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炎帝姓姜……姜姓是西戎羌族的一支,自西方游牧先入中部。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 西羌……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耐寒苦同之禽兽,虽妇人产子,亦不避 风雪。性坚刚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气焉。 ——《后汉书·西羌列传》 这年初冬的第一场新雪,很快就化成了空气中的湿润,原野变得寒冷而清新。 一离开夏季新草场,喧闹的营地已成往事,每个小组又相隔几十里,连狗叫声也听 不见了。冬草茂密的旷野,一片衰黄,荒凉得宛如同寸草不生的大漠高原。只有草 原的天空仍像深秋时那样湛蓝,天高云淡,纯净如湖。草原雕飞得更高,变得比镜 面上的锈斑还要小。它们抓不到已经封洞的旱獭和草原鼠,只好往云端上飞,以便 在更大视野里去搜寻野兔,而会变色的蒙古野兔躲藏在高高的冬草里,连狐狸都很 难找到它们。老人说过,每年冬季,会饿死许多老鹰。 陈阵从团部供销社买回一捆粗铁丝,补好了被小狼咬破抓破的柳条车筐。又花 了一天的时间,在车筐里面贴着筐壁密密地拧编了一层铁丝格网,还编了一个网盖。 铁丝很粗,比筷子细不了多少,用老虎钳得两只手使劲才能夹断铁丝。他估计小狼 就是再咬坏一颗狼牙,也不可能咬开这个新囚笼,反正粗铁丝有的是,可以随破随 补。在冬季,大雪将盖住大半截的牧草,牲畜能吃到的草大大减少。所以,冬季游 牧就得一个月搬一次家,当牛羊把一片草场吃成了白色,就要迁场,把畜群赶往黄 色雪原,而把封藏在旧草场雪底下的剩草,留给会用大马蹄刨雪的马群吃。冬季游 牧每次搬家,距离都不远,只要移出上一次羊群吃草的范围便可,一般只有半天左 右的路程。小狼再能折腾,要想在半天之内咬破牢笼,几乎不可能。陈阵舒了一口 气,他苦思苦想了半个月,总算为小狼在冬季必须频频搬家,这件生死攸关的大事 想出了办法。 游牧的确能逼出人的智慧。陈阵和杨克也想出了请狼入笼的法子:先在地上用 加盖的车筐扣住小狼,然后再把牛车的车辕抬起来,把车尾塞到车筐底部,再把车 筐连同小狼斜推上车,最后把车放平,再把车筐紧紧拴在车上。这样就可以让小狼 安全上车,既伤不了人,也伤不了它自己。搬到新营盘下车时,就按相反的顺序做 一遍即可。两人希望能用这种方法坚持到定居,到那时就给小狼建一个坚固的石圈, 就可以一劳永逸,朝夕相守了。然后把小母狗和它放在一起养,它们本来就是一对 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小伙伴,以后天长日久肯定能创造感情的结晶——一窝又一窝 狼狗崽。那可是真正的草原野狼的后代。 陈阵和杨克经常坐在小狼的旁边,一边抚摸着小狼,俩人一边聊天。这时小狼 就会把它的脖颈架在他或他的腿上,竖起狼耳,好奇地听他俩的声音。听累了,它 就摇着头,转着脖子在人的腿上蹭痒痒。或者仰面朝天,后仰脖子,让他俩给它抓 耳挠腮。两人憧憬着他们和小狼的未来,杨克抱着小狼,慢慢给它梳理狼毛,说: 如果将来小狼有了自己的小狼狗,它就肯定不会逃跑了,狼是最顾家的动物,所有 公狼都是模范大丈夫,不是小丈夫,只要没有野狼来招引它,咱们就是不拴链子, 让它在草原上玩儿,它自个儿也会回窝的。 陈阵摇头说:如果那样,小狼就不是狼了,我可不想把它留在这儿……我一直 梦想着有一条真正的野狼朋友。假如我骑马跑到西北边防公路旁边的高坡上,朝路 那边的深山高声呼叫:小狼、小狼、开饭喽!它就会带着全家,一群真正的草原狼 家族,撒着欢儿朝我跑过来,它们的脖子上都没有锁链,它们牙齿锋利,体魄强健, 可它们会跟我在草地上打滚儿,舔我的下巴,叼住我的胳膊,却不使劲儿真咬我… …可是自从小狼没了锋利的狼牙,我的幻想真就成了梦想了…… 陈阵轻轻地叹气道:唉,我真是不死心啊。这些日子我又产生了新的幻想,我 幻想自己成了一个牙科医生,重新给小狼镶上了四根锋利的钢牙,然后到明年开春, 小狼完全长成大狼以后,就悄悄把它带到边防公路,把它放到外蒙的大山里去。那 里有狼群,没准它的狼爹白狼王,已经杀出一条血路,开辟了新的根据地。聪明的 小狼一定能找到它的父王的,只要近距离接触,白狼王就能从小狼身上嗅出自己家 族的血缘气味,接纳咱们的小狼。小狼有了四根锋利钢牙的武装,肯定能在那边的 草原打遍天下无敌手。说不定过几年白狼王会把王位交给咱们的小狼。这条小狼绝 对是额仑草原最优秀的狼种,个性倔强又绝顶聪明,本来它就应该是下一代狼王的。 如果小狼杀回蒙古本土,那里地广人稀,才只有200 万人口,是真正崇拜狼图腾的 精神乐土,而且又没有恨狼灭狼的农耕势力,那里辽阔广袤的大草原才真是咱们小 狼的英雄用武之地……我真是罪过啊,毁了这么出色的小狼的锦绣前程…… 杨克痴痴地望着边境北方的远山,目光渐渐黯淡下去。叹了口气说道:你的前 一个梦想,你要是再早十年来草原的话,还真没准能够实现。可是后一个梦想,看 来是实现不了啦。你上哪儿去搬来一套贵重的牙医设备,连旗里医院都没有。老牧 民镶牙还得上800 里远的盟医院呢。你敢抱着一条狼,上盟医院吗?别再幻想下去 了,再这么下去,你就要成为蒙古草原的祥林嫂了,唠叨的原因都是狼,可你的立 场全在狼这边了……唉,咱俩还是面对现实吧。 回到现实中,陈阵和杨克最牵挂的还是小狼的伤,它的四只爪掌的伤口已经痊 愈,而那颗乌黑的坏牙越发松动,牙龈也越来越红肿。小狼已不敢像从前那样拼命 撕扯食物,有时它贪吃忘了牙疼,猛地撕扯,会一下子疼得松开食物,张大嘴倒吸 凉气,并不断舔吮伤牙,直到疼劲儿过去,才敢用另一侧的牙慢慢撕咬。 更让陈阵感到不安的是,小狼咽喉内部的伤口,也一直没有愈合。他连续在肉 食上涂抹云南白药,让小狼吞下,伤口倒是不再流血,但小狼进食时吞咽依然困难, 而且经常咳嗽。陈阵不敢请兽医,只好借了几本兽医书,独自慢慢琢磨。 作为过冬肉食的牛羊已经杀完冻好。陈阵的蒙古包四个人,按照牧场的规定, 整个冬季每人定量是六只大羊,共24只,四个人还分给了一头大牛。知青的粮食定 量仍没有减下来,还是每人每月30斤。而牧民的肉食定量与知青相同,但粮食只有 19斤。这样,陈阵包的肉食,就足够人吃、狗吃和狼吃的了。而且,在冬季,羊群 中时常会有冻死病死的羊,人不吃,就都可以用来喂狗和喂狼。陈阵再也不用为小 狼的食物操心了。陈阵和高建中把大部分冻好的肉食储存到小组的库房里,库房是 三间土房,建在小组的春季草场,是到团部去的必经之路。蒙古包只留下一筐车的 肉食,吃完了再到库房里去取。 草原冬季日短,每天放羊只有六七个小时,仅是夏季放牧时间的一半多一点, 除了刮白毛风那种恶劣天气之外,冬季却是羊倌牛倌们休养生息的好日子。陈阵打 算陪伴着小狼,好好读书和整理笔记。他等着欣赏小狼在漫天大雪中不断上演新的 精彩好戏。陈阵相信狼的桀骜、智慧和神秘是草原戏剧的喷涌源泉,小狼一定不会 让他这个最痴迷的狼戏戏迷失望的。 在漫长寒冷的冬季,逃出境外的野狼们将面临严酷几倍的生存环境,可他的小 狼却生活在肉食可以敞开供应的游牧营地旁。小狼的冬毛已经长齐,好像猛地又长 大了一圈,完全像条大狼了。陈阵把手掌插进小狼厚密的狼绒里,不见五指,还能 感到狼身上小火炉似的体温,比戴什么手套都暖和。小狼还是不愿接受“大狼”的 名字,叫它“大狼”它就装着没听见,叫它小狼,它就笑呵呵地跑来蹭你的腿和膝 盖。小母狗经常跑进狼圈和小狼一起玩,小狼也不再把它的“童养媳”咬疼了,还 常常把小母狗骑在胯下,练习本能动作,亲昵而又粗暴。杨克笑眯眯地说:看来明 年有门儿了…… 第三场大雪终于站住。阳光下的额仑草原黄白相间,站起来看,是一片黄白色 的雪原,坐下来看,却是一片金色的牧场。嘎斯迈牧业小组将像一个原始草原部落, 逐渐往辽阔而蛮荒的草原深处迁徙。陈阵又要带着小狼搬家了,去往另一处没有外 人干扰、与世隔绝的冬季针茅草场。 陈阵和高建中带上两把铲雪的木锨,装了满满一车干牛粪,和两车搭羊圈用的 活动栅栏和大围毡,赶着牛车先去新营盘打前站,铲羊圈。两人用了大半天时间, 堆出四大堆雪,铲清了羊圈、牛圈、狼圈和蒙古包地基,又卸了车。下午赶着三辆 空牛车往回走的时候,陈阵心情很愉快,这样一来,顺便就把装运小狼的空车也腾 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三个人拆卸了蒙古包,装车拴车,最后又顺利地把小狼扣进囚笼, 推上囚车,绑好拴紧。小狼愤怒地咬了几口铁丝壁网,牙疼得使它不敢再咬。牛车 一动,小狼又惊恐地低着头,缩着脖,半蹲着后半身,夹着尾巴,一动不动地在牛 车上站了半天,一直站到新营盘。 陈阵把小狼安顿好了以后,给小狼一顿美餐——大半个煮熟的肥羊尾,让它体 内多积累一些御寒的脂肪。陈阵还用刀子把羊尾切成条,使它更容易吞咽。套着锁 链的小狼始终顽固坚守着两条狼性原则:一是,进食时绝对不准任何人畜靠近。小 狼在吃东西的时候依然六亲不认,对陈阵和杨克也不例外;二是,放风时绝对不让 人牵着走,否则就一拼到死。陈阵尽一切可能尊重小狼的这两条原则。在天寒地冻, 白雪皑皑的冬季,小狼对食物的渴望和珍惜更加超过春夏秋三季。每次喂食,小狼 总是龇牙咆哮,两眼喷射“毒针”,非把陈阵扑退到离狼圈外沿一步的地方,才稍 稍放心地回到食物旁边吃食,而且还像野狼一样不时向陈阵发出咆哮威胁声。小狼 虽然有伤,却依然强壮,它用加倍的食量来抵抗伤口的失血。 小狼的牙齿和咽喉的伤,还是影响了它的狼性气概,原先三口两口就能吞下的 肥羊尾,现在却需要七口八口才能吞进肚。陈阵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忧,不知道 小狼的伤能不能彻底痊愈。 人迹罕至的边境冬季草原,弥散着远比深秋更沉重的凄凉,露出雪面的每一根 飘摇的草尖上,都透出苍老衰败的气息。短暂的绿季走了,枪下残存的候鸟们飞走 了,曾经勇猛喧嚣,神出鬼没的狼群已一去不再复返,凄清寂静单调的草原更加了 无生气。陈阵心中一次次涌出茫无边际的悲凉,他不知道苏武当年在北海草原,究 竟是怎么熬过那样漫长的岁月?他更不知道,在如此荒无人烟的高寒雪原,如果没 有小狼和那些从北京带来的书籍,他会不会发疯发狂或是发痴发呆发麻发木?杨克 曾说,他父亲年轻时在英国留学时发现,那些接近北极圈的欧洲居民的自杀率相当 高。而那片俄罗斯草原和西伯利亚荒原上,许多个世纪来流行的斯拉夫忧郁症,也 与茫茫雪原上黑暗漫长的冬季连在一起。但是为什么人口稀少的蒙古草原人,却精 神健全地在蒙古草原和黑夜漫长的雪原上生活了几千年呢?他们一定是靠着同草原 狼紧张、激荡和残酷的战争,才获得了代代强健的体魄与精神的。 草原狼是草原人肉体上的半个敌人,却是精神上至尊的宗师。一旦把它们消灭 干净,鲜红的太阳就照不亮草原,而死水般的安宁就会带来消沉、萎靡、颓废和百 无聊赖等等更可怕的精神敌人,将千万年充满豪迈激情的草原民族精神彻底摧毁。 草原狼消失了,额仑草原的烈酒销量几乎增长了一倍…… 陈阵开始说服自己:当年的苏武,定是仰仗着与北海草原凶猛蒙古狼的搏斗, 战胜了寂寞的孤独岁月。苏武成天生活在狼群的包围中,是绝不能消沉也不允许萎 顿的。而且,匈奴单于配给苏武的那个蒙古牧羊姑娘,也一定是一个像嘎斯迈那样 的勇敢、强悍而又善良的草原女人。这对患难夫妻生下的那个孩子,也定是一个敢 于钻狼洞的“巴雅尔”,这个温暖而坚强的家庭肯定在精神上支撑了苏武。遗憾的 是,后来出使草原的汉使,只救出了苏武夫妇,而那个“巴雅尔”却永远留在了蒙 古草原。陈阵越来越坚定甚至偏激地认定,是草原狼和狼精神最终造就了不辱使命、 保持汉节的伟大的苏武。一个苏武尚且如此,那整个草原民族呢? 狼图腾,草原魂,草原民族刚毅之魂。 知青的荒凉岁月,幸而陈阵身边的小狼始终野性勃勃。 小狼越长越大,铁链显得越来越短。敏感不吃亏的小狼只要稍稍感到铁链与它 的身长比例有些“失调”,它就会像受到虐待的烈性囚犯那样疯狂抗议:拼尽全身 力气冲拽铁链,冲拽木桩,要求给它增加铁链长度的待遇。不达到目的,几乎不惜 把自己勒死。小狼咽喉的伤还未长好,陈阵只得又为小狼加长了一小截铁链,只有 20厘米长。然而,陈阵不得不承认,对已经长成大狼的“小狼”,新加长的铁链还 是显短,但是他不敢再给它加长了。否则,铁链越长,小狼的助跑的距离就会越长, 冲拽铁链的力量就会越强。陈阵担心铁链总有一天会被小狼磨损冲断。 开始采取狱中斗争的小狼,对拼死争夺到的每一寸铁链长度都非常珍惜,只要 铁链稍一加长,它就会转圈疯跑,为新争到的每一寸自由而狂欢。小狼的四爪一踩 到了黄草圈外的新雪地,就像是攻占了新领地,比捕杀了一匹肥马驹还激狂。还不 等陈阵替它清雪扩圈,小狼马上就在新狼圈里跑得像轮盘赌一样疯狂。呼呼呼,呼 呼呼,一圈又一圈,像是十几条前后追逐的狼队;又像打草机和粉碎机,铁链狂扫, 黄草破碎,草沫飞舞。小狼发疯似地旋转,像一个可怕的黄风怪,平地卷起龙卷风 一般的黄狼黄草黄沙风圈,让近在咫尺的陈阵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小狼在高速奔跑 和旋转中,被强大的离心力像甩链球一样地甩出去,逃进深山,冲出国境。 每次只要陈阵一坐到小狼的圈旁,他心中的荒凉感就会立即消失,就像一股强 大的野性充填到心中,一管热辣的狼血输进血管,体内勃勃的生命力开始膨胀。陈 阵情绪的发动机,被小狼高转速的引擎打着了火,也轰轰隆隆地奔突起来,使他感 到兴奋和充实。 陈阵又开始兴致勃勃地欣赏小狼的表演了。看着看着,他就发现,小狼不光是 在庆祝狂欢,还好像另有企图,小狼的兴奋过去了以后,还在拼命跑。陈阵感到小 狼好像是在本能地锻炼速度,锻炼着越狱逃跑的本领,它企图挣脱铁链的劲头也远 远强于夏秋时节。这条越来越强壮,越来越成熟的小狼,眼巴巴地望着辽阔无边的 自由草原,似乎已被眼前触爪可及的自由,刺激诱惑得再也忍受不了脖子上的枷锁。 陈阵非常理解小狼的心情和欲望,在自由的大草原上,让天性自由酷爱自由的狼目 睹着咫尺外的自由,可又不让它得到自由,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刑罚。但是陈 阵不得不让小狼继续忍受,面对着雪原上连大狼都难以生存的漫长严冬,它一旦逃 离这个狼圈,只有死路一条。小狼不断挣链,更加延缓了咽喉创伤的愈合。陈阵望 着小狼,心口常常一阵阵发紧发疼。他只能增加了检查铁链、项圈和木桩的次数, 严防它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阴谋越狱,逃向自由的死亡之地。 小狼半张着嘴,还在不知疲倦地奔跑,有时还笑呵呵地向陈阵瞟一眼,那眼神 如电光火石稍纵即逝。那个瞬间,陈阵心里忽而觉得无比温暖与感动——他的生命 力难道已经萎缩了么?他的意志与梦想难道就此了结了么?面对着小狼的野性与蓬 勃,陈阵惭愧地自问。他发现小狼昂扬旺盛的生命力,正在迅猛地烘干他生命中沤 烟的湿柴。那么就让小狼纵情发泄,尽情燃烧吧,他要让小狼跑个痛快。 小狼又疯跑了几圈,开始跌跌撞撞起来,突然,它猛地刹车停步,站在那里大 口喘气,身体晃了两下,噗地趴倒在地。陈阵不知发生什么事,慌忙跑进狼圈,想 扶起小狼。却发现它的两只狼眼,明明望着他,却聚不拢视焦,对不准他的眼睛了。 小狼挣扎了几下,自己站了起来,晃了两晃,又重重地跌倒在地,像一条喝醉酒的 狼。陈阵乐出了声,显然小狼飞速转磨转晕了。狼从来没有在像驴拉磨一样的跑道 上如此疯跑过,即使毛驴转圈拉磨,还要蒙上眼睛,更何况是狼了。陈阵第一次见 到晕狼,小狼晕得东倒西歪,难受得张大嘴直想吐。 陈阵急忙给小狼打来半盆温水,小狼晃晃悠悠,当地一声,鼻梁撞到了盆边。 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总算探头喝到了水。然后张开四肢,侧躺在地,喘了半天, 重又站起来。奇怪的是,它刚刚缓过劲来,又上了赌盘转磨疯跑。 陈阵心里一阵酸涩,一种更为强烈的自责突然袭来。在这荒无人迹的流放之地, 有小狼陪伴,有狼圈里的生命发动机对他的不断充电,才使他有力量熬过这几乎望 不见尽头的冬季。这片肥沃而荆棘丛生的土地,充满了两种民族的性格和命运的冲 撞,令他一生受用不尽。然而,他对狼的景仰与崇拜,他试图克服汉民族对狼的无 知与偏见的研究和努力,难道真的必须以对小狼的囚禁羁押为前提、以小狼失去自 由和快乐为代价,才能实施与实现的么? 陈阵深深陷入了对自己这一行为的怀疑和忧虑之中。 该读书了,但陈阵步履迟疑,他感到自己在精神和情感上仿佛患了小狼依赖症。 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狼,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小狼做些什么。 小狼的性格最终决定了小狼的命运。 陈阵始终认为,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最后失去了小狼,是腾格里安排的一种 必然,也是腾格里对他良心的终生惩罚,使他成为良心上的终身罪犯,永远得不到 宽恕。 小狼伤情的突然恶化,是在一个无风、无月亮、无星星和无狗吠的黑夜。古老 的额仑草原静谧得如同化石中的植物标本,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后半夜,陈阵突然被一阵猛烈的铁链哗哗声惊醒。强烈的惊悚,使得他头脑异 常清醒,听力超常灵敏。他侧耳静听,在铁链声的间隙,隐隐地从边境大山那边传 来了微弱的狼嗥,断断续续,如簧如箫,苍老哀伤,焦急愤懑。那些被赶出家园和 国土的残败狼群,可能又被境外更加骠悍的狼军团攻杀,只剩下白狼王和几条伤狼 孤狼,逃回了边境以南、界碑防火道和边防公路之间的无人区。然而,它们却无法 返回充满血腥的故土。狼王在焦急呼嗥,似乎在急切地寻找和收拢被打散的残兵, 准备再次率兵攻杀过去,拼死一战。 陈阵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听到额仑自由狼的嗥声了。那微弱颤抖焦急的嗥声, 却包含了他所担心的所有讯息。他想,毕利格阿爸可能正在流泪,这惨烈的嗥声比 完全听不到嗥声更让人绝望。额仑草原大部分最强悍、凶猛和智慧的头狼大狼,已 被特等射手们最先消灭。大雪覆盖额仑草原以后,吉普已停行,但是那些骑兵出身 的特等射手早已换上快马继续去追杀残狼。额仑草原狼好像已经没有实力再去杀出 一条血路,打出一块属于自己的新地盘了。 陈阵最为担心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久违的狼嗥声忽然唤起了小狼的全部希望、 冲动、反抗和求战欲。它好像是一个被囚禁的草原孤儿王子,听到了失散已久的苍 老父王的呼声,而且是苍老的求援声。它顿时变得焦躁狂暴,急得想要把自己变成 一发炮弹发射出去,又急得想发出大炮一样的轰响来回应狼嗥。然而,小狼的咽喉 已伤,它已经发不出一丝狼嗥声来回应父王和同类的呼叫,它急得发疯发狂,豁出 命地冲跃、冲拽铁链和木桩,不惜冲断脖颈,也要冲断铁链,冲断项圈,冲断木桩。 陈阵的身体感到了冻土的强烈震动,从狼圈方向传来的那一阵阵激烈的声响中,他 能想象出小狼在助跑!在冲击!在吐血!小狼越冲越狠,越冲越暴烈。 陈阵吓得掀开皮被,迅速穿上皮裤皮袍,冲出了蒙古包。手电光下,雪地上血 迹斑斑,小狼果然在大口喷血,一次又一次的狂冲,它的项圈勒出了血淋淋的舌头, 铁链绷得像快绷断的弓弦,胸口挂满一条条的血冰。狼圈里血沫横飞,血气蒸腾, 杀气腾腾。 陈阵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企图抱住小狼的脖子,但他刚一伸手就被小狼吭地一 口,袖口被撕咬下一大块羊皮。杨克也疯了似地冲了过来,但两人根本接近不了小 狼,它憋蓄已久的疯狂,使它像杀红了眼的恶魔,又简直像一条残忍自杀的疯狼。 两人慌得用一块盖牛粪的又厚又脏的大毡子扑住了狼,把它死死地按在地下。小狼 在血战中完全疯了,咬地、咬毡子、咬它一切够得着的东西,还拼命甩头挣链。陈 阵觉得自己也快疯了,但他必须耐着性子一声一声亲切地叫着小狼,小狼……不知 过了多久,小狼才终于拼尽了力气,才慢慢瘫软下来。两人像是经历了一场与野狼 的徒手肉搏,累得坐倒在地,大口喘着白气。 天已渐亮,两人掀开毡子,看到了小狼疯狂反抗、拼争自由和渴望父爱的严重 后果:那颗病牙,已歪到嘴外,牙根显然是在撕咬那块脏毡子的时候拽断的,血流 不止,它很可能已把脏毡上的毒菌咬进伤口里。精疲力竭的小狼,喉咙里不断冒血, 比那次搬家时候冒得还要凶猛,显然是旧伤复发,而且伤上加伤。小狼瞪着血眼, 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咽血,皮袍上,厚毡上,狼圈里,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迹, 比杀一只马驹子的血似乎还要多,血都已冻凝成冰。陈阵吓得双腿发软,声音颤抖、 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这回可算完了……杨克说:小狼可能把身上一半的血都喷出 来了,这样下去血会流光的…… 两人急得团团转,却不知道怎样才能给小狼止住血。陈阵慌忙骑马去请毕利格 阿爸。老人见到满身是血的陈阵也吓了一跳,急忙跟着陈阵跑过来。老人见小狼还 在流血,忙问:有没有止血药?陈阵连忙把云南白药的小药瓶全都拿了出来,一共 四瓶。老人走进蒙古包,从手把肉盆里,挑出一整个熟羊肺,用暖壶里的热水化开 泡软,切掉了气管等硬物,把左右两肺断开,然后在软肺表面涂满白药,走到狼圈 旁边,让陈阵喂小狼。陈阵刚把食盆送进狼圈,小狼便叼住一叶肺吞了下去。羊肺 经过食道吸泡了血,便鼓胀了起来,小狼差点被噎住。涂着白药的柔软羊肺像止血 棉,在咽喉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困难地通过喉咙。泡胀的羊肺止压了血管,并把 白药抹在了食道的伤口上。小狼费力地吞进两叶羊肺,口中的血才渐渐减少。 老人摇了摇头说:活不成了,血流得太多,伤口又在要命的喉咙里,就算这一 次止住了,下次它再听见野狼叫,你还能止住吗?这条狼,可怜呐,不让你养狼, 你偏要养。我看着比刀子割我脖子还难受啊……这哪是狼过的日子,比狗都不如, 比原先的蒙古奴隶还惨。蒙古狼宁死也不肯过这种日子的…… 陈阵哀求道:阿爸,我要给它养老送终,您看它还有救吗?您把您治病的法子 全教给我吧…… 老人瞪眼道:你还想养?趁着它还像一条狼,还有一股狼的狠劲,赶紧把它打 死,让小狼像野狼一样战死!别像病狗那样窝囊死!成全它的灵魂吧! 陈阵双手发抖,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自己来亲手打死小狼,这可是他历经风险、 千辛万苦才养大的小狼呵。他强忍眼泪,再一次恳求:阿爸,您听我说,我哪能下 得了手……就是有一星半点的希望我也要救活它…… 老人脸一沉,气得猛咳了几下,往雪地上啐了一大口痰,吼道:你们汉人永远 不明白蒙古人的狼! 说完,老人气呼呼地跨上马,朝马狠狠抽了一鞭,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蒙古包 奔去。 陈阵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就好像他的灵魂也狠狠地挨了一鞭子。 两个人像木桩似地定在雪地上,失魂落魄。 杨克用靴子踢着雪地,低头说:阿爸从来没对咱俩发过这么大的火呢……小狼 已经不是狼崽了,它长大了,它会为了自由跟咱们拼命的,狼才是真正“不自由, 毋宁死”的种族。照这个样子,小狼肯定是活不了了,我看还是听阿爸的话吧,给 小狼最后一次做狼的尊严…… 陈阵的泪在面颊上冻成了一长串冰珠。他长叹一声说:我何尝不理解阿爸说的 意思?可是从感情上,我下得了这个手吗?将来如果我有儿子的话,我都不会像养 小狼这样玩儿命地疼他了……让我再好好想想…… 失血过量的小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狼圈的边缘,用爪子刨了圈外几大 块雪,张嘴就要吃。陈阵急忙抱住了它,问杨克:小狼一定是想用雪来止疼,该不 该让它吃? 杨克说:我看小狼是渴了,流了那么多血能不渴吗?我看现在一切都随它,由 它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吧。 陈阵松开了手,小狼立即大口大口地吞咽雪块。虚弱的小狼疼冷交加,浑身剧 烈抖动,犹如古代被剥了皮袍罚冻的草原奴隶。小狼终于站不住了,瘫倒在地,它 费力地蜷缩起来,用大尾巴弯过来捂住自己了的鼻子和脸。小狼还在发抖,每吸一 口寒冷的空气,它全身都会痉挛般地颤抖,到吐气的时候颤抖才会减弱,一颤一吸 一停,久久无法止息。陈阵的心也开始痉挛,他从来没有见过小狼这样软弱无助, 他找来一条厚毡盖在小狼的身上,恍惚间觉得小狼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脱离它的身 体,好像已经不是他原来养的那条小狼了。 到了中午,陈阵给小狼煮了一锅肥羊尾肉丁粥,用雪块拌温了以后,端去喂小 狼。小狼用足全身的力气,摆出狼吞虎咽的贪婪架势,然而,它却再没有狼的吃相 了。它吃吃停停,停停吃吃,边吃边滴血边咳嗽。咽喉深处的伤口仍然在出血,平 时一顿就能消灭的一锅肉粥,竟然吃了两天三顿。 那两天里,陈阵和杨克白天黑夜提心吊胆地轮流守候服侍小狼。但小狼一顿比 一顿吃得少,最后一顿几乎完全咽不下去了,咽下去的全是它自己的血。陈阵赶紧 骑上快马,带了三瓶草原白酒,请来了大队兽医。兽医看了满地的血就说:别费事 了,亏得是条狼,要是条狗,早就没命啦。 兽医连一粒药也没给,跃上马就去了别家的蒙古包。 到第三天早晨,陈阵一出包,发现小狼自己扒开毡子,躺在地上后仰着脖子急 促喘气。他和杨克跑去一看,两人都慌了手脚。小狼的脖子肿得快被项圈勒破,只 能后仰脖子才能喘到半口气。陈阵急忙给小狼的项圈松了两个扣,小狼大口喘气, 喘了半天也喘不平稳,它又挣扎地站起来。两人掐开小狼的嘴,只见半边牙床和整 个喉咙肿得像巨大的肿瘤,表皮已经开始溃烂。 陈阵绝望地坐倒在地。小狼挣扎地撑起两条前腿,勉强端坐在他的面前,半张 着嘴,半吐着舌头,滴着半是血水的唾液,像看老狼一样地看着陈阵,好像有话要 跟他说,然而却喘得一点声音也吐不出来。陈阵泪如雨下,他抱住小狼的脖子,和 小狼最后一次紧紧地碰了碰额头和鼻子。小狼似乎有些坚持不住,两条负重的前腿 又剧烈地颤抖起来。 陈阵猛地站起,跑到蒙古包旁,悄悄抓起半截铁钎,然后转过身,又把铁钎藏 到身后,大步朝小狼跑去。小狼仍然端坐着急促喘息,两条腿抖得更加厉害,眼看 就要倒下。陈阵急忙转到小狼的身后,高举铁钎,用足全身的力气,朝小狼的后脑 砸了下去。小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软软倒在地上,像一头真正的蒙古草原狼,硬 挺到了最后一刻…… 那个瞬间,陈阵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击出体外,他似乎又听到灵魂冲出天灵盖的 铮铮声响,这次飞出的灵魂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陈阵像一段惨白的冰柱,冻凝在 狼圈里…… 全家的大狗小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全跑了过来,看到已经倒地死去的小狼, 上来闻了闻,都惊吓得跑散了。只有二郎冲着两位主人愤怒地狂吼不止。 杨克噙着泪水说:剩下的事情,也该像毕利格阿爸那样来做。我来剥狼皮筒, 你进包歇歇吧。 陈阵木木地说:是咱们俩一起掏的狼崽,最后就让咱俩一起剥皮筒,送它去腾 格里吧。 两人控制着发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剥出了狼皮筒,狼毛依旧浓密油亮,但狼身 已只剩下一层瘦膘。杨克把狼皮筒放在蒙古包的顶上,陈阵拿了一个干净的麻袋, 装上小狼的肉身,拴在马鞍后面。两人骑马上山,跑到一个山顶,找到几块布满白 色鹰粪的岩石,用马蹄袖扫净了雪,把小狼的尸体轻轻地平放在上面。他俩临时选 择的天葬场寒冷肃穆,脱去战袍的小狼已面目全非,陈阵已完全不认识自己的小狼 了,只觉得它像所有战死沙场、被人剥了皮的草原大狼一模一样。陈阵和杨克面对 宝贝小狼惨白的尸体,却没有了一滴眼泪。在蒙古草原,几乎每一条蒙古狼都是毛 茸茸地来,赤条条地去,把勇敢、强悍和智慧,以及美丽的草原留在人间。此刻的 小狼,虽已脱去战袍,但也卸下了锁链,它终于像自己的狼家族成员和所有战死的 草原狼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面对坦荡旷达的草原。小狼从此将正式回归狼 群,重归草原战士的行列,腾格里是一定不会拒绝小狼的灵魂的。 他俩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已有两只苍鹰正在头顶上空盘旋。两人再低 头看看小狼,它的身体已经冻硬了薄薄一层,陈阵和杨克急忙上马下山。等他俩走 到草甸的时候,回头看,那两只鹰已经螺旋下降到山顶岩石附近。小狼还没有冻硬, 它将被迅速天葬,由草原鹰带上高高的腾格里。 回到家,高建中已经挑好了一根长达六七米的桦木杆,放在蒙古包门前,并在 狼皮筒里塞满了黄干草。陈阵将细皮绳穿进小狼的鼻孔,再把皮绳的另一端拴在桦 木杆的顶端。三个人把笔直的桦木杆,端端正正地插在蒙古包门前的大雪堆里。 猛烈的西北风,将小狼的长长皮筒吹得横在天空,把它的战袍梳理得干净流畅, 如同上天赴宴的盛装。蒙古包烟筒冒出的白烟,在小狼身下飘动,小狼犹如腾云驾 雾,在云烟中自由快乐地翻滚飞舞。此时它的脖子上再没有铁链枷锁,它的脚下再 没有狭小的牢地。 陈阵和杨克久久地仰望着空中的小狼,仰望腾格里。陈阵低低自语:小狼,小 狼,腾格里会告诉你的身世和真相的。在我的梦里咬我,狠狠地咬吧…… 陈阵迷茫的目光追随着小狼调皮而生动的舞姿,那是它留在世上不散的外形, 那美丽威武的外形里似乎仍然包裹着小狼自由和不屈的魂灵。突然,小狼长长的筒 形身体和长长的毛茸茸大尾巴,像游龙一样地拱动了几下,陈阵心里暗暗一惊,他 似乎看到了飞云飞雪里的狼首龙身的飞龙。小狼的长身又像海豚似的上下起伏地拱 动了几下,像是在用力游动加速……风声呼啸、白毛狂飞,小狼像一条金色的飞龙, 腾云驾雾,载雪乘风,快乐飞翔,飞向腾格里、飞向天狼星、飞向自由的太空宇宙、 飞向千万年来所有战死的蒙古草原狼的灵魂集聚之地…… 那一刹,陈阵相信,他已见到了真正属于自己内心的狼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