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第一章枯死的胡杨林(2) 开始步行后,我们再也没有坐过车。跳下汽车后,士气十分高涨,部队喊着 口号、打着红旗、唱着战歌向西北开进。我们还以为终于自由了,不用吃灰了, 还能观赏西部风光,没想到越走越荒凉,全是戈壁滩。戈壁滩路难行,特别费鞋, 鞋不知道磨破了几双,脚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水泡。后来,部队走不动了,首长就 鼓励我们说:“走呀,新疆是瓜果之乡,牛奶当水喝,葡萄当饭吃。” “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 部队首长还说:“走吧,维吾尔姑娘正捧着葡萄等着我们呢;哈萨克少女正 端着奶茶盼着我们呢!” 到最后我们的口号就成了:“打到新疆去,发给你老婆!” 哈哈……这有点开玩笑,不过这都是真的。这口号管用,它鼓励着我们走完 了最后的一段路程。我们到达新疆时,新疆已经和平解放。我们进军新疆的有十 万大军,我们都是老兵,没有不想女人的。新疆解放了,要我们扎根边疆,屯垦 戍边。屯垦戍边没有土地不行,扎根边疆没有女人不行。女人就是男人的土地呀, 我们要在那土地上播种,要生产后代,我们要老婆。 打到新疆去,发给你老婆,言外之意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这和你们现在唱的流行歌一个意思。你们把“遥远”变成了浪漫的歌唱,我们却 把那“遥远”一步一步度量,只是那遥远的行程太遥远,一点也不浪漫。在我的 记忆中遥远不仅仅是距离远,遥远是有重量的。那重量就是两条腿像灌了铅,重 得让你迈不开步。当年,我和你爹去新疆就是这种感觉,我们硬是一步一步走的, 走不动也得走,你要想活命就必须走,四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只有一条路, 只有一个方向,向西、再向西…… 下部分 我当然记得那遥远的胡杨林,因为我就出生在那胡杨林边上的军垦连队里。 那个兵团的连队叫26连。 那片胡杨林现在还存在着,已经死去多年了。树死了,却不甘心,还站着。 站着死其实就是另外一种生呀,那些树便幻化成另一种生灵活着:有的像秃鹰, 有的像苍狼,有的像独臂大侠,有的像长发美女;有的在歌唱,有的在哭泣,有 的在沉思,有的在眺望…… 它们集体耸立在那里,一边阻挡着塔克拉玛干的风沙,一边向远处已经改道 的河流呐喊。那是一种寂静的呐喊,却又惊天动地。 听人说,“胡杨树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枯”。难道 它们真的在那里站立了千年?当人们发现它们时,它们已经站成了雕像。 那些雕像让人害怕,牛见了会摇头,马见了会惊慌。 那些胡杨林在兵团26连的西南方,谁也说不清楚它有多大面积,那胡杨林是 26连的西南屏障,它挡住了塔克拉玛干的沙漠。胡杨林顺着一条塔里木河的旧河 道生长,就像列队的士兵方阵。它们本来和河流共同防御沙漠的进攻,可是在紧 要关头,河流独自撤退,改道了,本来茂盛的胡杨林被抛弃在大漠边缘。河,流 走了,胡杨树却走不了,它们独自抗击着干热、寒冷、风沙、盐碱、干旱,它们 独自阻挡着大漠的进攻,用死捍卫了自己的诺言。 那片胡杨林就像一群逃难的人群,它们的形状怪异,有的就像呐喊,有的就 像眺望,有的好像正在奔跑。倒下的似乎有些绝望,站着的却还不甘心。高大的 树枝昂起头来向上天祈祷嚎啕;矮小的树枝伸出手来向大地匍匐叩问。胡杨树保 持着各异的姿态,就像被上天点了穴位突然静止了。它们也许昨天才到达,也许 已经到达了千年。在夕阳下,那胡杨林镀成了金身,显现出一种佛光,有一种夺 人魂魄的力量。 胡杨,在维吾尔语中叫“托克拉克”,意为“最美丽的树”。胡杨树有粗壮 的根,圆阔的叶,遒劲的枝,深沉的根。根扎在沙丘上,哪怕是十米以下的地方 有水,它都能活。胡杨也分雌雄,母的长籽生絮就像雾凇。胡杨的种子像蒲公英 的种子,花絮能随风飘散,只要有水它就能生根发芽,哪怕水是苦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