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第三章哭与诉(6) 为了纪念英雄艾合坦木的英勇反抗,在他英勇就义的地方,修了清真寺,形 成了坟地,他们的墓地被后人称为“布祖尔尕”,即伟大的墓地。刀郎人自觉为 其守墓,直到今天。每到回历的8 月15日“吐乃克”之夜,整个南疆的刀郎人都 会从远方赶来,为亡灵祈祷。 刀郎人的家园被占领之后,从此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准噶尔人随时纵兵抢 劫,刀郎人没有了领地,生命没有任何保证。为了反抗准噶尔人的压迫和掠夺, 刀郎人举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暴动。每一次暴动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每一次暴动 都以悲惨的结局而结束。 刀郎人反抗压迫、争取自由的信念,吸引了各地不同民族的穷苦人加入, “刀郎”的队伍不断壮大。最初的刀郎人是蒙古人与维吾尔人的融合,后来的刀 郎人已成了各民族穷苦人的组合,成了聚集反抗的代名词。在漫长的岁月中,刀 郎人为了躲避追杀,远离人世,在荒漠旷野,在原始胡杨林中狩猎游牧,从事落 后的农耕,过着艰难的生活。 在闭塞的环境里,刀郎人形成了独特的生活习俗和语言,以及文化心理。到 清朝初年,已与其他维吾尔人迥然有别。在椿园《西域风土记》中有这样的记载 :“此等回人,以迁徙为常,性与各城有异,已成为回子中别一种了。” 即便到了近代,在盛世才统治时期,新疆的战乱也十分频繁,汉族和少数民 族、少数民族之间经常爆发冲突。无论是什么军队,只要路过刀郎人的栖息地, 必然纵兵抢劫,刀郎人在这期间又经历了多次灾难。 对于这样一群人,他们早就有满肚子的委屈了,祖祖辈辈已经憋得太久了。 当1950年的某一天,当我爹将他们的羊群消灭在荒野上之后,他们以为灾难又来 了。他们知道无力反抗,不是这些有枪的汉人军队的对手,他们剩下的只有用一 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痛苦和绝望,那就是对天恸哭。 当我们了解了刀郎人的历史,对他们的恸哭也就理解了。 他们的哭声肯定是发自肺腑的,绝对没有嬉戏的成分。要哭就放声大哭,高 亢能入云端,低吟能沁人肺腑,哭变成了一种悲怆的呐喊。哭羊只是原因却不是 目的,哭才是目的。哭就像是一种仪式,是哭本身,为哭而哭,哭就是最好的内 容。 他们当时不了解解放军,正如解放军也不了解他们一样。刀郎人都是穷苦人, 他们要是知道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他们可能就不会用哭来表达自己的绝望和痛 苦了。正如后来发生的那样,当他们知道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后,他们开始唱, 开始舞蹈,他们有刀郎木卡姆。 后来,马指导员和我爹不止一次参加过刀郎人的麦西来甫,当他们亲耳听到 刀郎木卡姆的吟唱后,他们发现刀郎人的哭和唱有异曲同工之妙。 “刀郎”这个名字显得很冰凉,这应该是对塔里木河沙漠边缘人的通称。我 们其实是刀郎地区的汉族人,马指导员所说的维吾尔人应该是刀郎地区的维吾尔 人。这样看来,无论是维族人还是汉族人,我们都是刀郎人。我们这些土生土长 的兵团人的下一代也应该算是新刀郎人。 一般情况下,人们把生在新疆又长在新疆的汉族人都叫“新疆白坎”。“白 坎”是维吾尔语,人们把报废的坎儿井叫做“白坎”,形成新疆方言,意为无用、 废物的意思,是对头脑简单之人的贬称。自称白坎是一种自谦和自嘲。 我出生在沙漠边缘的绿洲,那些绿洲只有代号没有名字,比方26连,那就是 我的故乡。只有我才知道26连的含义,那里有我们的果园,我们的菜地,我们的 庄稼,那里有我们死后的归宿——胡杨麻扎。 那片死去的胡杨林后来成了兵团人的“麻扎”,当地人称之为“胡杨麻扎”。 所谓的麻扎是维吾尔语,就是“墓地”的意思。在那些死去的胡杨树旁埋葬着死 去的兵团人,人树合一,墓碑和树干一起竖立着,墓碑记录着死人的姓名,胡杨 树却幻化出死人生前的模样。比方:在某一棵胡杨树旁埋葬的是一个女人,那死 去的胡杨树天长日久就越来越像一个女人;如果埋葬着一个老人,那胡杨树的腰 会越来越弯,就像一个驼背的老人了。站在胡杨麻扎旁,望着那一棵棵枯死的胡 杨树,不看墓碑你就能判断出树旁埋葬着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关于我爹的人羊之战,我在当地史志办油印的小册子中居然也查到了。那上 面是当成民族团结的典型案例来写的。说,某连连长在一次执行任务中,遇到大 风,由于能见度差,在风中误将维吾尔老乡的羊群当土匪打了,维吾尔老乡非常 生气,也十分伤心,当时抢了那位连长的军帽,并且用羊鞭(一说是马鞭)打了 那位连长。那位连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没有发生冲突,维护了民族团结。后 来,那个村的维吾尔老乡和我兵团连队建立了军民鱼水的关系。 事实上,我爹并没有成为学习的榜样,正相反,为此受了处分,罪名是破坏 民族团结。我爹被关了五天的禁闭,全团通报批评,差点被降职处理。好在团长 认为,人羊之战,不能怪胡连长,部队刚进疆不了解情况,情有可原。 马指导员后来说,乌斯满匪帮当时太猖獗了,你想呀我们的司令王震都成了 剿匪总指挥了,要不是情况危急,怎么让一个司令当剿匪的总指挥,要是一般的 土匪,派一个团就解决问题了。当时,战士们的弦绷得太紧了。 马指导员给我讲他们进军新疆的故事,他人虽然就在新疆,可他总是站在 “口里”的角度讲那些故事。新疆人对内地称呼为“口里”,是以嘉峪关为界的, 这就像东北人把内地叫“关内”一样,他们是以山海关为界。 马指导员说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其实他就在那遥远的地方,讲的 是脚下发生的故事,他用一种反观的口气说话,人在新疆心却在口里。马指导员 将自己置身在远方的远方,遥远的遥远。让人觉得远在远方的人比远方更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