墓前,手里捧着母亲的骨灰,身后是两个曾经深爱 过她的男人。墓碑上,苑春荇秀丽的脸向他和善地微笑着,仿佛脱却了一身的风尘。 他从来没有恨过她,虽然她浪荡的一生里没有做过什么高尚的事,她毕竟给了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 金浩把母亲的骨灰盒放进空空的墓穴,用手将土一把一把洒在那冷冰冰的盒子 上。她的身躯已经不在,不知道她那对世界的从未停止过的仇恨会不会也随之化为 灰烬?他把那被工人挖出的墓坑完全填平。她自幼穷苦,在扭曲的亲情中沉沦,在 对钱色的追逐中醉生梦死,可是灵魂泯灭的瞬间,一切转成了虚空,赤条条的,生 带不来,死也带不去。她在苦难的人世里,不过是做了一个四十多年的长梦,受尽 了来自旁人和自己的摧残,留下的,只有一个身世迷离的儿子。金浩的泪滴在黑色 的土上,渗进潮湿的泥土,转眼失去了踪影——人生不也是这样,一闪即逝的么? “安息吧,春荇。”金顺熙对着墓碑上妻子的照片弯下腰去。他曾在奔流的河 水里救过她,年轻的,落魄的,腹中怀着无辜的小生命。她对他从无隐瞒,他了解 她所有不堪的过去,用心灵的感召力唤起她的生机。但是她却沉沦在世俗的物欲中 无法解脱。他像无所不能的造物主,重赋了她生命,眼看着她的生命在一路畸形地 演化,最后又亲手促成她大彻大悟的终结。他是一个不能人道的男人,因此他对她 的爱超出了男女间的狭隘界限,她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明白过来。 “窦先生,希望你不要再记恨这可怜的女人。”金顺熙对妻子的前夫做出了这 样的恳求,“她活着的时候从没真正地快乐过,她也会内疚,也会为自己的过失而 心痛,只是,她自幼受到的心理创伤太重了,那蒙昧了她的真心。” “人都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可以记恨的吗?”云涛心中一片茫然。她是他最 初爱过的女子,虽然她靠诡计得到了他。父母的悲剧虽由她而起,但她不该担负全 部的责任。要怪,就怪这无情无意的阡陌红尘吧,把一个本该美好鲜艳的生命摧残 得如此扭曲变形。 “浩儿,来。”金顺熙把金浩拉到云涛面前,“父亲要对你说一件事,我想你 对你自己的身世已经了解了。现在,你亲生的父亲就站在你面前,你和他的二十八 年的分离是命运的安排,他并没有任何过失。所以,浩儿,你可以选择和他在一起。” 金浩看着面前两个与他休戚相关的男人,他们一个是给予他生命的生父,拥有 一副和他极为相似的相貌;一个是赋予他生存的权利、养育他成人的养父,呈献给 他的,却是一颗金子般无私的爱心。 “金先生,别难为孩子吧。”窦云涛真心理解孩子。为什么要他选择呢?他们 都是他永远的父亲。 秦荆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进退两难。该如何面对别人的痴心热爱,对她而言 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她的心里是爱着章含的,他的忽冷忽热终于被她理解了,原 来他有过那么多不堪回首的过去,他不是不爱自己,只是怕他会玷污了她宝贵的清 白。她可以回避自己真实的感情吗?身体回避了,心却离得他越来越近。推开他紧 闭着的病房的门,他躺在床上将养为她而再度撕裂的伤口,身边却围绕着他的妻子 和孩子。 “秦小姐,我能跟您谈谈吗?”常栖霞主动找到她。“我知道,章含可能爱上 了你。但是他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啊,他换女人的速度比换衣服还快。只有一样对 他来说是重要的,那就是我们的儿子焕焕。秦小姐,我说的意思您能理解吗?” 秦荆当然理解。从常栖霞小心翼翼的话里她听出了一个被冷落的妻子的悲哀。 她得不到他的爱,也不希望别人得到,即使那出于他的真心。她用婚姻的链条 好不容易栓住了他,怎么会轻易地放手? 那个孩子还那么小,长着他母亲俏丽的脸型和父亲多情的眼睛。他应该属于一 个幸福的家庭,有温柔贤惠的妈妈,勤奋顾家的爸爸。秦荆心里有了答案。 走进金浩的病房,那有为的青年在丧母的悲痛中不能自拔。他和她两代恩怨, 又怎么可能再发展成前嫌尽释的爱侣?除了深深的同情之外,他们之间什么都将不 再有。 季越与小禾正在医院的花园里漫步。由于小禾的精心照料,季越已经恢复得很 好。走向那一对金童玉女,小禾把季越交到秦荆手里,为了爱,她准备让路:“你 们谈,我先走了。” “不,小禾,”秦荆温柔地留住小禾,“该走的是我。” 像当年的母亲一样,秦荆收拾了一只小皮箱,准备一次不知归期的远行。章含 费尽心力给她弄来的那件防身利器依旧锁在那只镶着宝石的小匣子里,跟着她到海 角天涯。母亲的出走是缘于一个男子的薄情,而她却负载了那么多份必须舍弃的情 感。 秦荆走了,没有对任何人告别。母亲的足迹尚未离开祖国这片饱满的热土,她 却要飞到大洋彼岸的国度去,在了无牵挂的环境里静静疗伤。 美姿将一盒油彩交到章含的手里: “荆荆托我送给你的儿子,她说里面的意思你明白。” 是啊,章含完全明白。那冰雪般纯洁的女孩子把她的爱恋化为了诚挚的祝福。 她希望他负起男子汉的责任,给栖霞幸福,也给焕焕一个美丽多彩的人生。可 是,除了对别人的给予,他不该留些什么给他自己吗? “栖霞,我们谈谈。”结婚四载,头一次见章含这样和颜悦色地对她。栖霞几 乎忍不住眼里的泪。他为她理理凌乱的发丝,眼色中是难得一见的温柔。终于等到 他回心转意的这一天了。栖霞内心升起凯旋的红旗。 “栖霞,我不爱你,”章含直截了当的话语冷了她的心。“可是我不能继续耽 误了你。你还只有三十岁,一个美丽的年纪。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浪费,做我的陪葬 呢?” 她惊悸,光洁如瓷的脸上淌满泪水。守着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她就真的快乐吗? 为他负了青梅竹马的恋人,害得那人至今不娶,她又能情何以堪? “栖霞,我们分手吧,做朋友比夫妻更好一些。” “她已经走了,你又何必?”她恳求,她不解。 “她走不远,她就在我心里。”他的话让她情感的世界轰然崩塌,原来连废墟 都少得可怜。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