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习知契丹情伪,常选将练兵,乘秋深入,逾摘星岭击之,契 丹畏之。每霜降,仁恭辄遣人焚塞下野草,契丹马多饥死。 ——司马光《资治通鉴·唐昭宗圣穆景文孝皇帝下之上》 蒙古习惯法:“其禁草生而创地者,遗火而焚草者,诛其家。” ——(宋)彭大雅《黑鞑事略》 包顺贵和乌力吉带领几个牧场干部巡视了整个围场的战利品以后,走到毕利格 老人身旁。包顺贵下了马,兴冲冲地对老人说:大胜仗!大胜仗啊!这场胜仗你的 功劳最大,立头功。我要向上级给你请功。说完便伸出双手要与老人握手。老人摊 开满是狼血的手掌说:埋汰埋汰,还是算了吧。包顺贵却一把握住了老人的手说: 沾点狼血,也可以沾点您老的福气,沾点立大功的光。 老人面色忽转阴沉,说:甭提功不功了,功越大我的罪孽越大。往后可不能这 么打狼了,再这么打下去,没有狼,黄羊黄鼠野兔旱獭都该造反了,草原就完啦, 腾格里就要发怒了,牛羊马还有我们这些人都要遭报应。老人张开血手,仰望腾格 里,诚惶诚恐。 包顺贵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又对满头血迹的二郎大发感慨:这就是那条大野狗 吧?个头真够吓人的。我在山坡上就看它能打会掐,真是一员虎将,是它头一个冲 进狼群,咬死了一条头狼,把狼都吓得退让三分。它一共咬死几条狼?陈阵答道: 四条。包顺贵连说:好样的,好样的!早听说你们养了一条常咬羊的大野狗,有人 向我反映,说你们坏了草原上的规距,让我毙了这条狗。这回我说了算,你们可以 接着养下去,还要喂好养壮。往后它再咬死羊可免死罪。不过,羊皮得交公,羊肉 你们得掏钱。陈阵和杨克乐得连连答应。 陈阵说:这次打围,我们知青一条狼也没有打着,知青不如狗,真不如这条大 野狗。众人哄笑。连知青们都笑了。 乌力吉笑道:你这话听着已经不像是汉人的话了。毕利格老人也乐了,说:这 孩子对草原的事儿可上心了,往后定是一把好手。乌力吉问:听说你们俩还掏了一 窝狼崽?杨克老老实实回答说:就昨天,一共七只。没有毕利格阿爸指点,我们俩 哪能掏得着呢。包顺贵说:七条狼崽,到秋天可就是一群狼,真不简单。过几天就 把狼崽皮交给我吧,我出最高价,再多给你们一点子弹。说完又拿起地上的两个大 狼皮筒子说:我看了一圈,就数这两个皮筒子个大毛好,我也先跟你们订下了,也 出最高价。我有一个老领导,过去打仗常年趴冰卧雪得了寒腿病,一直想做条狼皮 筒裤,我得孝敬孝敬他呢。陈阵说:我还得在门前面挂几天。我得给我们家的大野 狗平反呢。包顺贵讪笑说:那,过五六天我再来收皮吧。 猎场到处都是鲜红的血迹和白生生的狼的裸尸,只有狼足还留着一扎长的狼皮。 包顺贵招呼猎手把狼尸统统集中到一处,并把狼尸以两横两竖井字形的形状,叠摞 起来。不一会儿,三十多条狼尸,堆成了一个近一人高的尸塔。包顺贵打开像机对 着尸塔,变换角度一连拍了四五张,然后又吩咐所有猎到狼的猎手举着狼皮筒子, 站在狼尸堆的两侧,排成两队。三十多人高举狼皮筒,皮筒狼尾几乎全都拖地,最 前面的一排,是那群伤痕累累,狼血斑斑的杀狼狗,蹲坐在地,哈着热气。包顺贵 让陈阵照相,自己高举着一条最大最长的狼皮筒子站在队伍的中间,把狼皮举得比 谁的都高。而毕利格老人却右臂挽着狼皮,半低着头,笑容很苦。陈阵连拍了两张。 包顺贵向前迈了六七步,转过身来对猎手们说:我代表旗盟革委会、军分区领 导,谢谢大家了!你们都是打狼英雄,过几天照片就会登在报纸上。我要让大家看 看额仑草原的狼灾有多厉害,一次打围就打死这么多的狼,这些狼大多是从外蒙古 跑过来的,军马群的损失主要就是这群狼干的。我也要告诉人家,额仑草原的干部 和牧民还有知青没有向狼灾低头,而是以坚定的决心和精心的组织,给狼群以狠狠 地回击。这场灭狼运动才刚刚开始,我们完全有信心把额仑草原的狼干净、全部、 彻底地消灭光。 最后,包顺贵还挥臂高呼: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除道尔基一家和几个知青以外,应者寥寥。包顺贵下令队伍解散,就地休息, 等待巴图。 包顺贵盘腿坐在地上对乌力吉说:现在边防这么吃紧,上面一直催我抓紧时间 组织民兵军事训练。没想到这次打围,歪打正着,倒来了个刺刀见红的大实战。乌 力吉说:草原蒙古人天生就是战士,真打起仗来,一发下枪,个个都能上阵。今天 你真是一举两得,又打了狼,又练了兵。那你就写两份总结报告报上去吧,上面一 定会满意的。 知青们都聚到陈阵杨克这里看狼皮筒子,大家抚摸着皮筒好生羡慕。王军立说 :要不是你们包的这条野狗,咱们知青的脸就丢大了,简直当了蒙古骑兵的仆从军 了。陈阵说:自古以来,咱们汉人的武功和勇气就是不如游牧民族,不如人家就应 该向人家学习,能当上仆从军跟牧民实地学习打猎打仗,这种机会上哪找去啊。王 军立不屑地说:游牧民族虽然经常入主中原,还两次统治全中国,但是最后还不是 被中华先进文化所征服了吗?草原民族虽然是一代天骄,但终究只识弯弓射大雕, 徒有武功而已。 陈阵反驳说:那不一定,你别轻武重文,历朝历代,没有武功,哪来的文治? 没有武功,再灿烂的文化也会成为一堆瓦砾。汉唐的文治是建立在武功的基础上的。 世界历史上许多文明古国大国,不是被武功强大的落后民族彻底消灭了吗?连文字 语言种族都灭亡消失了。你说汉族文化征服了落后的草原民族,那也不全对,蒙古 民族就长期保留着自己的语言文字、图腾信仰、民族习俗,至今坚守着草原。要是 蒙古民族接受了汉族农耕文化,把蒙古大草原开垦成大农田,那中原的华夏文明可 能早就被黄沙吞没了。赫鲁晓夫就是想用大俄罗斯的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来征服 哈萨克斯坦的游牧文明,结果怎么样?竟然把世界少有的一大片优质草原,征服成 了沙漠…… 女知青孙文娟一看几位好战的男生又要爆发舌战,连忙打断:好了好了,平时 放牧各组远隔几十里上百里,好不容易才聚到一块,可一见面又要开仗。你们男生 一到草原都快变成狼了,一见面就掐,你们有完没完啊! 二郎看到那么多人来摸它的猎物,很不舒服,它慢慢走近他们。孙文娟以为知 青包的狗从不咬知青,便从怀里掏出两块奶豆腐来犒赏它,她说:二郎二郎,好样 的…… 二郎一声不吭,也不摇尾巴,瞪着恶眼,朝众人走去。孙文娟有些害怕,连退 几步。陈阵大喝:回来!但为时已晚,只见二郎大吼一声,向知青们猛扑一步,吓 得孙文娟坐倒在地。杨克气得大骂:混蛋!抄起马棒就要下手,可是二郎挺着脖子, 一副宁可挨打也不逃跑的架势。这可是一条一气儿杀死四条狼的野狗,杨克怕打出 它的狼性来,不敢轻易下手,只得放下了马棒。 王军立气呼呼地说:往后谁还敢上你们包?要不是看在它杀狼的份上,我非得 剥它的皮,吃它的肉不可。陈阵连忙道歉说:这是条怪狗,狼性大,不通人性。你 们得常来,混熟了,它就认你们了。 大多数知青都散了。陈阵拍了拍二郎的脑袋,对它说:你看,我的同学都快让 你得罪光了。杨克压低了声音说:养了条恶狗就把人吓成这样,要是……要是小狼 崽长大了,谁还敢到咱们包来?陈阵说:不来拉到,动物比某些人有意思,咱们就 跟狗和狼做伴儿。 张继原走到二郎身旁摸摸它的头说:我倒是越来越欣赏二郎了,人是得有点狼 性才成。我没套住那条狼,不是技术问题,是我胆气不够,手软了。 二郎向尸塔走了几步,望着白生生的狼尸发愣。几十条大狗都站得远远的,又 敬又畏,冲它摇尾巴,只有巴勒昂首阔步走到它跟前,二郎不卑不亢地和它碰了碰 鼻子。二郎在得到牧场领导和牧民的首肯之后,又终于被二队的大狗们接纳了。但 陈阵发现二郎眼中却流露出失落,陈阵搂着它的脖子,不知该如何安慰它。 毕利格老人被包顺贵请到猎手最多的圈子里去。在圈子中央,老人用草地上捡 来的羊粪粒和马粪蛋摆沙盘,讲解这次打围的战术。大伙儿都听得很仔细。包顺贵 一边听一边问,不时叫好。他说:这一仗真是可以上军事教科书了,比狼群围歼马 群那一仗还要精彩,您老真是个军事家了。这场战斗就是派一个团长来指挥,也不 定打得赢。陈阵插话道:要是在成吉思汗时代,毕利格阿爸准能成为大将军,能跟 木华黎、哲别和速不台那几位大将不相上下。 老人慌忙摆手说:可不能这么比,这么比我,要惹腾格里生气的。那几位都是 蒙古的圣人,一打起来,就能打下七八个国家几十个城几十万军队,没有他们,蒙 古大草原早就让别人开了荒了,我一个老奴隶,哪能跟他们比啊。 天近中午,巴图还没有回来,大队人马准备回营。这时,一匹快马从西北方向 十万火急地奔来。马到近处,马倌布赫气喘吁吁地对乌力吉和包顺贵说:巴图让你 们快过去,你们早上才圈了一半的狼,还有一半在天亮以前都溜出包围圈,钻到西 北山下的苇地里去了。毕利格瞪了一眼说:没那么多吧?布赫说:我跟巴图钻进苇 地转了半天,雪上尽是狼爪印,全是新鲜的,巴图说起码有20多条狼,那条老白狼 好像也在里面,就是杀马群的那条头狼,巴图说非得抓住它不可。 乌力吉对包顺贵说:人马都饿了一夜半天了,狗也伤了不少。那片苇地我知道, 太大了,有几千亩,咱们这点人哪能圈得过来,我看就算了吧。 包顺贵满眼狐疑地盯着毕利格说:外来户和一些知青都向我反映,说你尽替狼 说话,你这回不会是故意放狼一码吧?以你带的人和狗,应该是能把那20多条狼圈 进围场来的,要是圈进来咱也能敲掉它们! 乌力吉忙说:你这么说就不大得劲了。今儿早上圈进来的狼不多也不少,正好 包了一个大馅饺子,狼再多,包围战没准就成了击溃战,饺子皮就该撑破了。 包顺贵对毕利格说:我想你一准是故意给我放了这些狼。 毕利格老人也瞪眼道:围狼不像你们捞面条!天那老黑,人马中间的空档那么 大,能不漏掉一些狼吗?要是让你带队圈狼,八成连一条也圈不进来。 包顺贵脸色青绿白红,最后憋成了紫色。他用马鞭拍击着自己的手掌吼道:人 马狗虽然不够,可咱们的枪还没使上劲呢。不管怎样,这回发现了苇地里的狼,我 就不会放过,敌情就是军情,这一仗由我亲自指挥! 包顺贵骑马走到高处,对全队的人说:同志们,西北苇地又发现了一群狼。咱 们不是还有不少人没得着狼皮吗?尤其是知青,你们不是埋怨领导没让你们上第一 线吗?这次我让你们全上第一线。同志们,我们要发扬不怕疲劳,连续作战的战斗 精神,坚决消灭这群狼! 人群中有几个知青和几位猎手跃跃欲试。 包顺贵大声说:现在宣布我的计划,这个计划是费不了大伙儿多少劲的。全队 包围苇地,然后用火攻,把狼从苇地里烧出来,再用枪打,别怕浪费子弹。 牧民猎手一听用火攻,都吓了一跳。在草原,烧荒是民族的大忌,猎手打猎除 了小范围点火熏烟外,从不敢大面积烧荒,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毕利格老人说:烧草原,犯天条,熏黑了腾格里的脸,腾格里还会给人好脸色 看吗?染黑了河里的水,水神来年还会给人畜水喝吗?萨满和喇嘛都不准在草原放 火。从前谁要烧了草原,蒙古大汗就会杀了他全家。这会儿国家政策也不准烧荒。 嘎斯迈气得涨红了脸:火,火,草原的大祸。平时管小孩玩火都要打肿孩子的 屁股,这倒好,大人要放这么大的火来了。要是往后有小孩玩火烧了草原,说是跟 包代表学的,你负不负责? 兰木扎布憋涨了短粗的牛脖子吼道:古时候汉人大兵才烧蒙古草原,这是汉人 最毒的一招。如今汉人都不敢,怎么蒙古人倒带头烧蒙古草原了?包代表,你还是 蒙古人吗? 桑杰说:现在地上有雪,还不到防火季节。可是烧草原开了头,以后防火就难 喽。再说,大火一起,燎着了狼毛,那狼皮也不值钱了。 沙茨楞说:用火烧狼,这招是够损的。要把狼全烧死了,遇上大灾年,遍地的 死牲口谁来处理?草原臭气熏天,非闹瘟病不成,人也活不成了。把狼打光了,黄 鼠野兔还不把草底下的沙漠高比(戈壁)掏上来? 张继原说:我们三个马倌都出来打狼,马群扔在山上一天一夜了,再不回去狼 群就要抄我们的后路了,我得马上赶回马群,出了事我可负不了责。 包顺贵大叫:安静!安静!谁也不准回去!咱们打狼是为民除害,是为了保护 国家财产。进攻是最好的防御,只有把狼消灭光,狼群才抄不着我们的后路。打狼 不光是为了得狼皮,烧光毛的死狼也是战果。我要再堆一大堆狼尸,再拍几张照片, 让首长们看看我们的巨大战果……谁不服从命令,我就办谁的学习班!全体出发! 兰木扎布瞪圆狼眼,喊声如嗥:你爱办不办!我就是不去!我得赶回马群去了! 几个马倌都纷纷拨转马头高喊:回去!回去!包顺贵向空中猛挥一鞭,大吼道:谁 敢临阵脱逃,我就撤了他马倌的职!还要撤掉你们后台的职! 毕利格老人望了望乌力吉,然后无奈地摆了摆手说:谁也别瞎吵吵了,我是这 次打围的头,这事我说了算,一个马群赶紧回去一个马倌,剩下的人全都跟包代表 走。就这样定了! 兰木扎布对张继原说:那我回马群,你完事了就回家歇两天吧。说完便带着本 队和外队的八九个马倌狂奔而去。 马队狗群跟着包顺贵翻过三道山梁,山下是一大片白金般的茫茫旱苇。苇地四 周是洁白的残雪。王军立等五六个知青簇拥着包顺贵,都说这是个极理想的火猎场。 王军立诗性大发,朗声吟道:欲破狼公,须用火攻,万事俱备,不欠西风。 巴图骑马从苇地中跑到包顺贵和乌力吉面前说:我没有惊动狼,好大一群,就 在里面。包顺贵用马鞭指向苇地说:各组组长听好了,一组在东,二组在西,三组 在北,三面围住苇地。四组再绕到南面去,在东南先点火,先烧断狼的后路,点完 就撤到上风头远处去。一、二、三组的人一看到南面冒烟,就三面点火。全队的人 马狗都在火边等着,狼一跑出来,就放狗追,用枪打。执行吧! 第四组的知青一马当先,冲了过去,四组的牧民跟在后面。其他各组也向指定 地点包抄。 陈阵跟着毕利格老人走进苇地,仔细看了看。这是片多年未被野火烧过的大苇 地,两人多高的旱苇下面是厚厚一层陈年旧苇,足足有半米深。无论是新苇还是旧 苇都干得没有一丝水分,饱含油性。 老人说:这会儿,苇地里的狼准是听着外面人和狗的动静了,可狼不怕。苇子 这么密,狗跑不快,人也使不开套马杆,里面又黑又暗,马踩苇子啪啪响,人到哪 儿狼都知道。苇地里有好多狼的小道,人马狗一进去狼就顺着小道跑到你后面去了。 冬天春天的苇地,是狼的天下,进苇地抓狼难啊。额仑草原的狼都让野火烧过,可 是狼哪会想到人会放火烧苇地,草原上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事。还是外来户主意多, 主意狠。这群狼算是完啦。 突然,有人大叫:点火!点火!陈阵急忙拽着老人的马笼头跑出了苇地。东南 方向已冒起滚滚黑烟,刹那间,东西北几十个火点同时烧起。包顺贵还叫人用苇子 扎成苇圈,点着火以后,顺大风抛进苇地深处。密密匝匝的油皮枯苇,一遇到明火 大风,顿时像油库爆炸一样燃烧起来,几丈高的火焰喷出几十丈的浓烟,在空中汹 涌翻滚。几千亩苇地立即变成了火海,火海上空飞舞着被热风卷起的黑叶黑管,像 遮天蔽日的黑蝙蝠群向东南方向急飞。包顺贵在高坡上大声叫好,俨然一位指挥火 烧连营七百里的东吴大将。 在苇地西边回旋弥漫的烟尘中,毕利格老人突然面朝东方的天空跪下了,老泪 纵横,长跪不起,口中念念有词。陈阵听不清楚,但他能知道老人在说什么。 风向忽然回转,狂风裹着呛烟黑火朝老人卷来。陈阵和杨克慌忙架扶起老人冲 出浓烟,跑到雪坡上。老人满脸黑尘,满眼黑泪。陈阵望着老人,心里似乎跟老人 产生了无语的心灵共振,眼前也仿佛升起一个可怕又可敬的狼图腾,它在烈火浓烟 中升空,随着浓烟飞上高高的腾格里,并带走蒙古人顽强执着的灵魂。而它们侥幸 活下来的兄弟姐妹子孙后代,将继续在蒙古大草原上造祸造福,给草原民族以骄傲 和光荣。 大风猛推火浪,把陈苇旧根吹开烧尽,再将厚厚的灰烬刮向天空,撒向东南方 向残雪覆盖的草场。大火烧了大半个下午,风火过处寸苇不留。火星终于熄灭,几 千亩金苇变成了一片焦土,又繁生出下风处的万亩黑雪地。但是,东南西北都没有 传来狗叫和枪声。 大风刮净残烟,火场渐渐变冷。包顺贵下令全队人马狗一字排开,像篦子一样 地打扫战场,寻找狼尸统计战果。有人估计起码烧死20多条狼,有人估计要超过上 午的战绩。包顺贵说:不管多少,烧煳烧焦的,都得给我找出来,一五一十给我码 好,我要拍照,不能谎报军情。我要让全旗全盟的人知道,这才叫真正的灭狼除害, 而不是为了打猎得狼皮。 在马队的最边缘,陈阵紧跟着毕利格老人,悄悄问:阿爸,您估摸会烧死多少 条狼?老人说:烧荒是你们汉人的本事,蒙古人最怕火,哪能知道用这种打法能打 死多少狼?我怕包顺贵烧完苇子又想开荒了…… 两人依着马队的速度不快不慢地梳寻焦土残灰,一遇到厚一些的灰堆,两人都 会紧张地用套马杆的根部去捅,还要扒拉几下。每次扒平一个灰堆,没发现什么东 西,老人都会长舒一口气。 风势已弱,但马蹄趟起的焦灰还是迷得人马狗流出了眼泪,马队里不时传出人 马的咳嗽声,不一会儿狗也咳了起来。有的狗踩到未灭的火星上,烫得呜嗷乱叫。 马队梳过半片焦地,人们仍一无所获,包顺贵有些沉不住气,不断大叫:慢点!慢 点!不要放过一个灰堆。 毕利格老人的愁容稍稍舒展。陈阵忍不住问:狼是不是早就逃掉了?要不,怎 么也能找到一两条啊。老人眼中满是期望地说道:兴许腾格里又帮狼了。突然,远 处有人大喊:这儿有一条死狼!老人脸一沉,两人急忙夹马往喊声方向奔去。全队 人马也都跑了起来。包顺贵已在圈内,他兴冲冲地请毕利格进圈来辨认。 圈中黑灰中蜷卧着一具焦尸,全身呈炭化状,冒着刺鼻的油烟味和腐肉的焦味。 众人议论纷纷,王军立兴奋地说:火战成功了!找到一条就肯定能找到一大批。沙 茨楞说:这不像是狼,狼没这么小。包顺贵说:狼一烧身子准抽抽,自然就小了。 王军立点头说:没准是一条小狼呢。 毕利格下了马,用马棒给焦尸翻了个儿,但焦尸的反面也烧得一根毛不剩。显 然,这具尸体是在厚厚的陈苇堆上被架起来烧的,烧得透焦。老人说:这哪是狼, 也不是小狼,是条老狗。包顺贵又狐疑地盯着老人问:你咋看的?老人说:没错, 瞧瞧这副牙口,狼牙要比狗牙长,也比狗牙尖。你不信就把它照下来往上去报功吧, 小心上面懂行的人说你是谎报战功,用死狗来冒充狼。包顺贵焦急地说:做一个记 号插在这儿,要是再找到几条,就能知道是狼是狗了。 老人望着老狗的焦尸神情黯然,说道:老狗知道自个儿不行了,就走到这儿来 给自个儿出葬了。这儿背风、狼多。可怜啊,狼咋就没找见它? 包顺贵大喊大叫:拉开队接着找。马队又拉成一条线,继续搜寻。人们扒平了 一堆又一堆灰,仍然一无所获。几个知青开始觉得不对头,那些身经百战但从未参 加过火战的猎手们也觉得奇怪,难道巴图谎报军情? 巴图被周围的人问急了,就连声说:向毛主席保证,向腾格里发誓。我和布赫 都亲眼看见的,你们不是也看见狼群的新爪印了吗。包顺贵说:那就怪了,难道狼 插上翅膀飞走了?毕利格老人微笑道:知道狼会飞了吧。狼可是个精怪,没有翅膀 也会飞。包顺贵恼怒地问:那上午咱们怎么就打了那么多的狼呢?老人说:打死那 些狼,刚好给马群报了仇。再打多了腾格里就不让了,腾格里最公平。包顺贵打断 他说:什么腾格里不腾格里的,这是四旧!一边又喊:剩下最后一块地了,都给我 仔细搜。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两个马倌大叫起来:不好啦!两头牛烧死啦! 全队人马都朝那两个马倌奔去,牧民猎手个个神色紧张。 牛是蒙古大草原上,最自由最快乐最受人们尊敬的公牛,是草原上最有经验的 老牛倌从牛群的牛犊中精选出来的种牛。牛长大以后,除了在夏天的交配季节,它 们跑到各家牛群里尽情交欢外,其余的时间就离开牛群,自由自在地像野牛一样在 草原上到处闲逛,无须人看管和喂饮。牛体壮皮厚,脖子短粗,力大凶悍,满脸长 着田螺大小的一簇簇漂亮的鬈毛,还长着一对又粗又尖又直的短角,是极具杀伤力 的近战武器,比古罗马军团士兵使用的短剑还要厉害。称霸草原的大狼们从不敢打 牛的主意,即便是一群饿狼,也咬不透氓牛厚重的铠甲,斗不过牛的蛮劲。 因此,牛是草原上没有天敌的大牲畜。牛一般都是两头一组地行动,白天挑最 好的草场吃草,晚上哥俩头对尾地并排睡觉。牛是神圣的牛,是草原上强壮、雄性、 繁殖、勇敢、自由和幸福的象征。蒙古的摔跤手就叫布赫,与牛同名。蒙古男人极 羡慕牛,因为牛是草原上妻妾成群,又不负家庭责任的甩手掌柜和快乐的单身汉。 在交配季节之后,它们的妻妾儿女都交给了草原人来照料。所以,许多蒙古男人都 喜欢起名叫布赫。牛一直被草原牧民奉为神物,牛健壮就预示牛羊兴旺,牛病瘦就 意味灾祸临头。牛数量极少,平均几群牛才能摊上一头。众牧民一听到大火烧死了 牛,都惊慌起来,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噩耗,人们以奔丧的速度奔过去。 牧民们都下了马,默默地站在两个庞然大物的周围。牛已死,岔着四腿横躺在 焦土上,厚密的牛毛已烧成一大片黑色焦泡,近一指厚的牛皮被烧得龟裂,裂缝里 露出白黄色的牛油,牛眼瞪得像两盏黑灯泡,牛舌吐出半尺长,口鼻里的黑水还在 流淌。牛倌和女人从牛角的形状认出了这两头牛,人群顿时愤怒了。 嘎斯迈说:作孽啊,这可是咱们队最好的两头牛,我们组有一半的牛都是这两 头牛的儿孙啊。草原能用火烧的吗!草原早晚得毁在你的手里! 毕利格老人说:这两头牛是蒙古牛的最好品种——草原红牛。这两头牛配出来 的母牛出奶最多,配出来的犍牛出肉最多,肉质也最好。这事我非得上报旗领导不 可!要是调查组来了,我也非得领他们来这儿调查。人造成的损失比狼造成的损失 还要大! 乌力吉说:前几年盟畜牧局就想要走这两头牛,大伙都没舍得给,后来只给了 两头它们配出来的小公牛。这个损失不小啊。 沙茨楞说:苇地里没风,牛在苇地里躺得好好的,非得去烧一把火。牛跑得慢, 哪能跑过火呢。那么大的油烟,一呛就把牛给呛死了。草原上还从来没有人把牛烧 死的事呢。不信腾格里,就要遭报应。 焦黑的牛皮还在开裂,庞大的牛身上炸出恐怖的天书鬼符咒语般的裂纹。女人 们吓得用羔皮马蹄袖捂着脸逃到圈外,人们像躲避瘟神一样地躲开了包顺贵。包顺 贵孤寡地站在牛尸旁,全身烟灰,脸色发黑。他忽然咬牙吼道:烧死了牛,这笔账 得记在狼身上!不管你们说啥,我不把额仑草原的狼群灭了,决不罢休! 晚霞已暗,早春草原的寒气如网一般罩下来。又饥又乏又冷的人马狗,垂头丧 气往营盘撤,像一支灰头土脸的败将残兵。谁也不知道,白狼王带领的狼群,究竟 是怎样从猎圈和火海中逃脱的。众人议论纷纷,战战兢兢,都说是飞走的。乌力吉 说:这次打围只有一个漏洞,就是打围前人和狗的动静太大了,老白狼准是在点火 以前就带着狼群溜走了。 马倌们急急奔向自己的马群。陈阵和杨克都惦记家里的小狼崽,他俩招呼了张 继原和梁建中,四个人脱离了大队,抄近道加鞭急行,直奔自家的营盘。 杨克一边跑一边嘀咕说:半夜临走前,只给小狼崽两块煮烂的羊肉,不知道它 会不会吃肉,道尔基说狼崽还得一个多月才能断奶呢。陈阵说:那倒没事,昨天小 狼的肚皮吃得都快爆了,它就是不会吃熟肉,也饿不死。我最担心的是,咱们一整 天不在家,后方空虚,要是母狼抄了咱们的老窝,那就糟了。 除了张继原的马,其他人的马已跑不出速度,直到午夜前四人才回到家。二郎 和黄黄已站在空空的狗食盆前等饭吃。陈阵滚鞍下马,先给了两条大狗几大块肉骨 头。张继原和梁建中进包洗脸热茶,准备吃完茶和肉就睡觉。陈阵和杨克急忙跑到 狼洞前。两人搬开大案板,手电光下,小狼崽缩在洞角的羊皮上,睡得正香。小母 狗却饿得哼哼地叫,拼命想攀洞壁爬出来吃奶,伊勒也焦急地围着洞直转悠。陈阵 急忙把小母狗抓出来递给伊勒,伊勒便把狗崽叼回了狗窝。 陈阵和杨克仔细看看洞底,两块熟羊肉不见了,小狼崽的肚皮却向两边鼓起, 嘴边鼻头油光光。它闭着眼睛,嘴角微翘,乐眯眯像是做着美梦的样子。杨克乐了 :这小兔崽子把肉给独吞了。陈阵长长松了口气说:看来母狼目前是自顾不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