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想委身于他 1 汤米寻来寻去才相中这个院子,只是不知院中还有没有房子出租。 听到摩托车响,汤米躲到大门边上。大门上有个门灯,门前的东西都照得到。 雪飘飘摘了头盔,也不笑,也不言语,只顾看汤米。 汤米见这么好看的女孩儿看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这家房东的女儿吧?这院子还有房往外租吗?” 雪飘飘又看了看汤米,才说:“这院还有东房一间,我进去问问。” 汤米听她口音不像纯北京人。 “那么说,你也在这院子里租房子了?” 雪飘飘没回答,却有一丝笑在脸上了。 “我叫雪飘飘,也住小东屋。” 汤米不大相信这是她原来的名字,如果是,那她爷爷准是个老儒人。 “你是上班还是上学?” “我……”雪飘飘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我在海淀一家公司打工。我先进去 给你问一下,你在外面等着,这院里有条恶狗。” 汤米平生最怕狗。想在京城居然也有养狗的,又想。这已是郊区,就是养狗也 不奇怪。 雪飘飘还没出来,房东李山却从外面回来了。 “干嘛的?一语气极重,一脸不拿外地人当回事儿的神气。 汤米的自信都给震唬没了。 “我是搞写作的,想体验体验生活,写点东西。”他心中涌起浓烈的飘零感, 他成社会的弃儿了吗?他是无用的吗? 李山穿着很随便,脸有些肿,可能是因为常年喝酒的原因。他上下打量打量汤 米。 “生活有什么好体验的?谁不是在生活?谁也没下地狱或上西天,都在生活。 我可丑话说在前头,我租你房子,你可不能搞非法活动,这里离中关村不远,倒卖 非法光盘的大都是你们外地人。你手里拎的是什么?” 汤米让他弄得头嗡嗡响。 “这是手提电脑,是用来打稿子的。” “那样的话电费得多交。” 汤米终于被准许进了院子。 汤米从没想过一个院子能有这么多间房子,门和门挨得很紧。他曾听省里在深 圳体验生活的作家说过,深圳就有许多只能放一张床的小房,人家管那叫妓舍,都 是为妓女准备的。他看这房子该叫鸡舍,没容他多想,房东已拿了钥匙出来。 “还没问您,您是什么地方人?” “黑龙江。” “黑龙江啊?”他很吃惊,又缓和了,“黑龙江就黑龙江吧,你这模样瞅着还 算老实。告诉您,一般我不租给黑龙江人,黑龙江人太野蛮。” 汤米的脸热了又热。 “房租……是多少?” 李山开锁的动作于是停了下来。 “二百呀,外加五十元电费。” 汤未想,真贵,正要往下讲十块二十块的,李山又说:“还有水费十元,卫生 费十元,共计月租二百七十元。” 二百七十元在黑龙江能租楼房。汤米的心都抖了。 房门打开,冲出一股霉气。 房子小得实在可怜,放张单人床后,屋地上只能再放张小桌子。床后的墙上有 个门,很小,要是过人,也只能弯着身子。 “那门是干什么用的?” “原来住家租了飘飘那间和这间,嫌不方便,中间就扒了个门。飘飘那边插着, 虽说不太隔音,但也没什么。”又低了声说:“问了,你们俩个可以走动走动,多 方便。” 汤米满脸通红,想发火,又想,这不是在自己家里,便忍住。 看汤米犹豫,李山说:“行不行啊?不住就走人!” 汤米忙说:“行,行啊,只是这床是光板的,能不能加个草垫子?我先将就一 夜,明天去买铺盖。” 李山的火气不知怎么来得这么快。 “您还想让我把尿盆也给您备下?住就住,不住就拉倒。” 汤米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床板上,又看了看低矮的没吊棚的房顶,“那就这 样吧,这个月房钱先给你。”他想,给了房钱,好能再提条件。 李山的脸和平了许多,接了钱,数明白,放进口袋。 “有厨房吗?” “都在院子里做饭。” “要是下雨下雪呢?” “那就不吃呗。”李山边说边斜穿过院子往正中那间北屋去了,又突然停下。 “那个女的,我得见见,我得有个准备。” 汤米迷迷糊糊:“哪个女的?” “装什么装?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你们同居我管不着,我只要我的房钱。不 过,出了事儿,你们自己负责就成。” 汤米脸热胀得难受。 “没有女的跟我住。我媳妇在老家,我没带来。” 李山一脸不屑,“我看您还能装几天。要不了多少日子您就会原形毕露。说不 定几天就换一个女人。这些老外地!” 汤米坐在光溜溜的床板上发傻。 雪飘飘换了便服,显得家常了些,容易接近了。她没进屋,只在外面对汤米说 话。 “你可以跟我家合用一个厨房。” 汤米发现雪飘飘在微弱的灯光里显得很憔悴,还发现她很瘦弱,但却是那么好 看,是无法形容的脱俗,好像不是尘世中的人。 “你跟谁住在一起?” “我……”她怔了一下,脸微微发红,他就知道自己太冒昧了。 “以后,咱们成了近邻,互相帮助就是了。”她把话转换得一点痕迹都没有。 汤米不知该说什么。 “汤老师,现在天热,我们用不了那么多被褥,过会儿我拿过两床来,你先用 着。” 汤米心里热乎乎的。 刚才院子里还鸦雀无声,现在从各户都传出动静来,只是没人出来走动。 雪飘飘一会儿又来了。 “我妹妹做了饭,端些给你吃。” 汤米很惊恐,受一个姑娘这样的优待太过分了,“不用,不用,我在街上吃过 了。” “再吃一点吧,新到一个地方,先吃豆腐就会防止水土不服。北京的豆腐里面 有蚕豆,不如东北纯大豆做的好吃。但我妹妹做的还挺好,你尝尝。” 雪飘飘说话总是不伤害别人,做事也乖巧。他暗想,今后要多关心帮助她家, 心里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她。 汤米猛想起什么。 “对了,你说的恶狗我怎么没看见。” “你不是看见了?” 雪飘飘站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有点儿飘忽不定的样子。 上次,小红毛、周生和雪飘飘从公安局出来设立刻走散。 小红毛不想同雪飘飘再次成为路人,她似乎勾起了他心底久藏的某种东西。 周生也想换个住处,正好雪飘飘院里有闲房,大家就搬到一起来住。 现在加上汤米,这院子已住严。 2 汤米吃过了,床也铺好了,看见雪飘飘在院子里,便走出去。 “怎不见有人出来?” “新来一个租户,大家都不敢参与,怕多一句少一句的房东嫌,各家的事都顾 不过来,还有闲心管别的?” 汤米很惭愧,“那你为啥要帮我?” “咱们是老乡呵,再说,你不一样。我跟他们也不一样。” “咋不一样法?大家不都是外地来京求发展的?” 雪飘飘把身体全靠在大树干上。 “你闻到枣花的香味了吗?”她如同在梦中,朦朦胧胧地问。 到陌生地方的不适应感突然强烈起来。这雪飘飘有几分像桑芹,只是她比桑芹 忧郁、年轻,也比桑芹漂亮。可她毕竟不是桑芹,汤米耻笑着自己,他注定是个凡 夫。 “我还没见过枣花呢。” “咱们黑龙江没枣树,不过,现在枣花还没开,我瞎说。” “咱们老家树叶还没绿哩。” “你出来干啥?单位不景气?” “一言难尽。”他从不轻意表白自己,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跟她说心里话。 “歇着吧!别大声嚷嚷,明天还有赶早上学的!”李山开门不客气地损着他们, 好像他们俩个不正经似的。 汤米又羞又怕,想进屋去。雪飘飘却不动,缓缓地坐在树下。 “北京确实是个让人惆怅让人梦想的地方,可它有一天也许会让你失望。”汤 米听雪飘飘说过以后,把门关上。 雪飘飘在树下沉沉地睡了过去。小丫头出来把她背进屋,她妈妈正在生病,过 几天就要去医院手术。 汤米看见的正是在火车上和自己坐在一起的那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他俩相视 而笑,像老朋友一样。 “妈,”小丫头说,“我姐咋睡得这么死?” “她在过阴,她在那边过日子,咱们不知道罢了。” “妈,我不懂,一个人咋能活在两个地方?” “她是一半时间在阴间,一半时间在阳间。” “这不可能,这是迷信。” 孟秋容摸摸飘飘的头发,眼里淤积着很多泪,转过头对着小丫头。 “她在阴间同你泥村表哥在一起。” “他们结婚了?” “还没有,不过,他们早就住在一起了,说不定已经有了小孩儿。” “那不可能,我没见我姐大肚子。” 孟秋容责怪地说:“阴间和阳间不是一回事。我曾听咱村里的巫婆说过,在阴 间两个人只要望一眼或是捡起地上一块石头,两个各吹口气就能生出孩子来。” 孟秋容的声音穿过院子停在汤米门外,似乎专门为了让他捡拾。汤米职业性地 坐起了身。 他这是在北京吗?怎么觉得离北京更远了? 这里曾经是旗人居住地,现在所剩的痕迹已经很少,所谓皇亲国戚都已灰飞烟 灭。再过一百年,另外一个人躺在这床上会想起曾经有个异乡人在这里睡过吗? 一些很轻微的响声从什么地方发出来,后来他才知是墙上的那堵小门在发出来 的。 他很紧张,把腰带从裤子上拍下来,必要时也是个武器。他害怕之中忘了那面 住的是几个女的。 门开了,汤米明白了他面对的将是一段艳遇。 雪飘飘轻关房门,上了汤米的床。 汤米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像个将面临强暴的女子般往后退缩着。 她把手放在他肩上,无力地握了两下,把他的恐惧给抚平。 “我来陪你说说话。” “飘飘……” 她坐进他怀里,慢语轻声,使他几乎听不见。 “我只要有空就来陪你,我真想咱们俩就住在一起。” 他想把她推开。他离开自己的妻子还不到七十二小时,况且他在老家以稳重被 人称道。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如今你是在北京,许多想法你都该改变,不要再像过去那样保守。你出来不 就想要自由吗?” 他辩解:“我不要这样的自由。”但手臂却在不觉中把她抱紧了。 “不要出声,我妈和我妹会听见的。” 他的脊梁骨绷紧了。 “你回去吧,我求你。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 雪飘飘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啜泣着。 “每个男人我都知道该从他们那里获取什么。” “不,飘飘,你不该这样,至少今晚你不该。我感到很突然,请原谅。” 她叹口气,“一个男人请求一个女人原谅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英雄气短,另 一个是自恃清高。” 他哆嗦着想再往身上穿点什么。 “这两个都不是我现在的心情。说真的,我很荣幸,你是个好姑娘,我一眼就 看得出来。我一个男人没什么,我是不忍心这样对待你。” 雪飘飘在暗中往后退退,似乎想看清汤米的表情。 “现在像你这样的男人恐怕没有了。” 汤米笑了一下,觉得轻松多了。 “你知道吗,你的床就挨着我的床,咱们俩个只隔一堵墙。” “这更好,你就不用害怕了。快回去睡吧。” “你真不要我陪你?” “飘飘,你快走吧,要知道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她缓缓站起身,又蹲下来,把他的头抱在胸前,轻得像微风下叶片的抖动。 “你来北京想做啥就去做。” 他发现自己还拉着她的手,心在发虚。为啥这姑娘让他一见倾心?难道他不爱 自己的妻子了吗? “留下吧?”他欲死般地请求道。 “你同意我跟你同居?” “同居?”他惊悸地问道,这个名词像有毒的植物一样使他不敢靠近,也不想 靠近。 “我在你房里,睡在你床上,我们不是同居又是什么?” 他的脑子全乱了,感觉到自己在出汗。他不能这么做。他最瞧不起生活放荡的 人。他出来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是为了自由,但在他想来绝不是这样的自由。 一丝微光打在雪飘飘身上,她穿着极薄的睡裙。胸乳饱满又坚挺,像活物一样, 充满激情,他禁不住双手捧住,亲了下去。 她颤抖了一下,往后躲了躲。他奇怪她对男人的抚摸为啥会那么敏感。 “我真的很美吗?” “很美。” “你想要吗?” “不能。” 她把睡衣扣子全部解开。 那是个披纱的裸女,乳房高耸,两腿修长。她软软地倒在他怀里。 “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拿去。”声音也软,像在梦中。两个热软的东西已贴在了 他的光胸上。 他突然想,这姑娘委身他也许像杜丽一样是个圈套。 “你走吧,我啥也不需要。”他不能以他的人格为代价,尽管他非常想要她。 雪飘飘再不说话,推开那扇小门,钻到自己的屋里去。 余下的夜里,汤米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屏住呼吸 听隔壁的动静。然而,一切都是那么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3 房主家姓李,一个老太太、夫妻两口带个女儿。老李太太年事已高,睁了眼就 叨叨。她住的南屋前有个黑色雕花大缸像是养荷花用的,现在倒扣着,老太太一有 空儿就瞄着那大缸看。 李家男人是泥瓦匠,近几年外地人来得多了,当中有许多干这行当的人,要价 又低,所以他们比本地泥瓦匠受欢迎,李家男人出去干活的机会就少了。李家女人 在印刷厂工作,早出晚归的,一般见不着她,她对住户也不感兴趣。 这一天,也就是汤米搬来的第二天,李老太太突然闯了进来。 “小伙子!”她直往笔记本电脑上除,“您可别让那小红毛给您画像,他会把 您卸巴喽。我跟您说,那小红毛能把您的脸画到腰上去。” 汤米让坐不迭,而李老太太根本不理会,自顾自继续说:“我看那小红毛是疯 了,关在屋里头三天了,还没出来。” 李老太太头微微地抖,抬起拐棍指着电脑也在抖。汤米真怕她往前一跌把显示 屏戳个窟窿。 “这么点的小电视北京早就淘汰了,在你们外地还有?那小红毛早先的头发是 黄的,前些日子又变成通红通红的了。他画的画我看画得一点儿都不像,什么都不 像。” “您……”汤米生硬地说出这个字,在黑龙江称呼谁都是‘你’,他只说这么 个字就不往下说,他觉得这个字配上他的东北口音不太合适。 李老太太又说:“您白天也别总瞧小电视,电费特贵,外地人用电要一元钱一 个字,您受得了吗?” 李老太太只有在雕花大缸前才会有暂短的沉默。 汤米也不想写什么,他还没有适应环境,感觉飘飘忽忽的,他只是在写日记。 被老太太打听也就不想写了,关掉了电脑。 汤米不得不想他今后的出路,他的钱要是花完了怎么办? 李山在汤米再次打开电脑想记记日记的时候,没敲门就进了屋。 汤米吓了一跳,显得有些慌乱。 “李大哥……” 李山弯身瞧着显视屏,瞧了有半分钟,然后就笑了。 “您真是个作家,想得就是多。我是老百姓,可也不能少想,我老担心您在弄 毛片。” “什么毛片?” “您问我?你们外地人有很多在中关村发这个财。北京人的钱都让外地人挣去 了。毛片上都是光身子的戏,坏人子弟。” “我除了写作什么也不搞。” “您不去打工?那您怎么活?” 汤米脸涨得难受。 “我媳妇会月月给我寄钱来。” “是这样?那您家有电话吗?” “有。” “我家也有电话,是一接三,还有个分机给您装上吧,打电话也方便。” 汤米很容易激动,他想还有这么好的事儿吗?他在北京这么快就有电话了? “咱这部电话是多少号?” “您忙什么?我给您扯过来再告诉您不迟。” “那我得去买个电话机。” “我这儿有,您不用外买去,价格给您的保证公道。” 汤米乐不可支。虽然屋子小得转不开身,可他却觉得强似广厦万间。 “进了这院子咱们就不外了。嘿,我这儿光跟您说话了,茶都泡过劲了。我喝 了茶就给您扯线。” 汤未坐在床上忍不住就想笑。住处有了,电话也有了,剩下的就是写作品。如 今他在北京,俯视全国,觉得哪家文学刊物哪家出版社都不神秘。他要好好反思反 思,结合黑土文化和中原文化真正写出两部像样的东西。 门敞开着。汤米看见了老太太门前的雕花大缸,还看见了弯着腰拄着拐棍的李 老太太默立在大缸前。汤米想这些统统都是文化,都有源可朔有很可挖,不像黑龙 江文化沉积得没有一锹深,还没挖就见了底。汤米觉得他离开了黑龙江才会找到它 文化底蕴的真正所在。 汤米非常兴奋,想像在家里那样走来走去,可他还没迈步就被砖头摞的凳子拦 住了。 这是个好兆头。他的作品很快就将搞完一部。他曾经以快刀手著称,有这样安 静的环境,他会写得很顺手。 李山把线扯进屋,挂在墙上的钉子上。 “您道飘飘那东西是干什么的?” 汤米的脸莫名地涨红。自昨晚以后,他还没看着她。 “我不太清楚。” “其实,”李山往墙上楔铁钉,“我也不太清楚,人家一女孩儿,乱猜测也不 好。不过,她就是跟男的来往过密。我可不准这院有污七八糟的事儿。男的来了, 我不准他们在这里过夜。” 汤米欲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脸一直是红的。 “您得防着点儿,她可别飘到您屋来。来了,您能白着她吗?告诉您,我是不 想那风流事,我要是想,早得手了。一个外来妹,再好看,能值几个?” 汤米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胡乱点点头。 “您试试电话。” 汤米这才看见李山卖给他的电话原来是老式的,并且看上去也不是新的。他没 说什么,拨了114台,通了以后,他就挂了。 “挺好使的。” 李山说:“话机也不多要您钱,给二百得了,电话费预交二百,共四百。” 汤米心里咯噔了一下,进京没几天就干进去一千多,这样下去他带来那点钱根 本不够什么,安然的感觉便没有了。 见汤米犹豫,李山拿起电话机,要拔线。 “我看您是个作家,格外照顾您,给您扯了这个分机。飘飘要我给她扯,要求 有三年了,我也没给她扯。您信不,我要她一千她也同意。可我不能用我的电话助 她胡来。” 汤米看看院子,李山的话会不会给外人听到?他为飘飘感到窘困。“四百吧? 我这就给你。” 李山接了钱,脸上略有喜色。 “我可告您,飘飘他们要来打电话,您别让打,让他们到我屋里打去。如果非 要在您这里打,您就收钱。不然您就得自己赔。要是她能陪您两晚上,打打电话也 值了。” 李老太太在院子里喊:“山,把缸给妈翻过来!” 李山连理也不理,往自己屋里去了。 4 半夜时分,从城区那边滚过来雷声,初时不大,后来大作,闪电青白的强光不 断闪烁。汤米没睡,他开始有些焦虑了。他想,一院子的人都靠什么生存?晚间他 吃的是中午的剩饭,肚子咕咕响,他一直忍着不想出去。 有几颗大雨点被雷声震落,汤米再也不能忍,穿了鞋往院外跑。 雷声滚动,闪电如蛇,四处都空无一人。入完厕,汤米往回跑,越跑越害怕。 雷声在近处炸响,声音巨大。他何尝这样无助过?他的桑芹呢?他的家呢?大雷频 频地碎裂,似乎在追赶着他。他没命地跑进院子,大门也没顾得关。一个劈雳在他 头顶上打下来,他的魂都几乎失了,跌进屋两手扶胸,喘息不已。他是不是愧对了 什么人,老天在罚他?要不就是他的心思不对了? 院子里一阵忙乱。汤米把门开了条缝儿。闪电刚过,他看见雪飘飘背着她妈妈 住大门外走,小丫头在后面跟着。 汤米想冲出去,可又怕雷直打下来。 雨下猛了。汤米到底还是出去赶上雪飘飘。 “咋不叫人帮你?” 雪飘飘十分吃力地往前移。 “人能帮你几时?” “你妈怎么啦?” 小丫头哭道:“吐了好多血,叫她也不应。” 汤米想抢过来背,雪飘飘拒绝了。 “别动她,一动吐血更多。” 雨大得不辨路径。雪飘飘半天挪不了一步。汤米跟着干着急,“不如我先去叫 车。” “这大雨哪里叫车去?挨到路口再说吧。”小丫头哭得更凶了。 院门里涌出几个人,且走且喊。 雪飘飘把母亲移到汤米背上,自己迎上去。 “邹老师,您这大岁数,出来干什么?” 邹河弯腰看看背人的汤米。 “小伙子,怎么不打电话叫车?我屋里没电话,烦你开门,我去打。” 小红毛缩着脖,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望望地,显得兴致勃勃,“让邹老去叫 车,他区政府的车都叫得来。” 雪飘飘拦住邹老,“您不要为了我们去求人。不值得。” “这话差了,姑娘。我正该为咱这些人去求人。” 小红毛接过小丫头手中的伞给病人遗上。小丫头如梦方醒。这一切都不真实。 她抢过伞自己举着,哭声还没断。 小红毛说:“若没这事儿,谁下夜雨往外跑?这一看,可真好,闪电光投到大 地上有种死亡的灵气,要用鲜红加黑色表达这种情绪。用色要浓,大团大团的。表 现这个垂死世界依然会再生。” 他冲到雨地里仰头张着两条胳膊,“我看见了蓝色的麦浪和紫色的丰收!” 小丫头“噗哧”一声笑了,“这个色盲。” 街口有棵槐树,树下雨点儿稀些,一行人都躲在下面。孟秋容呻吟有声。飘飘 和小丫头都急叫,“妈……妈……” 孟秋容喘着:“要是泥树在就好了。”不住往上拔气。 雪飘飘话声显得很悠远,“他在,妈,泥树表哥一直都在,他正扶着您的胳膊。” 汤米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只顾看雨中的小红毛。那是个极瘦极高的小伙子, 头发火红火红的,闪电来了,会让人以为着了火。汤米来了几天,这是第一次见他。 他长久伫立在雨中,依稀看见他脸上十分惊愕的表情。 病人有飘飘姐妹护着。汤米没事儿,悄然站在小红毛身边。 “你是画家?” 小红毛慢慢地转过头,雨水模糊了他的五官。 “我想我该叫做画家,因为我感悟到了自然的力量和万物的神秘莫测。我画的 不单是情绪也并非叙事。我既赞同万物皆美,又对一切都在死亡这种观点非常倾心。 我不想影响大众,也不蓄意创造幻觉,我想建造双重乃至多重的人为世界。” “你是前卫艺术家?”汤米爱怜又惊羡地看着这个瘦弱的青年。 想不到小红毛却暴跳如雷。 “一切已定规的东西都是僵化的,我只愿是一个非凡的孤独者。” 汤米心里有些感动,这青年本身就很艺术,他在追求独创性。如同自己一样, 不愿让自己的作品像商业性大众文化一样,空洞而毫无价值,最终完全被遗忘。 “北京有一伙流浪画家在搞前卫画,我看过许多这方面的报道。” 小红毛说:“他们中有许多都是我的朋友,我不同他们住在一起,是想免于卷 入大众商业媒介的漩涡。一旦成为公众注意的人物,就不得不遵守准则。那么最终 剩下的也许只有伪善和自怜。我不想失去自在和自然,更不想丢掉自由。” 汤米静静地听着,心里又有一股热流。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是不一样了,他们接 受了更新的东西。无论观念和艺术手段都有别于传统。 邹河一走一滑地跑过来。 “救护车说话就到。” 孟秋容挣扎着站起身,还在拔气,说话断断续续的。 “我已经好了,不用去医院了,大伙儿都回去睡吧。让大伙费心了。” 飘飘挽住她,“咱们说什么也要住进去,过几天就要手术了,您也该熟悉熟悉 环境。” “可是,大丫头,那要很多钱哪。” 邹河说:“要是我的问题给平反了,补发的钱,咱一院子的人够用二年了。” 小红毛忧伤地说:“您总是渴望您过去的历史能有个好销路。” 汤米不明原委也不好接话,翘望路上,看见了车灯,必是救护车来了。 雪飘飘说:“大家谁都不用去,小丫头明天还要上学,也不用去。我陪着我妈 就行了。” 小红毛语气更哀,“飘飘,我怕连你自己也是进得去出不来了。”他悄悄摸了 摸她的温发,很是难舍,但他再没对她说什么。他觉得他不应该说,他就没说。 救护车驶近。几个医护人员把孟秋容按在活动床上,抬上了车。 小丫头哭着跳着,小红毛牵着她的手。 “小丫头,你知道救护车为什么是白的,医院里的许多东西为什么也都是白的?” 小丫头哭,不说。 小红毛也哭了,边哭边说:“因为对于人来说,生和死之间这段距离就是白的。 只有白色是无法超越的颜色。” 雷声依然大作,泥水已没了脚腕。 李老太太的房门开着,她佝偻着腰,两眼灼灼,见一伙人拥进院子,大声嚷: “帮我把大缸翻过来!” 邹河走近门口,不知跟李老太太说了什么。 李老太太还说:“把缸翻过来,不成吗?啊?” 李山在自己的房里没好气地喊:“要死快死,别折腾别人!” 于世红损李山,“我看你要死了,滚你屋睡去!” 她心里烦着呢,烦了二十年,对李山不满了二十年。二十年多漫长啊,婴儿也 长成大人了。她不再理他,独自睡了。 一院子很快就静了,只有雨声,雷声也歇了。 汤米坐在床上,脑子乱糟糟的,心里无端地焦灼起来。在北京再一次领略了彻 夜无眠的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