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野种也是亲生的 1 雪飘飘想把自己同这个世界分开,她整个人都随泥树表哥去了。 她看见他的血蹿得老高,带着阳光的色彩,很是艳丽。殷红的血顺着街道流。 大车小车像避灾星般躲着那游蛇似的血迹。有五台车相撞,但是司机们都没计较, 所有怨怒在死亡面前都是小题目。 她被人和车隔在出事地点以外。她似乎压根就不想过去。 “表哥,表哥,你在哪儿?别看热闹了,咱们走吧。”她呼喊着,语气与平时 一样。可是,她眼前总是开着一朵又一朵的血花,铺天盖地,整个世界都血红血红 的。 雪飘飘醒过来时,也没哭,她没想到自己要哭,虽然她很清楚那血与泥树表哥 有关,可她就是不想哭。 孟秋容同泥树家人都赶到北京。 泥树的妈妈也就是雪飘飘的姑姑恨得咬牙切齿,一路上几次都同孟秋容扭打在 一起,她把泥树的死完全归结于飘飘。 “一个老狐狸精养出个小狐狸精,把我泥村活活给弄死,还当我不知他们俩住 在一起,这个小骚货!”泥树妈周身燃着愤怒的火焰,把两眼烧得血红。 孟秋容忍耐着,她对死亡十分熟悉,当杨春奇离开她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虽 生尤死,跟死亡每天为伴。现在她只有一件后悔的事,她还没有拿定主意是不是把 那件事告诉飘飘。 杨春奇说:“你和孩子都跟我进北京吧,我在郊区给你买房子。” 还没等她回答,他便神色慌张地否定前言。 “你和孩子还是留在这儿,我会偷偷寄钱给你们。” 孟秋容并不怪他,她爱惜地看着他,希望他奔个好前程,当个大官。在偏远地 区的人看,北京城都是当官的。 “种地怎么办?” “能种就种,不能种就不种,反正饿不死。” “我想,你不如再找男人。” “再找男人?” 她想看出他是真这么想,还是在逗她。再找十个也没什么,而她的心上只有他。 “找个男人吧,日子还好过些。” 她很想哭,可是她没那样做。她从来也没幻想过能跟他成为一家人。他们不是 同路的人。他也不会懂她对他的心思,一个农妇同在京城有一定级别的官员之间会 有什么共同处? 当他们先后倒进那口红格时,他们的差别只在于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他 们进行肉搏时只是两只野兽,掠夺者彼此,享受着彼此。他在她身上逞能,发泄着 毫不虚假的情欲。她也尽情地做着女人,灵魂痛苦但肉体欢愉。 杨春奇揉着他那只瞎眼,惊慌失措,他怕外人看见他们,他不能再给自己找麻 烦。 孟秋容叫过飘飘。 “来,给你爹盛个头。” “他不是爹,是春奇大叔。” “那就给你春奇大叔磕个头,为你不能孝敬他赔个罪。”孟秋容说得很认真。 飘飘还很小,许多事都不懂,但是她心里不知为什么很悲伤,有种无依无靠感, 她就抱住了杨春奇的腿。 “如果我给你磕头,你就不走了吗?” 杨春奇的泪水瞬间溢满眼眶。然而平时爱哭的孟秋容却始终微笑着,这种情形 她要永远牢记,也将被它温暖终生。 该走的还是走了。 并不只是死亡才会使人永诀。 然而,杨春奇走得却不从容,他心里矛盾重重。他离京已有八年之久,想回去 又怕回去。 他清楚他必须得走,他也清楚他跟她是永别。飘飘的大眼无尘也无泪,但却有 种十分强的射伤力。他感到他的良心已经零落。 “把那棺材下葬吧,好吧?”他是想把他的过去埋葬,不让任何人再记起。 他最后留下了这句话,带着一只好眼,一只瞎眼,怀着两种心境,甚至迈着两 种不同的步伐走出了大山,走向出了有许多圣皇又已经有新政权建立的地方。 人一方面在遗忘,另一方面又在努力追忆。 雪飘飘还是没哭,她镇静得使泥树妈感到愤怒。 “你不在意我们泥树,为啥还要勾着他,末了使他丧了命?你把他迷得神魂颠 倒,把他身子掏空,你这小骚狐狸!” 雪飘飘身形瘦削,面色惨白,但她就是不哭。她是不肯接受这个现实。泥树表 哥不会离开她的,一分钟也不会。她随时随地都能看见他。 “飘飘哇,好姑娘,不是姑妈心狠,如果你们不是表兄妹,你们是完全可以结 婚的。可是现在他死了,你高兴了吧?” 泥树妈思想混乱。 雪飘飘想,反正她已跟泥树表哥永远在一起了,并且不会冒犯任何人。谁也不 会因他俩有血缘关系就干涉他们,耻笑他们,打击他们,他们完全自由了。 当初他们俩就是为了能在一起不被人说才逃离故乡的。孟秋容是他们行动的支 持者。 孟秋容单独面对飘飘时心里乱极了。她的悲痛不亚于死了自己的亲儿子。 “飘飘,你想哭就哭,啊?” 孟秋容还没有说完就大哭起来。 雪飘飘除脸色更苍白外没有别的变化,她甚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哭。泥树表 哥就坐在她身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脸上是悲喜交集的神色。只要能同泥树 表哥相依相随,外面的一切与她又有什么相干? 孟秋容拉着飘飘的手,泪水横流。 “其实,”她在努力说出真相,可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飘飘,要是泥树不是你的表哥呢?” 雪飘飘摇摇头,“他是不是我表哥都没关系。” “你想开就好,你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也会碰到喜欢你的人。” 雪飘飘无声地笑了笑,说笑不过是嘴角牵动了一下。 “我已经有了泥村表哥。” 孟秋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飘飘此时的情景多么像当初杨春奇走后自己的 样子。她感到后怕。 “泥树已经不在了,再说他不是你的亲表哥。你跟他没有血缘关系。” 雪飘飘的神色开始变化。她的脸白得那么吓人,连嘴唇都是白的。她是聪明的, 好像猜到问题就出在自己身上。 “那么我是谁?我是谁的孩子?” 孟秋容想到一去不返的杨春奇再次嚎啕大哭。他不可怜他的女儿,他让女儿受 苦,这是他的罪过,除此之外,他仍是她最圆满的感情依托。 雪飘飘简直有点怒不可遏。是谁这么混帐,使她有了这么复杂的身世?她曾经 那么尖锐地自责又那么渴望得到救赎。有时还梦想现行的婚姻法能改掉有三代血亲 的男女不能结婚这一条。 她毕竟是善良的,她不能诅咒他的亲生父亲。 “那个人是谁?” “是……个赶马车的。” 雪飘飘拿起床头柜上的小镜子自照。她不会是赶车人的女儿,绝不会。她敢肯 定。 “你说泥树不是我表哥,是吗?”口气有些毒辣。 孟秋容光顾着自己难受,哭得快背过气去,没有回答飘飘。 雪飘飘慢慢躺在床上,眼睛睁着却已经睡熟了。她睡了两天两夜,醒来以后泥 树表哥已经化成了灰。 她突然哭了起出来。 泥树妈厌恶地打断了雪飘飘的哭声。 “又不是你汉子死了,哭得这么狠做啥?” 一股悲愤直奔胸中,雪飘飘觉得心被压落了。现实生活与她迅速决断,她跌进 了虚幻之中。 她不能再哭,她不能激怒姑妈,她不能让这个失去了儿子的人再生气。 她默默地做事,不声不响,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 她怕姑妈看见自己心烦,白天仍旧去上班,一个人做三个人的工作。 泥树表哥无时无地不跟着雪飘飘,他俩骑一辆自行车,同吃一碗饭,晚上挤在 床上睡。 雪飘飘已不知羞涩,她后悔为啥不让泥树表哥亲近自己,她知道他在拼命忍耐 不去触摸她,他有多么痛苦。曾经有许多次,他们都手挽着手并排躺在一张床上, 直到天明。 有一回,泥树表哥说:“我真想忘了你是我表妹。” 雪飘飘也说:“是啊,我也想你不是我表哥该多好。” “可我当真是你泥村表哥,这改不了。” “是改不了。” “咱们啥也不能做,咱们不能让人说咱们。” “是这样。” “飘飘。” “做什么?”。 “要是我死了,你咋办?” “你不会死的。”她把脑袋放在他的胸膛上。 两人都愣了,都在感受那片刻的欢愉和心跳,希求那一刻便是永远。 “飘飘。” “你说。” “让我看看你的身子吧?” “那不是罪过吗?” “是罪过。可我就是想看。” “那咱说好了,只是看。” “好。” 她喘得很急,好像活不了了。她把他的手握住,不让他再解自己的扣子。 “不行,我怕我们会干傻事。” “我也这么想。可是,飘飘,只看一眼不行吗?” “那就看吧。” 她闭了眼,就快羞死过去了,身上着着火。 他看见她的乳房,是细瓷做的,白得耀眼。世上咋会有这等好东西哩? “它们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他喘着,嘴快触到那圆圆的小红豆了。 她也喘,欲死般说:“我也不知道,你摸摸不就知道了。” 他把牙都要咬碎了,把伸出的手缩回去,把脸扭到一边。 “咱俩已经好过了。” “是已经好过了。” “不能再进一步了。” “对。” 两个人复又躺平,都忍着谁也不去亲近谁。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同居了三年。 雪飘飘想,她该有多傻,她为什么不给泥树表哥生个孩子呢?可那时她哪知道 他其实不是她的亲表哥呀! 现在死亡去除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雪飘飘活着只是为了尽她在尘世的义务,这 个泥村表哥也赞同。她要把小丫头供上大学,虽然那不是她同父的妹妹。可是她并 没跟小丫头分心。 2 小丫头家房后有座大坟。那坟不正对房子,稍稍偏过一毫,不知是盖房时有意 错开的,还是埋坟的人心善。小丫头不愿想这些,反正她从小就看惯了。 房子离坟隔块菜地,有树枝夹的障子挡开。坟后有两棵唐棋树,扭在一起长。 粗树干和枝叶的阴影总是盖在坟上。坟上蒿草长得不旺。 唐棋树后面是军队的地,直到山根儿底下。房西很远处也是山,山那边早已开 山炸石,这边的草木不很高。山梁上有条毛道。 小丫头上初中时的小恋人,总在正午时站在山梁上冲小丫头招手。小丫头这里 心就很甜。 突然有一天,那男孩子不再来了。 她后爸不想让她再上学,家里也的确没钱,她上到高二就不上了。 小丫头等了几个日影叠叠就不再等了。双眼露出忧戚和落寞。偶尔有一天,两 人又相遇了。 男孩低了头,声音蚊子似的令小丫头难堪。 男孩说:“我是怕你家房后的大坟。每次站在山梁上都觉得那坟冒着冷森之气。” 小丫头无言,从花褂子的斜插兜里掏出一双丝袜,递给男孩。 男孩涨紫了脸,不敢望自己穿农田鞋的裸脚。男孩接过丝袜,转身,头也没回 地跑开了。 小丫头有时感到孤单。雪飘飘早几年就跟泥树表哥到北京去了。村里人都骂他 俩,可小丫头愿意他俩在一起。她想两个人如果好,就不该分开。 小丫头整天泡在庄稼地里,任不同季节不同颜色的风吹打着脸上的细嫩。 小丫头晚上喜欢坐在房东头,呆望看青的士兵在草窝棚前拢起的几处夜火。火 苗一蹿一蹿的,舔着小丫头的心。夜色中的四周静悄悄的。 男孩说:“哎呀小丫头,你在采菜吗?我帮你吧。” 男孩说:“哎呀小丫头,你给我买作文本干嘛,你家也没钱呀。” 男孩说:“哎呀小丫头,我会永远永远跟你好的,我考上大学也仍然跟你好。” 小丫头抿着嘴唇,红着脸。小丫头那时还不会说好听的话语。小丫头低垂着眼 睛,心里又慌乱又甜蜜,放学就急急忙忙上山采蕨菜卖给收购站。整个初中都是小 丫头供男孩本子用。可男孩再也不需要她了,小丫头想。 小丫头想,也许一切都与她家房后那座大坟有关。于是,心里生出几许怕和恨。 那坟里埋的是谁呢?飘飘说她记事起就有这座大坟。 一年当中,要数军队的地收获时最热闹。驻扎在山坳里的炮兵团,几乎一团人 都来了。先收了玉米,再割大豆。没几天地就显出空旷来。只有红萝卜、青萝卜还 成片地长在田地里。看青的草窝棚也只剩下一个兀自地立在地当中。小丫头常想那 看青的士兵一定挺冷清的,这夜又是这般地凉了。 小丫头家喂两头猪,由有病的妈来喂。只要把猪食莱弄到家里,妈就自己磨蹭 着干,不让别人插手。 孟秋容苦挨岁月就是要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她已病得很重,开始咳血,但她谁 也不让知道,偷偷把血吐到灰堆里。 灰菜和苋菜都结了籽,用手橹不了多少,橹得手指头又疼又麻,到头还供不上 猪吃。 一天晚上,天刚黑下,后爸叫过小丫头,“你真死心眼儿,去当兵的萝卜地里 掐缨子。不耽误萝卜长,你就这么对当兵的说。” 小丫头心里不乐意,没动地儿。后爸急了眼,“怕啥哩,谁家不抓挠点儿?就 说李山东老婆吧,苞米、豆子的,哪年不偷弄个千儿八百斤的。” 见小丫头还是不动,后爸更火了,像要动手打小丫头,“脸皮当得了饭吃?抓 着了也没事儿,你一个闺女家,士兵巴不得讨好你呢。你看李山东老婆见有人追上 来,一转身就要脱裤子,哪个大兵不怯?” 小丫头为后爸害臊,人活到那个份儿上,也真是的。不过,小丫头不再听后爸 唠叨,从外屋煮食的灶边拎起一只土蓝,走进黑夜里去。 飘飘到北京去了,每年只回来一次,看不到后爸的这个俗气样子,她真幸福。 小丫头也知道妈根本看不上他,连话都不想跟他多说一句。她不明白妈不喜欢为啥 还要嫁他呢?她心里不服气。 萝卜地离小丫头家不远,在坟那边。 小丫头在院子里犹豫着。 那看青的士兵老家在哪呢?山东?四川?辽宁?……学过中国地理的小丫头知 道无论哪个省都比黑龙江暖和。士兵一定是又冷又寂寞。小丫头不想自己贸然的偷 袭搅扰那大兵的宁静。或许在这样的夜里,他正在想家乡的那个人呢。小丫头也想 到那个男孩,心里觉得很委屈。可是,要是不弄回萝卜缨子来,这一夜后爸都不会 消停,得不住嘴地嘟哝。 黑夜的藤蔓冰凉如蛇缠满小丫头全身,使小丫头感到气闷又心寒。 她不再想别的,只是想从后障子钻出去呢?还是走小道去?从后障子钻出去, 正好是那座大坟,离看青的窝棚远,不易被发觉。可在这浓重的夜里,小丫头更觉 那大坟可怕。 想到大坟,小丫头就禁不住往那个方向看,就像有一双手狠命地揪扯她的心。 男孩说:“我是怕你家房后的大坟……” 天,大坟! 不知看青的士兵怕不怕,小丫头想,他当然不会怕。鬼魂最怕舞枪弄炮的。小 丫头心一惊,怕大兵朝她开枪。小丫头又一想,不会吧,哪能为几个萝卜就开枪呢。 要是从小道去,进了萝卜地就离窝棚太近了。小丫头往地里看,窝棚前的火已 拢起来。再看家,已黑了灯,后爸怕费电。小丫头心里和身上一阵发冷,感到那堆 火的灼热。 小丫头从没偷过人家,哪怕是一根葱。尽管小丫头没敢往窝棚看,也能觉出有 双眼在盯着她。 小丫头很慌张,猫腰钻进萝卜地,飞快地薅着萝卜缨子。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 了,小丫头的心绝望得如同死去了一般。 猛然间,小丫头像是意识到什么,停住手。不知名的秋虫毫无意义地哀鸣着。 有鸟在梦里惊飞,能听到翅膀的呼扇声。稍顷,更深的恐惧围住小丫头。 小丫头马上要放声哭起来了。 这时,有个声音嗡儿嗡儿飘来,“过来烤烤火吧。” 声音里的平静和友好捉住了小丫头。小丫头猛丁站下,犹豫着。 窝棚口那里站起个身影,看见失魂的小丫头,很是吃惊,“是个女孩子?” “我……没……拔萝卜。” 小丫头上下牙“得得得”地叩击着,边说边把土蓝提过去。借着火光,小丫头 看见那大兵帽子上有黄亮亮的小星星在闪。士兵像是笑了笑,“就是拔几棵也没什 么。每年收的萝卜像山一样,哪能吃得完。到春天都烂了,还不是垃圾一样扔掉, 当真还在乎你这么几棵么。” 士兵毫不在意的口气,使小丫头稍感心安,她不再打颤。 士兵钻进窝棚,很快又钻出来。手里拿件军大衣。士兵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坐的 木墩踢给小丫头。 “你坐吧,烤热了再回家去。”听口气与小丫头熟极了。 小丫头很听话地坐下来,但心里还有些怕,怕些什么连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士兵把大衣被在小丫头身。小丫头本能地抖了几抖,没抖下去。小丫头的反抗很微 弱。小丫头太想披那件大衣了。大衣上散发着一股泥腥味儿和烟草味儿。士兵在小 丫头对面席地而坐。 小丫头把手伸向火,没一会儿,身上就热了。 士兵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喂猪?” 小丫头吓一跳,定定神儿,“猪菜不好采啦。”说完长长地叹口气。 士兵说:“从明天白天开始,你来吧,咱们挑双棵的拔,能拔许多。” 小丫头向士兵投去感激的目光,朦朦胧胧地有点喜欢他。她往窝棚里看看,真 黑真小,一定挺冷。 可士兵没看小丫头,又说:“天这么黑,你一个女孩子真不易。” 小丫头委屈和自怜的堤岸终于决口了,她悄悄地落了泪。两人又是好一会儿没 说话。 小丫头渐渐平静下来。 “你不怕么?不怕那大坟?” 士兵笑得有些酸楚。 “怕啥呢。我爸我娘早就进坟里去了。” “你去过北京吗?” “去过,我参军时就是从北京站上的车。” 周围很静,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夜风把火苗吹得东倒西歪。两人好像把话 说尽了,再也没啥可唠的,两人就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火快燃尽了,士兵也忘了 加柴。 小丫头默默起身,把大衣披在士兵身上。小丫头挎着土篮离开,独留下那个士 兵守护那片成长中的萝卜,守着夜里那堆残人。 小丫头明显感觉出自己的心境变了。她很少再去想大坟以及那男孩。 从前小丫头总是像妈一样用面碱洗头,把头洗得干草一样焦黄。现在她洗头必 定用从小卖店里买回的兰草牌洗发膏,大老远就能闻到小丫头头发散出的香气。飘 飘曾从北京带回来的洗发香波,她不喜欢那个味儿,一直没用。另一方面,她有些 嫉妒飘飘。飘飘去了繁华的北京城,只有她在家里受冷落。可她不知道飘飘在北京 的难处,飘飘从来不说那些。 后爸更是高兴,把一颗颗小萝卜收拾干净,让妈全腌成咸菜。后爸乐呵呵说: “那士兵还挺够意思,小丫头你问问他给我做养老女婿干不干?” 不知后爸是不是逗乐子。要不是那男孩重新出现,说不定小丫头真会问那士兵。 她的心已经动了,想找男人了。不上学,不找男人干啥? 那男孩仍站在几年前的地方,冲无意间瞥见他的小丫头招手,小丫头扔下上篮, 朝男孩那边跑。士兵愣愣的,似乎觉出什么,扔掉手中的萝卜,拍拍手上的泥巴, 走回窝棚里去。 男孩长高了,嘴上长了茸毛,只是目光不似先前坦城,总躲躲闪闪的。 男孩告诉小丫头,“我考上大学了,可我家……没钱。几天后我就得走了。” 小丫头豁达地一笑,“我有钱,是我攒的嫁妆。”说完偷瞧一眼男孩。 男孩脸上焕发出得意的神采,把行在嘴上的狗尾草茎吐掉,搂过小丫头的肩, 吻了她,并且说了一大堆热烈的话。他还把手伸进她衣裳里,心不在焉地捏几下。 小丫头有些生气,她知道他已经不稀罕她了,他还不如那个士兵喜欢她。 小丫头觉得男孩不再是过去的男孩了,男孩表白的同时又在掩盖什么。 男孩又像几年前一样消失了。小丫头知道这回男孩会比上次消失得更彻底。但 不管男孩咋样对待她,她帮他,她永远也不后侮。 有一天,小丫头又去采猪菜,看见了民锁。民锁已经是二十五六岁的人了,但 他因得过疯病,没人肯跟他。他盯小丫头已盯了有些日子了。 他中的邪是淫邪,村里的巫婆说必得少女的贞洁才能破除。 民锁就是想要小丫头。他看见她鼓鼓的小身子就喜欢得发疯。他是中淫邪的人, 他怕啥?他跟自己说。 民锁四处看看,然后说:“小丫头,山上有个地方猪菜才叫多,一撸就是一筐。” 小丫头有些不信。 “到处都是猪菜。” 小丫头就跟着民锁往山上去。 刚走到林子边上,民锁就把小丫头抱住,并用事先准备好的破毛巾塞住了她的 嘴。她就被他欺负了。 孟秋容没有把小丫头失身的事告诉男人。她不信任他。她认为女儿是她一个人 的。他只能把事情搞糟,一点忙也帮不上。她打电报把飘飘叫了回来。 飘飘说:“这事咱不能声张。民锁有过疯病史,现在好没好谁也不知道,咱告 他胜诉的可能性也不大。都怪我,我本该让小丫头跟我到北京上完高中,然后考大 学,我这就带她走。” 小丫头精神全垮了,身体也弱下来。 孟秋容边哭边说:“这不能怪别的,都怪咱家房后的大坟,是它破坏咱家的好 运气。这都怪我呀。” 后爸说:“不就埋着一口空棺材吗?还当我不知道?扒出来晒晒干,能烧火就 烧火,要是不着,就干脆扔掉。” 孟秋容面色惨白。那红棺装着自己那么多的幸福和罪孽,她不愿让它再见天日, 可她阻挠不了这个财迷男人。她也拿不准他对自己同杨春奇的关系持啥看法? 她同杨春奇曾在红棺里偷偷做了无数次夫妻,那是他们的洞房。 “北京好吗?” “好。” “女人多吗?” “多。可没你这么鲜嫩的。” “去你的。说真的,我打算将来让咱女儿上北京。” 他犹豫了,但为了得到她肥满的身子,他胡乱地说:“成。” 他走前却让她把棺材埋了并没提女儿上北京的事。 山坳里的兵团锣鼓铿锵,迎来一批新兵,照旧又送走一批老兵。 上了几回冻,萝卜该拔了。又是全团出动,一上午就收净了。 小丫头在东山墙仔细辨认着,但始终也没认定哪个是看青的那个士兵。她看见 他也许会把身子给他。她愿意那样做。她甚至想跟那士兵在窝棚里住。可除去没戴 领章帽徽的新兵,老兵几乎都是一个模子。 末了,看青的草窝棚也拆掉了。几头猪在地里哼哼地拱着,鸭子鹅也成群地赶 来,寻找和抢扯绿生生的萝卜缨子。 大坟上的草枯了,唐棋树的叶子也黄透了。远远近近的世界都是一味地灰蒙。 这天,后爸兴冲冲地对小丫头说:“趁还没下雪,赶快上山割树枝夹障子。” “夹啥障子?障子不是春天刚换过?” 后爸狡猾地眨巴着眼睛,“我问过部队首长了,首长说连大坟带坟内的地都给 咱种。” 小丫头一哆嗦,“要大坟?多不吉利。” 爸哈哈大笑,笑出眼泪。后爸早料到无论谁都忌讳坟。好多年前后爸就知道, 终究有一天土地会变得金贵。他没有追究孟秋容的风流韵事。他要让那大坟占着块 土地。 男孩说:“我是怕你家房后的大坟……” 小丫头真想大哭一场,眼睛却干涩干涩的…… 雪飘飘执意要让小丫头到北京去,那时泥树表哥已经死了。小丫头也想去陪陪 她。 小丫头不是原来的小丫头了,谁也别想欺负她,坏男人她一眼就能看透。她认 准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底。 孟秋容夜里睡不着想雪霖。她为他难受,他亲生的女儿小丫头根本不像他,倒 是飘飘很像他。她担心小丫头,她失过身,会有男人喜欢她吗? 3 整个北京城迎接香港回归的气氛都特别浓,老早就有了广告牌和标语。 到了临近七月时,随处可见;迎接香港回归,共创美好未来。都在谈论这件事。 汤米很有感触。京城人比外省人更关心国家命运。他们爱国的表现也似乎更强烈。 国家有任何变化,京城人都能最先感觉得到,让他们不自豪是不可能的。他们在外 省人面前居高临下也是能够理解的。 汤未被感染了,也在盼着那一天。 不过眼下汤米是想找到小丫头,他在大街上盲目地骑着自行车。 小丫头昨晚跑掉以后,雪飘飘和汤米连夜去找,找到天亮也没找着。 雪飘飘骑摩托车去找小红毛。小丫头没在他那里。 他们在住院部楼下说话。 雪飘飘说:“她要是来你这儿,你一定留住她。” 小红毛说:“那还用说,她还比较听我的话。” “她不会已跟那个跑马戏的跑了吧?” 小红毛很有把握,“马戏团已经走了,我亲眼看见小丫头的同学坐在马车上。” 雪飘飘又急又愁,“小丫头脾气犟,不定能做出什么事来。” 小毛红的伤就快好了,打算过几天出院,出了这事儿,他也不想在医院呆了。 “我也出去找她,天亮了我就办出院。”他不能把目光放在飘飘脸上太久,他 看她时心就是有一种难言的疼痛。 雪飘飘嗔他,样子很娇柔,“哪里就缺你一个?咱们别都谁也顾不住,小丫头 没找着,再把你折腾个好歹的,可让我怎么办?人家汤老师带着病去找小丫头,我 这心里还难受着呢。” 小红毛不能整天都看着她,他妒忌那些男人,恨不能把他们都杀了。 他不是想霸着她,他只是喜欢她,也不需回报。这与他一惯的行为并不相符。 小红毛突然问:“小丫头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雪飘飘躲开小红毛的目光,“你别问了,都是我不好。” 小红毛就明白了几分,人怔怔的,看着雪飘飘似又没看,果然惹出祸来。不过 他理解她。 雪飘飘凄凉地说:“我知道你也会怪我。” “我怪你什么?我只怪我自己不能把你们好好保护起来。”他的心思又跑到小 丫头身上。 雪飘飘感激地望着小红毛,很想扑在他怀里大哭一场。 “小红毛,你让我说什么好呢?我没什么可以报答你,只有……只有我自己。” 小红毛扳住雪飘飘的肩膀,“你说什么呢?你不要降低你自己,我也不会那样 降低我自己。咱们外地人来北京诸事都比本地人要费力气,我们互相帮扶才对,你 说是不是,飘飘?” 雪飘飘狠劲儿点着头,眼里含着泪。 雪飘飘走了,小红毛望着并不黑的夜空发怔。北京没有真正黑暗的时候,到处 都是灯,除非到了郊外,才有可能知道夜的真正含义。 4 汤未感到很饿。他手头依然没有一分钱,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想回黑龙江连路 费也没有。小丫头到底跑哪儿去了。他已下决心要向别人借钱,不想给饿死。 刚拐过街口,周生就跑过来,他身后跟着的人也跑过来。汤米的心跳得很快, 他以为是昨晚被他打的人来找事,下了自行车,准备挨揍。 周生满脸是笑,“我们等你一上午了。这是杨浩,他爸在你们黑龙江呆过,他 本人对黑龙江人也很有好感。” 汤米莫名其妙,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周生说:“我昨晚不是出去了吗?正巧碰到杨浩要票,我跟他提起你,这不, 他连飞机也不坐了,非要见见你。” 杨浩三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不错,白白净净的,他拉住汤米的手猛握。 “您说黑龙江人怎么那么恋窝呢?不敢出来闯。作家出来的,更是没几个,您 挺有胆量,将来准能成气候。我家老爷子打成右派时,就是在黑龙江改造的。他一 提起黑龙江就禁不住动感情。” 周生说:“杨浩你不是想看看汤老师的稿子吗?”又对汤米说:“汤老师,你 没把稿子送走吧?” 汤米算明白过一点来,“没有,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出版社。” 杨浩扳着汤米肩膀,“我叫杨浩,今儿您碰上我,您就算找到了最好的出版社。” 汤米没动窝儿,想了想说:“不过我不喜欢把没发表的东西给外人看。” 杨浩哈哈大笑,“您是怕我盗版吧?我只是简单翻翻,看看您的文笔,再看看 故事怎么样就行了。” 汤米问:“我为啥要给你看?” 周生说:“咳,汤老师,你还不明白,杨老师想帮你的忙呗。” 汤米给弄得迷迷糊糊。昨天周生说出版商的事汤未根本没放在心上。转眼间活 生生的杨浩就站在眼前。他有些无所适从。这时特别想桑芹,想跟她商量商量。 要是雪飘飘在也行。他又想自己的事尽量不要麻烦她,她已经很忙了。又想, 这不是她忙不忙的问题,是他根本不该这样想。 杨浩翻着稿子,脸上是一副渐变惊喜的神色。他抖着稿子叹道:“文笔不错, 您看这段:‘夜落下来,先把完达山掩了,把九虎林河也掩了,掩是掩了,但若仔 细辨还都活灵灵地存在着。夜于黑的底色中透出幽幽的蓝,像智者冥想时的眼神……’, 您看这有多好,不过这最后一句要改成像大闺女思春时的眼神,我想更好。” 汤米起先听着还挺顺耳挺得意,待杨浩给改了句子他就起了反感。 “我说过我没发表的东西不习惯给外人看,请把稿子给我。” “其卖画家也罢,作家也罢,其作品都应接受市场的检验,只有读者喜爱,艺 术家才有价值。你说对不对?” 汤米说:“读者都喜欢那当然好。” 杨浩很兴奋,“我看您这屋子坐也没坐的地方,站也没站的地方,不如我们找 个地方唠一唠。” 汤米从没想过自己也会跟他们接触。 杨浩说:“我打个电话,让我的车开过来,您就跟我走一趟。我很佩服您的才 华。这口我让您挣大钱。” 汤米不很坚决地说:“我还有事。” 周生急了,“有什么事比这重要?这关系到你的书出版的问题。” 杨浩到院子里打手机去了。 汤米还在犹豫。 周生劝道:“去吧,不管怎么样,先吃他一顿。这人很义气,救过我和小红毛 还有飘飘。过后,他连提都没提过,小红毛和飘飘到现在还不认识他呢。” 汤米的脸腾地红了,莫名其妙地有点气愤,“我不去吃他的。” 杨浩笑呵呵地探头进来,“汤米,您真外道。咱们是半个老乡,遇到一块儿不 容易,热闹热闹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了,我们还要商量商量您这稿子的事。” 没一会儿,车开进来,停在院门外。 周生把汤米拽上车。上了车,汤米还在说:“我有事儿。” 杨浩往后靠靠。 “黑龙江人都直爽,我可以直说,我们认识了,就是说我们两个都要发财了。” 汤米说:“做生意我可不行。” 杨浩说:“您能写那就来钱了。” 车停在海淀一家大酒店前。 杨浩旁若无人地直接带着汤米和周生上了电梯,按亮了九楼的红灯。 开了门,汤米最先被墙上的画所吸引,那虽画的是人体,但却非常鲜明地渲泄 了一种情绪,是那种被扭曲和压抑后的愤懑。 周生一看画,马上说:“这是小红毛画的。” 汤米很吃惊,“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周生得意地说:“我怎么不知道?他画这些画时我怕他饿死,给他送过馒头。” 杨浩也在看那幅画,“小红毛是谁?” 周生得意极了,“也是我们院子的。你不是还救过他,没有你,我们都得蹲几 天班房。” 杨浩不记得了,他这辈子做离谱事做得太多了。 他们刚坐下,菜就上来了。周生看着这一桌子菜傻了。不知该吃哪一个。 汤米也有些发傻,但还能控制,表现得泰然自若。 杨浩兴致很高,“想不到你们院子里什么人都有。不过,说实在话,北京人才 就是多,都是拔尖的,真了不得。” 周生塞了一嘴东西,呜噜呜噜地说:“还是你杨浩厉害,你的钱花一辈子也花 不完。” 杨浩不理局生,只对汤米说话,“您的书我帮您找出版社,您把稿子交给我, 我提前付您稿费。” 杨浩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沓钱,“这是一万块,您先收着,等书找准了出版社, 再给您另一半。” 汤米的心都跳出来了。他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的书稿能值这么多钱,他以前也出 过长篇小说,才给几千块钱。 “是税后稿费吗?”汤米也不知该说什么,眼都花了。 杨浩说:“是纯的,纯的,您干得捞地得就完了。” “我还是有点不懂,我的书写得真那么好?你也没看完怎么就这么有把握?” 杨浩重重地拍了拍汤米肩膀,“要不我怎么说您遇到我就该发财了呢?我不管 您书里写了什么,您只要按我说的加点油加点盐就行了。” 汤米还是不懂,“怎么加油加盐?” 杨浩说:“是这样,您没看书摊上的那些书吗?就那么写,写有意思一些,发 行量就大,发行量一大,您不就来钱了吗?” 汤米站起来,“这可真成了卖文了,我不会那么做。” 杨浩毫不怀疑自己的设想,“您上书摊上看看,有多少有名的作家都在写这样 的书,您这没啥名气的小作者也用不着清高。” 汤米要走。他的心受了伤害。他也觉自己有点愚。现在什么都推向市场了,他 的书就不能发行量大些?市场化一些? 杨浩脸色沉了沉,语气也阴郁了,“现在写纯文学的很难生存,文人到了最艰 难的时候,要是再穷酸一些就更可悲了。” 杨浩拉汤米坐下。 “我从前在大学里教写作,自己也常写点小文在报上发表,觉得什么也没有文 学神圣。我老婆在政府部门工作,很瞧不起我。我们两家老爷子都是厅局级干部, 她当然有条件瞧不起我。后来,我发现她有了外遇,一气之下自己干了。我跟您说, 一个男人首先要在经济上领先,活得才有滋味儿,才会被人瞧得起。” 汤米一时没说话,他不允许自己矛盾。桑芹不是也对自己有了微词?自己也许 真的太愚了。 杨浩也半晌无语,喝了几口酒,“您回去再考虑考虑,过两天我再找您,这钱 您先拿着,以后我有什么选题还要找您。” 汤米死活也没拿。他的眼睛放在钱上,他的心就跳。他暗骂自己浅薄。他才明 白谁在钱面前都会动心,最后,只有动手和没动手的区别。 “我们出版商也不容易,做一本书,要么浮出水面,要么沉入海底,心惊肉跳 的。要不是看在你是黑龙江人的份上,我才不想冒这个险。生意场中,你死我活。 一本书出来了,发行时简直是在锯人神经,那滋味儿没经过的不知道。” 周生向杨浩借了一千块钱,出来,他分了一半给汤米。 5 这两天,天热得使人没法活,坐着不动也是一身汗。要是一活动,真是汗如雨 下。北京今年夏天太反常。 雪飘飘头发沾在额头上,人显得虚弱不堪,但却显得更美了。 汤米听到摩托车声迎出来。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没能全心全意去找小丫头。 “找到没有?” 雪飘飘凄艾地说:“我到处都找了,连她老师也发动了学生找,她可能去的地 方我都去了,还是没找到。”她把身子往他身上靠。 “小红毛那里也没线索吗?”他把她扶住,心乱蹦。 “还说他?我刚才又去找他,连他也从医院偷跑出去了。” 孟秋容在屋里边哭边说:“小丫头找不到我就不活了。” 飘飘迫使自己满不在乎。她提高了声音,“妈,她都长大了,过两天她自己就 会回来。” 孟秋容哭着哭着就哭杨春奇去了。 “小丫头不会回来了。一个个地都从我身边走掉了。”孟秋容哭得很凶。 雪飘飘支了车,进了屋。 汤米站在院子里,感到十分茫然。一连发生的事给他的冲击太大了。他的心再 也无法平静。他关了门,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出去,在屋里呆呆地发愣。 小红毛背个包往西郊的望儿山上爬。有水泥路通山顶。他嫌绕远,寻了直接通 山顶的地方往山上爬。坡很陡,爬起来十分吃力。他几次停下来喘息,汗水湿透了 他的衣服。 小红毛没在山顶的亭子上找到小丫头。他斜插到另一座山峰上。小丫头坐一棵 树下满脸都是泪。 小丫头与小红毛对视,她目光冷淡,表情平板,像是并不希望见到他。 小红毛把头顶上的那撮红头发往脑后一拐,动作十分潇洒。小丫头的脸就泛了 一点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小丫头气哼哼的,像是在指责他。 小红毛把小丫头拽起来,上下看了两遍,笑了,“还好,没少胳膊没缺腿。” 小丫头霸道地说:“你还没回答我!” 小红毛又拉她坐下,“在医院你不是常说你既喜欢山又恨山吗?想这山离家不 远,你不定就到这儿来了。” 小丫头的眼泪不住地流,扑在小红毛怀里放声大哭。 小红毛也不惊动她,任她哭。这女孩儿比飘飘还让他心疼。他的心也乱了。 山顶上风大,仍然全是热风。树木都恹恹的,没了生机。 小丫头哭了一气,冷丁就不哭了,“我恨你。” 小红毛不吃惊,“你是该恨我。”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 “我知道。” 小丫头红了脸,把头偏到一边,靠在树干上。 “你为什么喜欢山又恨山?” 小丫头转过脸来,眼泪唰唰淌。 “我不说!” 她在他面前就自卑,就怕他从自己身边跑掉。她要拢住他,不管用什么方法。 “是不是跟娇女马戏团的那个女主角有关?” 小丫头跳起身,不信任地瞪着小红毛,眼里淤积了更多的泪水。她猛地扑在小 红毛怀里,放声大哭。 “他走了,你很伤心,是吗?” 小丫头抬起头,眼里喷着怒火。 “你啥都不知道,你是个大笨蛋。”喊完,话声又郁郁的没了力气,“我第一 眼就认出他来。只是我不明白他本来是考上大学的,咋会去跑马戏?第二天我找他, 他说,他没钱读大学,辍了学。他还说他对不起我。我曾帮助过他,我现在还想帮 他,可我咋帮呢?” 小红毛轻轻揽着她的腰,静静地听着,不打扰她。 “有时我想像我们这样的人,还不如死了好。” 小红毛抓住她的胳膊搡她,“傻丫头,人和人都是一样的,任何生物都有生存 的权力,何况人。” 小丫头突然生了气,把他的手甩掉,“可是,为啥只有我们活得这么累……这 么……下贱。” 小红毛望着小丫头,似乎想抚平她心上的伤痛。他看着她的眉眼,心里很欢喜, 就想跟她在一起多呆会儿。 “小丫头,人活着都不容易,特别是我们外地人。但是我们为什么要来呢?还 不是想活得更好?苦也好,难也好,我想都是暂时的。你也不要为你同学难过,他 跑马戏挣了钱,还会去上大学的。” 小丫头不住地摇头,把自己的眼泪又摇出来,“反正我是不再去上学了。我要 自己去挣钱。” 小红毛说:“你不会的,你没有那么傻,明年九月份我们还要送你上北大呢。 如果可能,我也会帮他的。你上你的大学就是了。” “那不过是一场梦。我现在才知道生活到处都是欺骗。” 小红毛被她说得心惊,但他问心无愧。 小红毛见一时半会儿说不服她,打开背包,一样一样往外拿好吃的。 “小红毛,还是你对我好。”小丫头想忍住泪,可还是没忍住。 “飘飘对你不更好,她都快急死了。” 小丫头气恼地说:“你别提她,提她你就走吧。” “汤老师也在找你。” “汤老师是个好人,一个作家却一点没架子。” “你是不是一天没吃饭了?” 小丫头羞涩地看了小红毛一眼,“我是俄坏了,可我发誓不吃家里的东西了。” “那你想怎么样?想饿死?” 她头脸上现出令小红毛害怕的神情,她咬了一口面包,又咬了一口。 “其实,女孩子挣钱最容易,我也会,今天上午有两个男人缠着我,非让我跟 他们去,他们要给我钱。” 小红毛一把把小丫头揪起来,眼里进射着怒火。 “你这蠢丫头,我真想接扁你!飘飘累死累活就是想让你不再蹈她的覆辙,你 知道吗?” 她脸上的表情仍然很可怕。 “我妈的身体不好,需要钱买药。可钱呢?家里房子也要倒了,也得盖。还有 哇,我真想帮他,他考上大学不容易。” 小红毛态度缓和了一些,放开小丫头,把她按坐下。 这些事情飘飘从没提起过,她从不诉苦。小红毛叹口气,望望远山,又看看小 丫头。 她脸上现出哀伤的神情,更触动了他。他剥了一根香肠给她。 她哪有心思吃?可为了让他高兴,她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 “以前我不知道我姐的事。我只知道总有男人到我们家来,可那些男人在我面 前都是规规矩矩的……我现在长大了,我也要为家里做事了。” 小红毛想骂她,可是,他对她却充满了怜悯。他像个大哥哥一样把她也再次揽 在胸前。 小丫头红了脸,很兴奋,浑身热胀,希望他再有些别的举动。 他说:“你好好上你的学,什么都不要管,你答应我。” 小丫头猛点头,抱住了小红毛。 小红毛意识到了,放开了她。仍然像大哥哥似地示意让她吃,情欲和爱情是两 回事,他想,心里很舒坦。 “咱们吃过了,就回去。” 小丫头撒娇,“不嘛,就不回去。” “为什么不回去?” “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又点她的腮,心里苏苏地发痒。 “你就是想让大家着急是不是?” 她大胆地望着小红毛,“不是这样,是因为我……” 他没让她往下说,自己忙打断了她的话,“快吃吧,天要黑了,不好下山。” 她因为没说出至关重要的话很是失望。但能跟小红毛在一起,她已经是很开心 了。 小丫头想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 “你喜欢我姐还是喜欢我?” “都喜欢。” “一样喜欢?” “对,是一样喜欢。” 小丫头两眼闪闪发亮。她拽着小红毛往山下跑。 “你还想他吗?”小红毛喊着问。 小丫头也喊着回答:“想啊,咋不想。” “那你还爱他吗?” 小丫头没有回答,她觉得这无需口答。山真好,它能包容许多东西,无论是黑 龙江的山还是北京的山。 6 雪飘飘又出去找了一趟小丫头,还是没有找到。 孟秋容泪水不干,拉了飘飘手,“飘飘,你是妈唯一的指望,你可不能有个好 歹,快吃点东西吧。” 飘飘强笑笑,“妈,我在外面吃过了。” “你没吃,妈知道。你的心胜是跟妈年轻时一样的,妈知道你。” “您不用为我操心,我会好好活着的。” 孟秋容哽咽了声音一脸愁容,“妈最器重你,你也最懂事。飘飘,你与你妹妹 不一样。” 雪飘飘想为小丫头辩护还没开口,孟秋容又说:“飘飘,你是个明理孩子,你 不会不管小丫头的。” 雪飘飘突然睁大两眼。 “您不该说这话。” 孟秋容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妈什么都没说。” 雪飘飘像雪片轻飘飘地昏倒在床上。 “飘飘……” “飘飘,我的好女儿……” 孟秋容边哭边喊,惊动了汤米。 “飘飘怎么啦?” 孟秋容擦擦眼泪,“汤老师,你别担心,飘飘没事,她在过阴,要睡一两天才 能醒。” 汤米没听懂,“过阴?过什么阴?” 孟秋容两眼发虚,是悲痛过度的神气,“她跟咱们不一样,她过着两种生活, 醒着是一种,睡着是一种。” 汤米的心冰凉,又缩紧了,他强忍住声音的颤抖,“她睡着时跟谁在一起生活?” “当然是她泥树表哥。” 汤米看飘飘静静地躺着,着了急,“不要相信这些迷信的说法,快送飘飘去医 院吧。” 孟秋容轻轻地摇着头:“飘飘要是不能同她泥树表哥在一起,那她就没有勇气 活在尘世上了。” 汤米很震怒,“泥村表哥到底是谁?他在哪儿?” 小红毛和小丫头这时推门进来,小红毛在前,小丫头在后,垂着头。 孟秋容乐了,招呼到:“小丫头,来,上妈这里来。” 小丫头反而往汤米背后躲。 孟秋容的本意才露出来,恶狠狠地,“死丫头,看我不掐死你。” 小红毛坐在飘飘的床边,笑呵呵地,“您掐我吧,我不怕掐。” 小丫头责怪地说:“你得了吧,你还有肉让我妈掐呀?一掐全是骨头。” 汤米笑了,说:“那就掐我吧!”伸出胳膊,“我壮,咋掐也掐不到骨头。” 孟秋容给逗笑了,“看汤老师和小红毛面上,饶过你。” 小丫头高兴极了,“那我做饭给你吃。” 孟秋容故意沉下脸,“你这孩子就是该掐,汤老师、小红毛也还没吃饭,快去 做了我们大家一起吃。” 小红毛看飘飘躺在床上,说:“飘飘,还生气呢?别生了,小丫头再也不敢了。 来,小丫头,给你姐赔礼道歉。” 孟秋容忙说:“飘飘有她自己的生活,咱们不要打扰她。” 小红毛又轻声叫了几声,飘飘依然一动不动。 “您别相信飘飘的鬼话,她过什么阴?她是有病,这是深度昏迷。”他真想摸 摸她的头发把她唤醒。他一见着她心就疼痛。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她。 孟秋容不以为然,“算了,让她睡吧,反正她也累了。” 汤米插嘴道:“飘飘老是这样也不是个事儿,真得找个好医院好好看看。” 小红毛赞同,“就该这样。” 院子里传来呜呜的哭声,屋里人都是一惊,都出去看。 马原蹲在家门口,抱住头猛哭。 小红毛拍拍马原肩膀,“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有话你说,哭什么?” 马原说:“我去朝阳区找了王玲几天,也没找到。今天在六里屯的一个电线杆 上看见了王玲给我的合马原书。” 汤米禁不住好笑,这两个人还真有意思,虽然他很同情马原。 “你们一个贴寻妻启示,一个贴告亲夫书,真是夫唱妇随,她都说了什么?” 小红毛说:“整个一个现代派,你妻王玲想告诉你什么?” 马原又呜呜哭,难过极了。 沈香在自家门口,犹豫了一下,走过来,走路左扭右扭的,小红毛都看呆了。 看她的腰肢很有力,就特别想搂一下。 “马原哥。” 这一声叫得马原猛地抬起头来,把大伙也叫得一愣。 沈香忍住羞怯说:“俺从平原上来,俺娘说棒打鸳鸯不散那才是一世夫妻。” 小红毛说:“你这个又太传统,结合结合就正好了。”他瞅她的圆脸是盘月亮, 嘴唇是嫩红色。 马原见大家都站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蹲着,也站起身。 “我是在一个电线杆上看见的,想揭下来,她纯心跟我捣乱,纸粘得死死的, 都揭坏了,也没揭下来。我又到处寻,到处都粘着那玩意儿,到处都有人在看,她 尽出我丑。我去撕也撕不掉,这该死的女子。” 汤米说:“马原,你就别制造悬念了,她都写了什么?” 沈香说:“是呀,说说让俺们都听听。” 马原吭哧半天,才说:“上面写着:爱是不能免强的。也许我会回去,也许我 永远不会回去了。别再找我,再找我,我就恨你。你们说她是不是不想让我活了?” 孟秋容说:“她没说她现在找了人没有?” 马原一听烦恼极了,“她没说,可我想,一个女人家不找男人,该咋活哩?” 沈香说:“这话不对,好些打工妹也都是一个人,不都活得好好的?” 马原辩道:“她跟她们不同,都是我养她,没有我,她该咋活呀?呜呜……” 马原又哭。 “你不是也跟小汪住在一起吗?还说这种撇清的话。”周生插话道。他突然想 起自己的包办未婚妻来,心里火烧火燎的,有点儿后悔反对这门亲事。有个女人陪 总比没有强。混呗,日子不就是混吗? 李山从屋里出来,喝道:“哭什么?看看新闻都看不好,香港就要回来了,多 大件事呀?你那丁点小事儿还值得一哭?” 李老太太猛然说:“你们大家都来帮帮忙,给我把缸翻过来。” 大家一听就都散了,只剩下沈香用平原上的道理开导马原。 晚饭汤米和小红毛都在飘飘家吃的,孟秋容放上了两只空碗筷。 汤米问:“还有什么人要来吃饭?” 孟秋容说:“飘飘和她泥树表哥。” 小丫头有点生气,“妈你又来了。我都不信这个了,你还信。” “吃你的,少多嘴。”孟秋容照小丫头头顶打了一下子。 吃饭气氛很沉闷。小丫头东一句西一句的,对小红毛说又对汤米说,可他俩好 像都心事重重,没怎么接她的茬儿。 小丫头生气道:“要是这个家没了我姐,就像坟地。” 孟秋容说:“没有你姐,还哪有这个家?” “还有我后爸!”小丫头几乎在吼。 小红毛放做吃惊地放下碗筷,“不好,我得马上回医院去,他们找不着我要是 给我老家打电话,那可不是玩的。” 小丫头也站起身,“我陪你回医院。” 小红毛说:“你温习一下功课吧,明天还要上课。班车还没收,我慢慢往回倒 吧。” 汤米也站起身,“我送你去汽车站,消化消化。” 小丫头蹦了一个高:“我也去消化消化食儿。” 孟秋容厉声道:“小丫头,大人的事儿,你总搅合什么?” 小丫头不想再惹母亲生气,嘟嘟哝哝,谁也不去听她嘟哝什么。 沈香怀着自己的心思跟马原唠扯。她为啥要是女人哩?心里很是悲哀,但态度 却热情极了,把马原弄得愁事上又添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