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无法抗拒的柔情 1 突然就下了一场雪,刚入冬就下这么大的雪让北京人很不习惯。到处都在感叹 雪如何大。汤米和雪飘飘他们这些来自黑龙江的人都觉好笑,这还叫大雪吗?他们 老家的雪那才叫大,一下就是十天半月,深的地方能没人。 汤米怎么看怎么觉得雪飘飘神色不对头,她对周围的人更好了,给邹河做了床 厚褥子,给王玲和马原未出生的孩子准备了婴儿服,满院子里的雪都是她一个人清 理的。 最后她站在大枣树下,仰头看着疙瘩溜秋的黑色枝条把天空割碎。 汤米担心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装做没事似地问:“你说这雪能化吗?” “第一场雪总是要化的。” “你说得对,就是在咱们黑龙江天冷得要命,第一场雪也会化掉。” 她无力地靠在树干上。 “你真的不去香春做领班了?” “不去。” “我就知道你不会去。但是,你想不想去看看?” “不想。” “为啥?” 他们在一起突然觉得家乡话是世上最贴切的语言。 “我的心已经够乱的了。” 雪飘飘的呼机又响了,她看了一眼,便叹口气。 “啥都有终结的时候,就像冬天结束了秋天,而春天必将结束冬天一样,一些 人总要换下另一些人。” 汤米的心冰凉了一下,她的头发在寒风中飞扬,好像她整个人都要飞走了,她 弱得任何东西都承受不住,包括他对她的关心。 “你知道吗,小丫头上大学的钱我已经给她攒下了,就是我父母养老的钱也不 缺了。你说这该有多好?” 她拍着身上的雪往外走,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来。 “你真的不去香春看看吗?” 汤米摇摇头。 “……”她的声音没有被风吹走,进入他的耳中。 汤米很难过,他想奔过去扶住她,跟她一起走,或者把她留下,可他心里有种 东西梗着,不让他那样做。 李老太太扫着大缸上的雪,细细观看上面的花纹。一院子的年轻人都在尽情享 受着生活,没结婚就住到一起,天也没塌下来。 那天来查夜,罚了马原和王玲二百,沈香二百,警察怀疑汤米屋里的小门,因 为那边全是女的,可没证据不好罚。 警察走后,李山愤愤然!“真正搞流氓的不罚,也难怪,人家伪装得巧妙。” 汤米明知说自己也不好搭茬儿。 雪飘飘在自己屋里大声回敬道:“我们黑龙江有句话,说大姑娘不养汉就等于 母鸡不下蛋。” 孟秋容嗔道:“一个姑娘家说得多难听。” 雪飘飘也不理会!“妈,是不是还有一句,家家做酒,不漏是好手。” “你疯张啥?你这样不像是你,倒像是小丫头。” 汤米都听见了,脸热极了,打开电脑瞎敲一通。屏幕上都是非法同居非法同居 非法…… 邹河劝李老太太:“李大妈,天这么冷,还是回屋吧。咱们老人余年不多,还 是好好活着吧。别整天想东想西的。” 李老太太的心不知为什么“扑嗵”跳了一下,那感觉很怪,使她一时不知所措。 她抬眼看了看邹河,心是从来没有的慌,整个人就摇晃起来。 邹河扶住她,把她送进屋,直到看见她躺下,他才松口气。 汤米盯着满屏幕的“非法同居”,突然觉得这该是一本书的名字,他往纵深处 一想,这名字还含有多重寓意。天哩,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一直困扰他的那 种东西的源头。 杨春奇已预先等在高级按摩室里了。屋里太热,他脱去了大衣。他也许是最后 一次来这里了。他老婆在怀疑他。她旁敲侧击地说,领导干部要自律自重,不能在 女人身上花太多精力。杨浩对父亲是否在搞女人的问题上总是看得很淡。男人的乐 趣不在女人那里在哪儿?可他自己为什么除了雪飘飘竟然会谁也看不上呢? 杨浩已经为雪飘飘守身好多天了。就连杨春奇也感到自己儿子变了,变得沉稳 多了,也懂事多了。他必须结束这种神秘的会面。 杨春奇得知孟秋容已进京的消息便惶惶不可终日,他特别恐惧,怕她带着女儿 来找他。他不能想像女儿飘飘居然长得这么漂亮。他极力掩饰他的父爱。 他想给她们一笔钱,让她们回老家去,又怕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曾经吩咐香春 的田七哥去找她们的麻烦,最终把她们赶走。 他的瞎眼比任何时候都要痒,痒得他死去活来。 他的瞎眼不断地看见那紫红的棺材,他真想大吼,真想撒丫子狂奔,他又看见 自身子的女人,身体起伏如潮…… 雪飘飘穿着那件黑呢大衣,白色丝巾在身后飘扬。 她一进门就脱去了大衣,并且在动手脱自己身上的毛衣。 杨春奇吃惊不小,慌地站起身,阻止她。 “您别紧张,我不过是想换我的工作服而已。” “你不用换,我仍然不用你给我按摩。” “我要对得起我这份薪水。”她已把毛衣脱掉,只穿着紧身内衣,轮廓分明。 他的头“嗡”一下子就晕了,那只瞎眼痒得难忍,比任何一次都要痒。他在那 种奇痒中看见了他宽敞的豪华的家和他高高在上的官位。 “……我出去一下。”他虚脱了一样,全身冒汗。 “随便您。” 杨春奇真想立刻逃走,他如果当初就从孟秋容怀里干净利索地逃走,那么就不 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了。许多年来他已经把孟秋容想成了一尊菩萨,除了敬仰,已经 没有丝毫肉欲。可他一直都在暗中关注着雪飘飘,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再次进门时,看见的是穿超短裙和开领短上装的飘飘,那样子让任何男人都 会怦然心动。他的脸阴沉下来,愤怒在胸中狂涌,他杨春奇的女儿竟然在干这种即 使不是色情也近似色情的工作。他听人家说,有的按摩小姐超短裙里面什么都不穿, 为男人按摩时大半个胸脯就会从领口蹿出来。 “把衣服穿上!”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暴怒。 她平静如水,不笑也不动。 她跟她母亲不一样,她母亲是那么强壮,每个见过她的男人都想得到她。而这 孩子只是让人心生怜爱,她的美能化解男人的兽性。 “我说你快把衣服穿上,听见没有?” “我这不是穿着呢,我是光着呢还是咋的?” 他又听到了黑龙江的方言,那使他的心更加疼痛。是他害了孟秋容,是他害了 这孩子! “快穿!”他吼道。 她依然很平静,谁能知道她心里是怎样地翻腾呢?她不愿意这么做,可她必须 斩断他对自己的父爱,她可敬的春奇大叔不该到这种地方来。他也必须立刻就得把 她忘掉,好好地去做官。 他把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上,她立刻间到了一股亲切的气息,那气味儿在她梦中 无数次出现过。可那温暖的气息她就是捉不住。它们既不是花瓣也不是风,它们什 么都不是,可每次梦见它们,她都会笑醒,心里暖得如同春夜一样。 “你得离开北京了,孩子。”他的声音抖得厉害。 雪飘飘的心也是一抖,这是她的春奇大叔,她不想对他说假话,不知为什么, 她什么都想跟他说,包括泥树表哥。 “你何不洗一次,香春桑拿浴还是蛮地道的,我给您按摩,您也会感到很解乏。” “我给你一笔钱,你必须答应我领着你母亲立刻回黑龙江去。” “我不要您的钱,不过,我告诉您,我母亲就要回黑龙江,我也要走了。”她 虚弱地坐在一张脚踏椅上。 外面吵吵嚷嚷的,屋里的两个人都听出了杨浩的声音。杨春奇惊慌失措,而雪 飘飘却非常镇静。 杨浩把两个保安推到一边去,闯了进来,并把门关死。 杨春奇的大衣从雪飘飘的肩头滑下去,露出了她着衣很少的身躯。 杨浩见到父亲同穿得很少的雪飘飘在一起怒不可遏。 “你这贱货。”他完全失去了理智。 杨浩把雪飘飘往里间的浴室里拽,边拽边撕她的衣服。她像与此情此景毫无关 系一样任他摆布。她看见了泥树表哥,他正拉着她的手要把她从这个世界带走。 杨浩把她死死抱住,又像触电一样猛地推开。 雪飘飘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2 孟秋容再度倒下去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她一分一秒也不愿在这世上存活。 那个红棺曾经是她的天堂,也是她的地狱,当她同杨春奇双双躺进去的时候, 她的心便开始慌乱,便开始感到窒息,她得到了欲死的快乐和悲伤。她的心情和感 觉没人知道,就连杨春奇有时也不理解她这种极复杂的感觉。 她背着一切,村俗、中伤和羞辱。但她从来也没后悔过,天地可见。她有飘飘, 她便觉自己拥有一切,但现在由于自己的罪孽而毁灭了飘飘。 报应还是来了,来得是这么凶猛,这么狠毒。 孩子枣花还没有开 你不知道它有多少光彩 你父亲是个勇敢的人 他穿过黑夜向我们走来 是谁偷走了月亮 让孤独行路的人失去方向 告诉你我的好孩子 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 有没有路都没关系 你其实就是路就是阳光和爱 雪飘飘的意识已经从体内飞走,与冥冥之中的泥树表哥汇合,她扑进他怀里就 再也不想离开。 她不奢望好房子,草房就行,只要不漏雨,只要有一扇小窗就好。她相信这一 切都不难得到,她可以放心地撒手人世,永远地飘走,万劫不复。 小丫头的眼泪已经哭干,她站在两张床之间,看看妈妈又看看姐姐。她想,我 要是跟她们一起走岂不是更干净? 雪飘飘床头围着好几个人。孟秋容床头也围着一些人。 小红毛已顾不了太多,脸几乎贴在雪飘飘脸上。他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我姐还有气吗?” 小丫头口气非常冷静,说得在场的人心都是一惊。 小红毛惊愕地看了看小丫头,他突然感到此时小丫头比飘飘更接近死亡,他站 起身,老远就抓住她的胳膊。 “她的呼吸还很匀,她会没事的。” 小丫头蔑视地笑了笑。 “我瞧不起我姐,也瞧不起我妈,她们选择了最好走的道路,只是有去路没有 回来的路。这样也好,一家人在一起热闹。” 汤米从孟秋容床边站起来,感觉小丫头的话有种隔离感,像从另一个世界发出 来的。他预感到要出什么事,然而他却无能为力。 “小丫头,你现在不同以往,你妈和你姐都要你照顾。” 小丫头冷冷地看了看大伙儿。 “我会领着她们走过最初的黑暗,我的视力是最好的。” 她的话说得大家莫名其妙。王玲把飘飘的头发从脖子上撩到肩膀上,她听了小 丫头的话颤栗了一下,心里十分难受。外省人在北京魂里梦里都想有个好前程,但 为什么有些人的路会越走越窄?她已经历了这么多,她突然明白了许多事。她拉住 小丫头。 “小丫头,你知道我的后妈掐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她可别掐得太狠把 我掐瘫了,只要让我能走路,我就能到池塘边去,我要在水里看到我的亲妈。我每 天都这么想,我就活过来了。你现在有亲妈和姐姐,老家还有爹,你还缺什么?” 汤米说:“小丫头,医生说,药物对她俩来说已不起主导作用,现在你才是最 主要的。” 小红毛屏住一口气,又吐出来,眼巴巴地望着小丫头,“我们都不要放弃好不 好?” 小丫头挣开小红毛的手,跳开两步,她给激怒了。 “不好!什么都不好!”她冲出屋,快速跑过院子。 这是个最寂寥的季节,凉风透骨地寒冷。远处的望儿山上露出黄褐色的山石, 这里一堆,那里一堆,有一些丑。山顶上的亭台依旧只是看上去有种难言的孤单。 天空的蓝色也似乎比别的季节要淡,阳光虽然高照,但因没有热度,就显得十分苍 白。 小丫头跑过了菜农的冬季大棚,拐到一条田塍上去。那上面尽是荒草,枯黄又 潦倒。 小红毛看着小丫头的背影,依稀觉得那是飘飘,一样的窕桃,一样的娇娜。她 真的长成大姑娘了。 他终于追上了她。他却不知她是有意要他追上。她要最后羞辱羞辱他。 她猛地回过身来,差点没栽倒。小红毛扶住了她。 “你想用你的虚情假意感召我,还是做什么?” 小红毛的那撮头发已经不那么红了,透出了黑色发丝。但他的样子实在是很清 俊,有种南方人的秀雅。小丫头强压住对他的喜爱,他才知道她还留恋这个尘世。 这使她更恼怒。 “你是不是看飘飘要死了,要找个替代品?我告诉你,我就是跟老头好,也不 再搭理你。” 小红毛看着她,眼里是那种让小丫头不忍看又特别想看的神情,那让她的心喜 欢极了。 小红毛不说话,他看着小丫头健康的脸和活力充沛的躯体,想的却是飘飘,她 要是健康该多好。如果飘飘能健康,他宁愿失去青春,他不想让自己的心再疼痛了。 “如果我们都逃掉了呢?”他问得非常认真。 她怔了一怔,狠狠地问:“逃到什么地方去?” “总之是逃离这个世界。” 小丫头有一瞬的开心,小红毛愿意跟自己走一条路,可她马上又觉得他是想为 飘飘殉情,她怒视着着他。 “你想好了怎样逃吗?”每个字都饱蘸了毒汁。 “当然,那很容易。”他诡秘地笑了,把她的心笑慌了,笑乱了。 “你想什么时候逃?” “随时。” 她的心像几十个钢针一齐扎那样疼。她马上就满十九岁了,人世上的事她虽没 有全懂,可是爱情的羽翼却长得很丰满了。她只有朝着他的心上飞,无论遇到什么, 她都不能放弃。 她忍着又问:“如果现在,怎么样?” 他长长吐出口气,“可以,现在就现在吧。” 她再也不能无动于衷,她在猜他将怎样残害他自己,她的心已经疼碎了。他就 这样不珍惜自己吗?他难道就不知她多么在意他的安危和冷暖吗?她是承受不了万 一失去妈妈和姐姐的打击才想逃掉。他却为什么呢?这个傻瓜! “你是割腕呢?还是咬断舌头?要么是想滚崖?” 小红毛缓缓地摇着头,缓缓地伸出双臂。 “现在就现在吧。”他轻轻地抱住她。 她没什么准备,脑子一片空白。她有意识以后是难以克制的愤怒。她想挣脱他 的拥抱,可他却怎么也不撒手。 “你真下贱,真恶劣!你想用这个并不高明的手法欺骗我,你是做梦。你这样 做,我姐死了都会骂你的。”她哭了起来。 这地方很空旷。田野那边是近几年才兴建的上地开发区。许多搞高科技的人都 在那里。此时,那地方对两个人来说却是海市蜃楼。只有一种疼痛和一种感觉是真 实的。 小丫头越哭越痛,越哭心里越明了。她起初是为自己哭,感觉到小红毛是对自 己真心实意后,她就为飘飘哭。 “如果你现在还想逃,我们俩就一起逃。”他说得很轻很真挚。 她闻到了他的气息,那全部都是跟她的爱有关。 “可是,”她抽泣了一声:“我很脏,我已经不是完整的了。” “我知道。” 她惊诧地把他推开,想看看他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所以你就不愿接受我,是吗?”她怨道,声音极高。 他端详着她。这女孩儿的确是他最喜欢的,他现在才明确下来,她的活力和聪 颖没人能比。 “傻丫头,你不知道我在等你长大。你以前太小了。” “真的吗?我看你在骗我,你是怕我死才这么哄我。” 他把她重新揽在胸前。 “反正我们俩都要逃掉的,我骗你干什么?” 小丫头就笑了,但立即就收敛了笑容。 “我姐会很伤心,你跟我好,她死了也许都不肯原谅你。” “在她心中,有谁能替代你泥树表哥呢?任何活着的人就是做得再好也比不过 死去的人。况且他们俩的缘分无论生死都斩不断。我和她不过是相惜,也许还有相 知。” 小丫头一时还不能懂得这么多,但是有一点她已清楚,小红毛喜欢的是自己, 而不是她姐。 “咱俩什么时候逃?”小红毛两手握住她的双肩。 小丫头的心抖了又抖。 “我们不逃!我们也不让我妈和我姐逃。”她声嘶力竭地说。 小红毛就笑了,但笑得很严肃。 “你明年还要考北大,给我们老外地争光对不对?” 小丫头又哭又笑。 “你的画还要拿国外去展出,对不对?” “我还要把你领到我父母那里去,他们已经和好了,就差一个儿媳妇了。” 他们手扯着手在田野里奔跑,感觉一树一树槐花像大雪一样烂漫,散发着夺人 的清香。虽然这是在隆冬里,除了冷风没有别的,但是什么也挡不住槐花在他们心 中雪一样地盛开。 并且锣鼓铿锵。 3 汤米睡不着,在别人生死不明的时候,他不能不想家,家说到底是温暖的。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汤米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快掉线时那边才有人接。 “桑芹,你睡了吗?” “是啊,都几点了?”语气很厌烦。 “我想你。” “想有什么用?远水能解近渴吗?” “我怎么听见那么重的喘气声?” 桑芹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是女儿在发烧。” “是吗,女儿发烧了?去看了没有?” 桑芹气哼哼地说:“别假慈悲了,你能带她去看吗?” 汤米不怪桑芹,自己的确是无力顾家。他又听见很粗的喘气声。 “真的是女儿在喘粗气吗?我咋觉着像个男人在喘气?” 那边又顿了一下:“哎呀!讨厌死了,把人家捏得那么疼。” “是谁在捏你?” “是女儿。” 汤米听了嘿嘿的笑声,他敢肯定那是男人的笑声,“来吧,小乖乖,再让我……” 电话断了。 “混帐!”汤米简直气疯了,他家的床上现在正躺着别的男人。他昏头胀脑地 想立刻回到家里,只恨自己不会飞。 汤米气得眼睛看不见东西,连门都找不到了。他跳上床,推了隔壁的门,以为 那是通外面的。 在门开的时候,他脑子有了一道闪光。刚才那男人的声音分明是马明海。天哪! 这个混帐,居然睡到他床上去了。他要把他杀了,把桑芹也杀了,把所有的人都杀 了。 由于过分的气恼,汤米的腿发软,瘫坐在床上。 孟秋容已经被小红毛背到他屋里,他要为小丫头分担一点。他认为两个病人在 一起不好,她们俩会相互攀比,谁也不肯先醒来。小丫头就负责照顾飘飘。飘飘昏 睡着,仿佛什么也尔需要,小丫头又特别想跟小红毛在一起,就常跑他屋里去,跟 他一起守着妈妈。 雪飘飘突然淡悠悠地说:“汤老师,这回我真的要走了。”她听见了汤米打电 话,她也清楚汤米耍走。她的心有说不出的伤感。 汤米见雪飘飘醒了,激动得把自己的事暂时忘记了。 “飘飘,你忍一忍,不要再睡过去,我这就叫小丫头他们。” 她伸出素白而纤弱的手拉住了他。大眼睛里依然是迷茫和沉陷梦中的神色。可 她心里却从来也没这么清楚过。她不能把所有人都辜负了,她要给他一些帮助。 “你想让我死在你手上吗?” 汤米吓一跳,挤过那扇小门,到了雪飘飘床边。 “是不是我吵了你?” 她咬着下唇微微摇头。 “如果你不想害死我,你就得听我的。” “行,你说吧,要我干什么?”他是真心的,他很为她担心,如果她死了,他 会难过一辈子,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他自己也说不清。 “你上床来。”她眼里含着一汪羞涩,但却很执着,不容抗拒。 汤米又吓一跳,心很慌。 “你想害死我,是不是?如果这是我临死前唯一的要求呢?” “不,飘飘。”他把头垂下来,想立刻逃出屋去。 雪飘飘心里又难过又高兴。她没看错,他的确是个正派人。可是,难道她现在 已丑得不让男人喜欢了吗? “快来吧,一会儿小丫头回来了。”她扔出一条白腿诱惑他。 他往后躲,心里是万般滋味儿。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不幸。现在桑芹床上也有 个野男人。他就愤恨了飘飘。他想骂她不要脸,可看她清瘦而俊气的脸又很不忍心。 雪飘飘下了下决心,讥笑道:“难怪你老婆跟别人,你原来是个没用的。” 汤米的火气猛地蹿上来,他想掐死她,他伸出了手。 她不会让他做傻事,她的生死已无所谓,但却不能连累他。 “你要是有用的就做给我看。”她猛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呢喃着。 他把她身上的被子掀掉,看见了她赤裸的身体。桑芹使他蒙受耻辱,他不能立 即报复实在是难以忍耐。他想起了自己所受的冤屈和苦难,他要找一个人偿还。 他朝她扑上去时,根本没去想自己是谁她又是谁? 雪飘飘感到了再生的痛苦和隐隐的欢愉。她越来越清醒,在几分钟内看清了自 己所走过的道路。她发现自己傻极了。对于死去的人铭记是最好的方式,她所做的 已大大超过了怀念的范围,那是毫无意义的。 “天哪……”她大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汤米清醒以后被自己的行为吓呆了。更使他不知所措的是他发现雪飘飘居然不 是个妓女。 他双手捧着她的头。 “这究竟是咋回事?” 她渐渐地又回到这个世界中来。她十分羞怯,又欣慰地笑笑。 “我拼命护着我的贞洁,就是想把它交给我喜欢的人。我一直幻想泥树表哥能 把这宝贵的东西取走。当我终于明白生死毕竟殊途的时候,我就想把它给你。你不 用自责,我不怪你,并且很感激你。你使我感觉到了死亡的虚飘和活着的真实。” 他懊恼万分,心里不能不怪她:“你为什么要向我表现出你是不洁的呢?” “我要不那样做,你就不舍得碰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汤米心里又酸又热,她居然还说自己是个好人,他知道自己虚担了个好人的名 声,就像飘飘虚担了荡女的名声一样,不过是一个让他羞愧,另一个让他心痛而已。 “飘飘,你不要再这样遭践自己。既然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后果就由我来 承担。” “如果由于我的缘故能使你心中的仇恨化解成柔情,那么我连死都愿意。”她 含着羞把衣裳穿起来。她很虚弱,几次都停住手,喘息好半天。 汤米握住她柔软的手。 “你不会死的。” “我知道,因为我知道了活着是这么好,知道我活着还有价值。” 她从来没这样羞涩过,苍白的脸上都有了一抹红晕,虽然很淡。但却很好看。 她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来,她太害羞了,跟先前简直判若两人。那时的她仿佛什 么都不在乎。 “你还记得春天里的那些槐花吗?”她已穿得齐齐整整的,又把被子叠起来靠 在身后。 他懊恼的心情已经缓解了许多,心中充满了一种对他来说还很陌生的感觉。 “我们都是些走索的人。” 她抬起头大胆地看着他,“我们还是骑手,无论生活这匹马多么不驯服,我们 都要骑上它,它把我们甩下来,我们就再骑上去,直到岁月要我们变做尘埃。” 汤米欣喜地看着雪飘飘,他知道她的病彻底好了。随即他又后悔起来,他使她 又有了一些残缺。 月亮月亮照东窗, 张家姑娘好嫁妆, 金皮柜银皮箱, 虎皮椅子像牙床。 锭儿粉,棒儿香, 棉花胭脂两百张。 …… …… 李老太太断断续续地唱,唱得非常忧伤。她看着一院子的年轻男女都为爱所苦 恼,但他们个个都有权去爱,也个个都敢爱。她到现在快闭眼了还不知爱是什么东 西,她只知道自己是明媒正娶的,一辈子清清白白。可她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明白 的那一天。对于她来说来日已经不多了。 小丫头听见李老太太哼唱才想起自己需要照料的病人,风风火火从小红毛屋里 闯出来。 小丫头进屋,三个人都是一愣。 汤米脸胀得通红,不敢看任何人。雪飘飘脸也是一红。 “我刚才要水喝,你又不在,汤老师过来,给我倒了水。” 小丫头高兴极了,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她跑到院子里,张开两臂, “天哪,姐姐死不了了,多好哇!”她喊着,眼泪忽忽往外涌。 没一会儿功夫,一院子人都闻声跑出来,都为飘飘高兴。 李山说:“不死好,要是死了,我这房就不好往外租了。” 于世红推他一把,“你的境界就不能高点儿?整个一小市民!” 小红毛挤进屋,盯着飘飘左看右看的,都快把小丫头看生气了。 “你终于从自我迷恋中醒来了?” “你才自我迷恋呢?我姐是有病。”小丫头打了小红毛一拳。 “小丫头你母亲怎么样?” 小丫头猛醒了似的,拉着小红毛就跑。 “我妈会醒的,让大家费神了,都去睡吧。” 汤米像个受审的罪人不敢抬头,缩在屋角。等人都走光了,他也慌慌张张站起 来。 “我……也回去了。” “回老家吗?” 他摇摇头。那还是他的家吗? “汤老师,别忘了,我们都是些好骑手。我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对不对? 她也许有苦衷,你原谅她,给她一次机会。” “飘飘。”他冲动地捧起她的脸,“你这么善良是要招致不幸的。” “幸福也罢,不幸也罢,只要活着就好,只要能做事情就好。” 汤米不带一丝男女肉欲地把雪飘飘揽在怀里。那种陌生的感情已渐渐地露出端 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