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和宋英夫陪一位英国学者游览故宫。那天,正下着浓雾,空气混沌滞重。我 们转了一个又一个宫殿,似乎仍然觉得里面飘摇着阴森的黑影,心里挺不舒服。走 出门,英国学者忽然幽默地问:“啊,中国皇帝住在这些潮湿的大屋子,会不会发 霉?”我俩先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他好像一下子说了大家内心深处的某种感觉, 黄色琉璃瓦的屋脊随着我们笑声在雾里荡漾。 从故宫博物馆出来,这位英国老头儿另有约会,坐一辆出租车走了。英夫要去 景山公园,我也跟他一起去了。在散发淡淡脂香的参天古柏间,我俩转悠一会,又 顺着蜿蜒台阶,爬上万春亭。极目望去,紫禁城、前门楼、后海以及幢幢高楼都在 雾沼中仿佛变为颗颗的盐粒晶体,在朦胧之中若隐若现。 英夫捧着下巴颏,深有感触地对我说,唉,在五十年代,我和水泊经常到这儿 来。水泊写了一部《崇祯皇帝传》,没有写完。在那种文化气氛下,他是没有办法 写完的。他笔下的崇祯皇帝,不仅仅是一个末代皇帝,关键的,是一个有痛苦复杂 心灵的人。这个皇帝,自认为要对整个封建王朝负责任,肩上担了太沉重的担子, 企图挽狂澜于既倒,最后,还是失败了。中国的许多知识分子很同情他。在观妙亭, 一九二○年曾经为他立过一块碑,上书:“明思宗殉国处”。 我点一点头说,那块碑似乎在文革中被红卫兵砸掉了。 是呀,以前水泊和我在那块碑前谈了许多独特的见解。他认为,崇祯皇帝严重 的性格缺陷是刚愎自用和猜疑,致使对政事措置失当,朝令夕改,赏罚不明,又加 派沉重的赋税,置老百姓死活而不顾,最后导致了政局的不可收拾。作为当国者, 他不能不负责任。但是,更多的责任实际应该归他的父亲和哥哥来担当。明史说, “明之亡,实亡于神宗”,是很有道理的。崇祯登基后,人心已坏,国势已衰,各 级官吏的全面腐败已造成了明王朝的崩溃形势,他却仍然不气馁,企图拯救危局, 殚心治理,若昔撑持十七年,颇不容易啊!这在亡国君主中实在少见啊! 这么说,他也是一个充满矛盾和冲突的“双重性格”,也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啊! 确实如此。说这个人很奇特,就在于他从来不是个庸懦无能的人。他的性格很 刚强,从不沉溺于酒色,孜孜求治,费尽心机只想搞好国家。史书记载,田妃的父 亲田弘遇为讨他的欢心,把大名鼎鼎的陈圆圆献给他,面对这个能歌善舞的绝色女 子,崇祯却心不在焉,没有一点儿兴趣。因为,他感到自己身上的责任太沉重了, 充满无力回天的苦闷。他又不想干脆放弃这种责任,今朝有酒今朝醉,国事管他娘! 甚至想跟命运拗一下,再做一个中兴之主。实际上呢,他又发觉自己的能力是多么 微弱。我想,这种沉重的心理压力不能不使他的性格更加复杂,他猜疑多变,暴躁 残虐,也反映了情绪的抑郁和阴暗。 哈,这也是一个君主的“痛苦人格”呀,也是儒家伦理道德这片土壤中滋长出 来的! 那种痛苦心情的极点,就是他自尽于景山的前夕。这位性格刚毅的末代皇帝, 几乎神经错乱了,他挥剑杀死了袁妃,又杀了他的幼儿昭仁公主和几个嫔妃。他要 去杀皇后,皇后掩面疾走,回宫殿后自己上吊死了。女儿长平公主吓得痛哭起来, 他哀叹道:“不幸生在帝王家!”也一剑砍去,女儿举臂遮挡,右臂砍断昏倒在地。 他杀她们,自以为是爱她们的表示。他不愿意让她们落入农民军手里,再受污辱。 真惨! 当时,农民军已攻入内城,崇祯皇帝亲自跑到前殿鸣钟召集百官,无一人响应。 他手下的那些大官们和亲信太监都已经做好了投降的准备,当然不会理他。他也只 好跟太监王承恩跑到了观妙亭那儿,赤足轻衣,乱发盖脸,与王承恩相对,在一棵 老槐树上吊自杀了。临死时,他在衣襟上写了一段话,大意是说自己得罪上天,便 遭天罚,都是诸位臣子误了自己。自己没脸去见祖宗,应自去冠冕,用长发盖脸。 尸体任人分裂,但不要伤百姓一人。他的心情是极为凄凉的!真有点儿死不瞑目。 一幕悲剧结束了。我摇头叹息说,崇祯皇帝的一生应该说是一场深刻的悲剧啊。 问题不在于此,崇祯皇帝个人的悲剧结束了,而中华民族的悲剧才刚刚开始! 崇祯皇帝的死亡,明王朝的崩溃,并不是结束了一个旧时代,换来一个新时代啊, 接踵而来是一场民族的大劫难。先是吴三桂勾引满清异族入关,然后,就是连绵不 断的战争,大屠杀和大破坏呀。农民军和满清军队与南明军队,以及各式的杂牌军 队厮杀一团,凶猛的满族人为镇压反抗,常常采取屠城政策,扬州十日,嘉定屠城, 江阴屠城,一座又一座繁华的城市顿时被夷为平地!清史记载:“弥望千里,绝无 人烟。”有时,走数百里路,不见一户人家!又加上满族统治者摆脱不了落后的游 牧民族习俗,大量圈占土地,更破坏了社会经济,使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一下倒退 了几百年! 宋英夫沉默了,用瘦骨嶙峋的手缓慢抚摸着皱巴巴的面孔,迷惘的目光又转向 亭子外面。太阳已经从厚厚的灰云层中挣脱出来了。由灰而白,准备喷射出凝聚着 的光芒。近前的一片松柏树,变得青翠欲滴。而远处雾色朦胧的城市,更像深浅不 一的荒岗,影影绰绰露出来。可以看见红墙黄瓦的故宫建筑群了,那些宫墙、护城 河、角楼等建筑还很模糊,却能隐约见到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的黄琉璃筒瓦了, 真是金碧辉煌,豪华壮丽。在雾的轻纱下,车流汹涌的长安街更仿佛是一条灰色长 蛇在蜷缩爬行。 我望着这座突破了迷雾的古老城市,内心出现了一种宁静又略有点儿虚幻的心 境。又一种幻觉,我似乎立即就能目睹极为气势磅礴的景像,是从九天倾泄下来的 汹涌瀑布,还是一个绚丽斑斓的美丽世界,还是别的? 宋英夫又转过脸孔,用手轻轻拍打着膝盖,对我说,历史的发展是莫测的,它 常常会出现一些转折——既是偶然又必然的,就深刻影响到一个民族和国家的命运。 对,我记得郭沫若在《甲申三百年祭》中有一个看法,若是没有满清异族的入 侵,使社会生产力受到很大破坏,中国有可能较早地进入资本主义社会。 这就是所谓的“萌芽”说,这个观点在史学界影响很大。大多数人赞同这个说 法,或许是因为毛泽东的论断影响而成的。毛泽东说:“中国封建社会内的商品经 济的发展,已经孕育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如果没有外国资本主义的影响,中国也将 缓慢地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有一些历史学家为了证明这个观点,搜集了不少资 料,例如工商业已经迅速繁荣起来,许多具有纯粹商业性质的市镇在发展,市民阶 层对封建官吏超经济掠夺的反抗,明清统治者实行某些有利于商品经济发展的改革 等。他们说,这些都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的萌芽,这样的萌芽再发展下 去,就是资本主义了。 哦——为什么这些萌芽又没有发展起来呢? 就是这个问题啦!水泊是反对这个观点的。他认为,这是一种单一的经济决定 论的看法。假如说中国封建社会可以自然生长出资本主义,就是忘记了资本主义并 不是纯粹的经济现象,也是一种法权体系,法权体系属上层建筑。而并不是只有经 济基础才决定上层建筑,有时上层建筑更能起反作用,使什么样的经济结构生长或 生长不出来。譬如,在公元1000年时,中国宋朝与西欧相比,经济处于遥遥领先地 位,雇佣劳动,工场手工业和商业,还有城市与对外贸易等都已大规模发展起来了。 而当时的西欧在西罗马帝国崩溃后,城市生活和国际贸易已不复存在。再稍后一些, 到了元朝,从威尼斯来的马可·波罗见到北京、杭州等城市也是惊为天堂,但是, 已经有了那么强大的资本主义“萌芽”了,又为什么资本主义没有在中国发展起来, 反而在没有“萌芽”的欧洲发展起来呢? 罗水泊先生提出这个问题很有道理!它实际上也一直徘徊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 的心头。水泊先生的进一步看法又是怎样呢? 水泊后来又重新研究欧洲历史,写出的两本书《古希腊札记》和《罗马帝国文 化与基督教》都是探讨这些问题的。他以为,世界上有两大文明体系。西方文明是 由古希腊文明、罗马帝国文化和基督教思想汇集而成的。例如,古希腊城邦抛弃了 “万民之王”的最高政治权威,采取同盟的形态处理各邦关系,内部发展法制、民 主政制,确立了公民权利观念,个人创造能力有充分发展的佘地,文化得以独立发 展,古希腊文明创造了西方现代资本主义制度的雏形。另外,雅典的民主思想,也 是随其海上权力一同兴起的。以后,近代西方资产阶级革命的社会前提,也是从哥 伦布发现新大陆开始,海外贸易获得的巨大利益,促进了欧洲国家的资本原始积累。 这样,西方文明在吸收东方文明的基础上,很快超过了东方。 对的,以后的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还有启蒙运动都是从古希腊文明的源头开 始的。 水泊的那两本书你可以看看,他还介绍了罗马帝国文化和基督教文化对西方文 明形成的贡献。在《东西方文化精神概观》一书中,他又分析了中国文化的特点, 这是东方文化的主要潮流之一。水泊称其为“道统文化”或“皇权文化”,一针见 血说:“就是以政治权威为无上权威,使文化从属于政治权威。”它的主干就是儒 家的封建伦理道德文化,其核心是宗法和封建社会的“礼法”,以其强大力量支配 社会,甚至经济发展也受到了限制。它另一特点是阻滞中国社会的发展。使其陷入 破坏——修复——破坏的无休止大循环中,就连崇尚传统儒学的梁漱溟先生也哀叹 道:“假使中国没有西方文化进来,则再过二千年其生活仍不变。” 罗水泊先生是不是认为,内因是变化的决定因素,应该从中国文化和社会内部 去寻找问题的根源? 他对崇祯皇帝感兴趣也是基于此的。他认为,明朝亡于清,肯定不能只怪一两 个人,而是当时整个社会的全面腐败引起的。崇祯皇帝想收拾一下这个混乱局面, 但非人力所及。这种社会全面腐败,固然要统治阶级负责,也有我们民族的弱点造 成的。水泊对中国传统哲学与社会心理都有零散而精辟的看法,那本笔记也是他读 史料搜集到的一些故事,又演绎成了小说形式。顿一下,英夫面容肃然,又看我一 眼,水泊认为,任何历史实际上都是一部当代史! 细雨飘下,吴伟业的脸上湿漉漉的。街市上,人们都有一种茫然的急匆匆模样, 或是披起了蓑衣,或是戴起了竹斗笠,或是举起了油布伞。当街的那些摊贩们,也 纷纷收起摊子四散走开。灰色苍穹真像要硬压下来,挤碎地上的茅屋和瓦房,显得 特沉重,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霉味儿土腥味儿。 吴伟业仍然缓慢背着手踱步走,跟在他后面的仆人吴福却有些吃不住劲儿了, 他唤了吴伟业一声: “老爷……下雨啦。” “哦。” “我们先回万寿宫吧。” “不,我们还是去湖边。” “老爷,我们没有带伞,要是淋了雨怎么办?”吴福有些着急,“我不要紧, 就怕您,您的身子骨……” 吴伟业仰起头,望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有些百无聊赖的感觉,他只想漫无目的 在雨中走一走。“不要紧的。”。他只简单回复一句,仍然往前走。雨未下大,飘 飘洒洒几个点子,像是顽皮孩子用手指弹过来的几滴水珠,落在吴伟业的脸上,身 上,清爽爽的,又仿佛有一种陌生感。 他很喜欢这雨。在他的诗里,曾经多少次描写了绵绵淫雨中的苦闷心境。滴滴 嗒嗒的雨点声,终于使他胸内凄凉与悲哀的情绪得以散发,冰冷的雨点真好像落到 了心里。 回过头,他才发现吴福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吴传业有些气恼了。他想,这家伙是不是跑到哪里去避雨了?转念一想,吴福 是绝对不会弃下主人不顾,自己跑去避雨!那么,他去哪儿了?吴伟业正举目四下 索寻之际,却见吴福气喘吁吁提着两个大斗笠来了,“老爷!老——爷!我在旁边 铺店买来的,您戴上吧。” “好,好啊!”吴伟业拿过这大斗笠,很好玩地翻来覆去看着,又把它戴在头 顶上。这顶大斗笠压在头上沉甸甸的,他觉得有些不太舒服。取下斗笠,他抹了一 把湿呼呼的光头皮,心里又起了一阵阴云,记得那天朝廷下了薙发令,清兵押着剃 头匠到各家各户强迫薙发,他正在书房里,忽然妻子郁氏领着一家子人推门闯进来, 妻子郁氏噗嗵一声领头跪下,家人跪下一片。他大惊,忙去搀妻子起身:“怎么着? 怎么着?这是怎么着?” 妻子双目一合,流下两行热泪:“夫君,薙发是不得已的事……” 他明白了。其实,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妻子还是没有看明白他呀,他若 是有心殉明朝故主,早已死了不知多少回了!又何必苟延至今呢。他苦笑一下,什 么也不想说。只是向吴福挥了挥手,示意让他请那个剃头匠进来。剃头匠很识眼色, 他进来以后不多言一句,迅速摆好了挑子,就来为他剃头。吴伟业紧闭双眼,只听 见铜盆响,还有刀子在荡刀布“嚓嚓”几声荡刀响,接着,仿佛有一条冰凉的小青 蛇在脑门上飞快地蜿蜒而行,他的心里一阵颤怵。待他睁开眼睛时,只见额头的头 发已经去了一大片,露出了青色的头皮。他向青铜镜瞥一眼,看到自己的怪模怪样,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像发疟似的哆嗦起来…… 走了一小程,绵绵雨点又大了一些。一路上,摇晃着许多棕色斗笠和褐色油布 伞,细雨飘在人皮肤上凉嗖嗖的,他挺喜欢这种感觉。灰色的石板路面上光滑发亮, 一片一片新叶闪烁着绿色的光。他摸摸身后蓬松的一条大辫子已经是湿漉漉的,又 摸摸身上的天蓝洒花直裰,似乎也盖上一层冰冷而有渗透力的苔藓一样的水分。他 很想在雨中多走一会儿,手里提着大竹斗笠晃荡来晃荡去,横扫着绵绵飘洒的细雨。 他脚下的朱履白袜也已经湿透了。 走到湖边,却见柳荫下泊着一艘灯船,船家朱三正在船头上了望。看到吴伟业 带着吴福来了,心里很高兴,跳到岸上,嚷道:“吴大人,下雨了,以为您老来不 了呢!” 吴伟业笑笑。吴福却抱怨地说:“我劝老爷回去,他偏要来。你看,衣服都湿 透了。” “不要紧,船里有两套衣服,不嫌粗陋,先换上吧。”他又扶了吴伟业一把, 叫道:“跳板走好。” 跳板搭得很稳,但是,朱三怕吴伟业脚下湿滑跌跤,就将长长的竹篙的一头搁 在船舱上,另一头自己拿着,要吴伟业扶着过去。上了船,船娘朱三嫂立即取出了 朱三的两套上好的绸衫裤,还有鞋袜等物,由吴福伺候着吴伟业在后舱换了。朱三 又拧一把热毛巾给吴伟业送去。吴伟业在脸上揩了一把,精神一振,意态闲豫地步 出前舱,那里摆了一张可客八人的云南大理石红木圆桌,又放了两个红木圆凳。桌 上放着果物和盖碗茶,吴伟业过去,端起温热的茶碗,轻抿一口,苦涩的茶水使他 神清气爽,便笑着问朱三: “你以为我来不了,为何还在船头张望?” 朱三憨笑说,“我又想,您说不定会来呢。若不来,也会派个人来通知我。” “下雨才好呢。”吴伟业向船窗外看去,雨更大了,湖上烟雨迷蒙,“我这是 游湖赏雨。” “游湖赏雨?没听说过。”朱三乐了。 “朱三,你这里有好酒么?” “我这里有一坛子人参、当归、红花泡的酒,是崇祯十年的,不怎么好。大人, 您凑合着喝吧”。 “崇祯十年?”吴伟业喃喃自语地说。他怔了一会儿神,才挥挥手说:“好的, 拿来我尝尝吧。” 崇祯十年,京师里掀起了一场风云变幻的政治斗争。 复社自从崇祯二年成立后,渐渐成了气候,朝廷大臣、文武官员及官宦世家子 弟竞相加入,有几万余人,政治势力也越来越大。复社以东林之嗣自诩,首先就遭 到了与阉党有关的人攻击,也遭到另一批与东林素有积怨的人们记恨,复社处于日 益严重被围攻的境地。这年三月,苏州人陆文声请求加入复社未成,心中耿耿于怀, 遂赶赴京城,弹劾复社,说张傅①等人是“倡复社,乱天下”。以后,又有苏州推 官周之夔赴京上书弹劾张溥等人“树党挟持”,意图谋反。这些人都是在内阁首辅 温体仁的唆使下对复社进行政治攻击的。温体仁企图通过陆文声的弹劾来乘机对复 社制造大狱,甚至替崇祯拟了严旨来究治此案。崇祯却将此案交御史倪文哄核查, 倪文哄呈文为复社辩诬。以后这一案虽然不了了之,倪文哄却被温体仁挟嫌借故降 职。紧接着,温体仁又指使张汉儒汗奏与复社关系极为密切的钱牧斋、瞿式耜居乡 不法事,并又一次为皇帝拟旨欲置这两人于死地。钱牧斋在复社的帮助下,走了司 礼监曹化淳的门路,终于使温体仁罢相,并压服了浙党。 ①张溥字天如,晚明时期政治团体复社的领袖。 温体仁罢相后,对复社的攻击略有缓和。复社的头面人物也开始有意识地在朝 廷中寻求支持者。吴伟业的老朋友,复社的重要骨干吴昌时从北京向江南的张溥等 人发出建议,要已回乡的首辅周延儒复出,非此不足弭祸。周延儒是一个狡黠圆滑 的大官僚,他过去参预执行过迫害东林、复社的勾当。他在第一次被罢相后,为了 培植自己的势力,多方拉拢复社。复社再次捧他出山,只是政治形势的需要。参与 决策的重要人物除党魁张溥外,还有钱牧斋等人。吴伟业此时已转官为南京国子监 司业,也正在江南,参预了机密。他们秘密派人进京给吴昌时传递密札,为防止泄 密,教送信人熟读此札,割成碎片,再藏于烂棉絮之中。进入北京以后,再用“蓑 衣婊法”将密札连缀成篇的。为了贿赂宫内太监,打通关节,他们搜集资金时用招 股的办法,甚至阉党骨干分子冯铨、阮大铖也分任一股,每股银一万两,他们还提 出一些政治条件。那时,吴伟业还有些清高,他对此有些不以然,有一次他提醒张 溥,与阉党分子搞到一起总不好吧。张溥却付之一笑。一天,在宴席间,张溥极有 深意地对吴伟业说:“骏公,你毕竟是诗人!”其言外之意是在说他太幼稚天真, 对政治太外行吧?在那些日子里,这些纷纭复杂的政治斗争和政治活动也的确叫吴 伟业眼花缭乱。 张溥这人颇有些政治手腕的。当时,他们虽然已经为周延儒复出打通了关节, 准备好了条件,可是周延儒却不愿意再投入到党争的漩涡里去,更想在家里过安乐 日子,事情已经很紧急了,周延儒的态度仍然暧昧不明。张溥想了个办法,他知道 有个寡妇随人私奔,那寡妇婆婆前去告官,寡妇怕官衙门缉捕,又投入周府,被周 延儒纳为小老婆。张溥见了管辖此地区的张道台,让他写一张捕那寡妇的硃单,揣 在身上,又去见周延儒。在周府,张溥出示那张硃单,周延儒一看硃单上甚至有许 多涉及到他的言语,不禁勃然大怒。张溥却微微一笑,对将硃单撕个粉碎,道: “此小事不足介意,你现在若还是在家高卧不起,将来祸有大于此者!”周延儒明 白了,也旋即答应立即出山。张溥又对他说:“公若再相,易前辙,可重得贤声。” 周延儒也回答:“吾当锐意行之,以谢诸公。”周延儒很快就收拾了行李进京,他 坐了一艘巨大的楼船,上树一面大纛绣着“东山再召”,一路笙歌,游山玩水,去 做首辅了。 周延儒再相,颇有除旧布新之意。一批与复社有关的人物,例如郑三俊、刘宗 周、范景文、倪元璐等人又得到了重新起用。就在此时,张溥却一夕暴死。据说, 当张溥暴死的讣闻传到周府时,周延儒似在意料中,态度无所谓地对身旁幕僚们说: “张天如怎么会突然死了呀?”既而又缓缓地说:“张天如死了,我方好做官。” 幕僚们听到这话很惊奇,问道:“您平日常说天如是您的好朋友,倚为干城,怎么……” 周延儒却取出两册抄本向幕僚们一晃道:“唉,你们不知道啊,这两本大名册,都 是天如要杀的人。教我如何杀得尽!”他的幕僚们大惊失色。原来,周延儒再相, 是张溥捧他上台的。张溥的严格条件之一,就是要周延儒为他杀尽异己。这使周延 儒极其为难,也是无法做到的。但是,张溥坚持这个条件不让步,谁也无法说服张 溥。就在这矛盾无法解决,几乎要发生政治危机的情况下,吴昌时使用了非常手段 解决了危机,他毒死了张溥。这些故事传闻到了吴伟业的耳朵里,他只能默默无言, 不置一词。张溥是他的老师,周延儒也是他的老师,吴昌时亦是他的密友,所有的 一切,他还能说些什么?这也是他的明哲保身之道。 他还记得,就在十年前,他和吴昌时也曾在这嘉兴城南的鸳鸯湖上(亦称南湖) 租了一条极大的画舫,在这里笙歌欢宴,酣饮通宵。这正是吴昌时得意之时,他以 前不只一次对吴伟业说过:“我若有朝一日为吏部郎中,死而无憾!”吏部掌握了 朝廷用人大权,因此为吴昌时所垂涎。周延儒入阁,为了酬谢吴昌时的一片苦心, 终于破格将其转为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志得意满,意兴遗飞,那一天,笙歌嗷 嘈直到两更,吴昌时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他跌跌撞撞地搂住一个歌妓说:“不行! 不……行!这一回……非,非得香一下脸孔才行……” 歌妓娇笑着推开他凑过来的脸:“你的嘴巴酒气熏天……太臭!我不要!” “非要,非要……不可!”吴昌时一挥袖子,打翻了桌上的盘子,强搂过歌妓 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满桌的人们拍掌狂笑。 吴伟业也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可他还能自持。见一般人都尽情笑闹,他心里 却突然感到惆怅厌烦,一个人悄悄离座,走到船头的甲板上眺望着那一钩上弦寒月。 此时虽然已至深夜,却仍是满湖的画舫灯船,笙歌盈耳,灯烛辉煌。一艘一艘的船 上都挂着各式各样的绢制彩灯,一团一团的红色光晕,在飒飒吹来的湖风中,摇摇 悠悠,将那水波淑艳的湖面,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色彩。 “骏公,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吴昌时寻了出来,把手搭在吴伟业的肩膀上, “外面不冷么?” “有点儿头晕,正要吹一吹风。”吴伟业指着夜天中极清朗的月芽说,“你看, 这月亮多好。我实在贪看这月夜里的一湖苍茫烟水。” 吴昌时也站了一会儿,才说:“哦,都深夜了,湖里还有那么多灯船。” 吴伟业忽然笑着问他,“我与你斗一斗机锋如何?我要问你,这许多艘船里装 的都是什么?” “是人呗。” “否,否!” “是繁华富贵。” “否。” “那么,你说什么?” “是梦。” 他俩都不说话了。站了一会儿,吴伟业望着黑夜中波光闪闪的湖面,慨叹道: “这湖水……多静呀!只怕是,风平浪静之后又是波浪滔天。” 吴昌时短促地一笑说:“聪明人的办法是,趁着风平浪静好行船就快些行船。” 说完,他径自走进船舱里去了。 吴昌时这以后实际上成为了周延儒的高级幕僚。他每天下班后,立刻更换便衣, 去找那些熟识的宫中太监去打探消息,测听崇祯帝的意向。他甚至能直接到宫中太 监的卧室去,朝廷里的政治消息他都能及时掌握。然后,他与周延儒互相通气,利 用手中的权力,招摇过市,买弄信息,驱逐异己,呼吸通天。这就必然遭至科道官 们的强烈不满,原来曾被周延儒得罪的锦衣卫官员和太监们也秘密搜集证据,欲将 他俩置之死地。周延儒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千方百计讨好崇祯帝的宠妃田妃,甚 至进奉了用金缕织成的三寸绣花鞋,并在鞋底细书一行:“臣周延儒恭进”。有一 天,崇祯帝无意中去田妃宫中,看到绣花鞋很精巧,拿起来赏玩,却瞥见了鞋底的 那行字,从心中鄙薄周延儒的品行,开始愈来愈疏远他,并有了提防猜疑之心。终 于,崇祯十六年五月,周延儒因贪贿纵敌之罪贬归故里。以后,给事中郝昌、礼部 郎中周仲琏、御史蒋拱宸接连上疏弹劾吴昌时与周延儒二人。崇祯皇帝大怒,七月 二十五日在文华殿召集文武百官大臣亲自审理吴昌时一案。崇祯帝身着素服,满面 怒容,由年龄幼小的皇太子和定王陪同坐在殿上。殿中弥漫着惊恐的气氛,文武百 官们望着殿中摆设的诸般残酷刑具禁不住两腿直打哆嗦。 审问开始,崇祯帝声色俱厉地诘问吴昌时“通内”之事。吴昌时极力辩解: “祖宗之制,交结内侍者斩,法度森严,为臣虽然不才,岂敢犯法?” 崇祯皇帝立刻传御史蒋拱宸上堂对质。御史蒋拱宸走上阴森的殿堂两腿已经软 了,浑身直打哆嗦,匍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崇祯帝更加愤怒,喝叱退了蒋拱宸, 厉声令吴昌时招认。 吴昌时始终不招认,还顶撞道:“皇上一定要治臣这个罪,臣何敢违抗圣意? 也自应承受。但若要臣屈招,则实在不能。” 崇祯帝暴跳如雷,命令太监当场给吴昌时用刑。 一些大臣上前奏道:“在宫殿里,皇帝陛下面前,过去没有用刑的例子,乞请 皇上将吴昌时送付刑部审问。” 崇祯皇帝说:“此辈奸党,神能通天,只要离开这里三尺远,他就能作弊,使 别人不能据法从公审问!” 大臣奏道:“在宫殿和皇帝陛下用刑,实在是三百年来未有之事。” 崇祯皇帝则回答:“吴昌时这厮,也是三百年未有之人。” 大臣们张口结舌,叩头而退。崇祯帝立命行刑,太监们将夹板一紧,只听吴昌 时一声凄厉的惨叫,顿时就昏了过去。大臣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崇祯帝身边年幼 的皇太子和定王也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崇祯帝却仍不肯罢休,待吴昌时稍清 醒,又命令司刑太监继续拷打吴昌时,直打得他两胫折断,昏迷不醒。整套刑具用 毕,吴昌时被打得死去活来,他终于招供。崇祯帝又叫来了周延儒的门客董心葵, 追问他周延儒行贿受贿之事,董心葵连连磕头回答:“记不清了。”崇祯帝将一个 本子扔在地上,就是周延儒的受贿名单,他愤恨交加,大发雷霆,竟一把将案桌掀 倒在地,拂袖而去。 五个月后,崇祯帝自己也吊死在了煤山了。 站起身,吴伟业走到船舷旁,绫制的绿色窗帘已有些破旧了,船舱中的油漆也 已经斑驳脱落了。他扯开窗帘,望着鸳鸯湖凄迷风雨下的浩渺烟波。一股水腥味儿 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混沌迷蒙的灰色天空,飘洒着绵绵的细雨, 仿佛在苍茫烟水中织成了一片细密的灰色网。他眺眼望去,处处是迷蒙的灰色,湖 边的柳树,岸上的房屋,湖中绰绰约约的几点风帆,都被掩入一片灰色的烟雨里了。 他又侧耳仔细分辨着雨声,有好像噼噼啪啪落在船篷和甲板上,也有好像嘀嘀哒哒 落在水里,依稀混成一片。他听了一会儿,哗哗浪涛轻缓地揉拍着小船,有节奏地 打着拍子,似乎有谁低低地哼着一首凄婉哀怨的歌。他的灵魂也像一只茫然的小船, 也在忧郁的水波中飘浮呀飘浮…… 几年前,周延儒赐死和吴昌时被处斩后,他正在南京任国子监司业的闲官。一 个阴郁的下午,一位从北京来的朋友向他讲述了周、吴一案的详情。那天也下着雨, 连续不断的雨点打在瓦片上,声音清晰又凄凉。那位朋友和他坐在阴暗和充满霉味 儿的书房里,只所那朋友低声细语地讲着,他没有插一句话,只是默默听着。他又 想起吴昌时和他在鸳鸯湖画舫上的交谈,不禁感慨万分。人们用“仕途”来比喻做 官,实在太恰当了。一个“途”字,道尽了官场上的艰难坎坷和风霜之苦。世人看 那些高官显宦今日里拥娇妻美妾和万贯家财,却不知他们明日一旦失意于君王,即 弃首西市、家破人亡!几十年官场的风云变幻,他真是看饱了,也看烦了。温体仁 罢相,周延儒赐死,杨嗣昌自尽,洪承畴降清,接着,甲申之变,崇祯在煤山自缢, 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福王在南京登基,马、阮专权,江南沦陷,史阁部扬州殉国、 明朝旧臣接连降清……这一幕又一幕,种种哀怨凄迷的悲哀意念在心头萦回,他心 中复杂的情感实在难以言说。 这些日子,他住在嘉兴万寿宫,终于编写完了《绥寇纪略》。可是,写完了这 部史书,他又觉得意犹未尽,似乎胸中仍然有一种沉重的寂寞与孤独难以排遣,他 还想再写一点儿什么。如今,站在船窗前,望着鸳鸯湖的幽暗凄迷的风雨景色,仿 佛正好融进了他许多难以言说的愁绪,他心里一闪,这烟雨飘渺的南湖不正是一个 绝好的画面吗?他怦然心动了,极想要泼墨作画,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做《南湖 春雨图》。他还要为此画配上一首长诗,题目叫《鸳湖曲》。这首诗要通过一种低 回宛转的调子反映自己心中某些隐曲。这时,他的创作欲望很浓,一些零散的诗句 竟自动迸了出来:“那知转眼浮生梦,萧萧日影悲风动。”“人生苦乐皆陈迹,年 去年来堪痛惜。”“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收竿还怕转船迟。世人无限风波苦, 输与江湖钓叟知。”他吟哦着,不知不觉又走出船舱外。一阵风吹来,携来丝丝细 雨。他眼睛发酸,脸上凉飕飕的,摸了一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吴大人,酒已经摆好了。”朱三在船舱里叫他。 红木圆桌上还放上了四个冷荤碟子,有风鸡,有板鸭,有熏鱼,有盐水虾。 进屋已经是午夜过后的子时了。钱牧斋的神情略有些疲惫,他看见已经卸了妆 的柳如是还是坐在灯烛前等他,心里很是感动。如是的膝上放着一本《剑南诗稿》, 她一手支着下巴颏,一手放在楠木八仙桌上,朦胧间似睡欲睡。牧斋上前去拂了她 一把散乱的云鬓,心疼地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要你早些睡么!你又何必等我。” 柳如是在昏昏欲睡中心里一悸,浑圆的肩膀耸动了一下,那本《剑南诗稿》也 落在地下。 “哦,你才回来吗?”如是糊里糊涂问了一句。她又见牧斋弯腰帮她捡起了书, 她笑着说:“我翻着翻着,就已经睡着了!” 牧斋不答话,拿起了那本宋版的《剑南诗稿》,用手抚摸着精美的竹纸封面, 心事重重地叹息一声,坐在花梨木椅上,埋怨他说:“式耜还是那个老脾气,坐下 来就是滔滔不绝,满座人只听他一个人在讲,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后来,还是我不 耐烦打断了他,要不,只怕他要说到天亮。” 如是人鬓的细眉挑了下子,注意地问:“他说了些什么?” “无非是说京城里的情形。”牧斋皱起了眉头说。 “啊,京城里的情形到底怎样?” “糜烂不堪!”牧斋焦躁不安重又站起,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他走到那个 一尺来高的青花古瓷瓶前,用手轻轻抚摸着,“吴昌时被处斩,周延儒亦赐死!如 今朝廷是一群庸臣执政,式耜力劝我出山,据说吴伟业等一群复社同人亦有此意, 皇上也透露出这个意思……唉,他们七嘴八舌,说得我心里很乱!” “是啊,朝延正在用人之际……”如是说了半句,没有说下去。 “你是赞成我重新出山?”牧斋很惊讶地望着她。他又坐在花梨木椅上,凝神 望着窗前放着的一张琴台,瑶琴上覆着朱红色锦袱,也在朦胧烛影中显得黑糊糊的。 他想了想,又连连摇头说:“切不可轻举妄动!切切不可!” “倘若朝廷下诏令要你进京呢?” “我也要观望一番!”牧斋的瘦脸上忧虑与恐惧交集,他压低了声音说,“如 是啊,你实在不知道今上的性情,他不仅刚愎自用,且暴躁多疑,也许今天还倚为 干城,事事垂询,明天就弃首西市了。唉,唉,只能说是天威难测呀!已有周延儒 覆辙在前,我岂能重蹈呢!还有时局……唉,目前闯王贼兵甚众,杀了孙传庭,直 趋陕西关中,听说要在西安建号称王了。还有,还有关外的满人……” 柳如是也蹙起了眉头。她明白,钱牧斋几十年宦海浮沉,有着极丰富的政治经 验。如果说他功名利禄之心已经淡泊,只想着归隐山林,倒也罢了。但是,他实际 上却时时刻刻在窥测时机,以待东山再起。他说还要“观望一番”,说明着他有着 极深的心机,自己倒是不必劝他了。 她也附和着说一句:“看一看也好。” “是呀,是呀,我岂能重蹈周延儒覆辙!”钱牧斋又重复地说,“皇上不是一 个好相与的人,十六年前由于‘枚卜之争’,我曾亲睹天颜。那一回,亏得温体仁 和周延儒一起排挤我,皇上将我革职回乡,要不然,我真是入阁拜相,恐怕也像他 们一样命丧黄泉了!庄子‘祸福相倚’的道理真正不错。” 提起了崇祯元年十一月的“枚卜之争”①钱牧斋仍然是心有余悸。那次,吏部 会推阁臣,各派政治势力也趁机争斗角逐一番。牧斋曾是东林党中佼佼人物,因得 罪魏忠贤阉党被削籍家居。以后,崇祯皇帝剪除了阉党,他仍复原职,名气更大, 朝野视他为东林党魁,他会推列名是没有问题的,可他担心周延儒是自己的劲敌, 周延儒的资历虽不及自己深,名气也不及自己大,他却善于察言观色,时刻揣摩皇 帝旨意决定自己的言行,他曾与崇祯皇帝因边兵闹饷之事谈过一次话,崇祯很欣赏 他,他若也在会推单上列名,被点的可能性很大。钱牧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 就是干脆把周延儒从会推名单上拿掉,以作釜底抽薪之计。 ①明代后期大学士(宰辅)的任用,由吏部尚书领衔,会合廷臣公推,开一张 名单,即为会推。最后由皇帝点用,为枚卜。枚卜之争,即为几位大臣争夺宰辅的 斗争。 此时,周延儒也加紧了活动,他们花费了八万银两来买通内廷,又勾结了外戚 郑养性和东厂唐之征,势在必得。钱牧斋则指使他的门生瞿式耜、章允儒奔走出力, 联络朝廷大臣,拟好会推单,共十一名,第一名是成基命,第二名是钱牧斋。温体 仁和周延儒“以无素望”未被推举列名,索性连提名的资格都取消了,更谈不上皇 帝圈定了。他二人恼羞成怒,立即反攻,指使人在街头巷尾散布流言,说这次会推 全由钱牧斋把持操纵。崇祯皇帝从厂卫侦探那里得知了此流言,他也正在怀疑会推 单为何不列周延儒之名?温体仁把握形势,趁机发难,上《盖世神奸疏》,弹劾钱 牧斋在当考官时,出卖关节受贿,不宜滥入枚卜。 钱牧斋出卖关节受贿一事倒是冤枉的。天启元年,他出任考官主持浙江乡试, 他的政敌韩敬指使了金保之、徐时敏冒用钱牧斋名义,出卖关节,用俚语“一朝平 步上青天”为暗号,在每篇文章结尾上缀字。名士钱千秋用两千银子买了这个暗号, 榜发后果然中为举人,钱牧斋对此事却毫无察觉。卖关节的事情嚷开了,韩敬也推 波助澜,唆使礼部给事中顾其仁查出原卷,找到证据,据此弹劾钱牧斋。此时刚好 钱千秋已到北京准备会试,钱牧斋详细询问确有真凭实据,大为惊骇,只好自己上 疏检举金保之、徐时敏和钱千秋。经刑部审讯,金保之、徐时敏枷号发烟瘴充军, 钱千秋革举人充军。钱牧斋确不知情,失于觉察,罚俸三个月。 其实,这件事是早已了结的。温体仁重翻旧案,用心不言自明。崇祯皇帝最恨 大臣结党,对钱牧斋疑虑重重,就召集了双方在文华殿面讯,温体仁是有准备的, 说话流利,盛气质询,周延儒也为他帮腔助威,只道钱牧斋确有关节,不宜滥入枚 卜,又有亲近钱牧斋的大臣们与其争论,温体仁就装作可怜相说:“臣子身孤立, 满朝俱是谦益之党,臣疏既出,不惟谦益恨臣,凡谦益之党,无不恨臣。臣一身岂 能当众怒?臣叼九列之末,不忍见皇上焦劳于上,诸臣皆不以戒慎为念,不得不参。 恳乞皇上罢臣归里,以避凶锋!”崇祯皇帝果然立即表态:“既为国劾奸,何必求 去。”温体仁听了这话,心里踏实了。钱牧斋却毫无思想准备,他以为自己宰相已 经当定了,却不料斜刺里挨了一棍子,摸不清情况,也说不出话,言词笨拙,又见 皇帝明显偏袒温体仁,更加心虚胆寒,唯唯连声,只是趴在地上连连磕头而已,这 场官司也就输定了,得亏钱千秋一案的原审人员一致坚持原来判决,牧斋止于失察, 不再深问。崇祯皇帝算是放了他一把,可是,大学士被搞掉了,礼部右待郎的官衔 也撸掉了,革职回籍听勘。甚至帮着钱牧斋说话的几位大臣章允儒、房可壮、瞿式 耜等人也被降了三级。 他还记得,那天走出宫殿,他的内衫已经湿透了,冰冷如铁,后脊背仍然一阵 一阵发凉,身体抑制不住地哆嗦颤抖,牙床格格作响。他的两腿软得如棉花,再也 支持不住他的身躯。一个一个大臣都低头从他身边走过,有的还远远避开,仿佛他 是瘟疫病人似的。他这时头昏脑胀,也顾不得许多了。呼哧带喘地一步一步向前蹭 着,他只怕自己撑持不住,瘫倒在紫禁城里,从文华殿到紫禁城外这一段路程,在 他感觉里,只怕唐僧去西天取经也没有如此遥远和艰难。 走出紫禁城外,家人如何把他扶进轿中,他又如何恍恍惚惚挨到家里,就好像 长长隧道似的漆黑一团了。他回到家里,陈夫人带着家人哭成了一团,他脸如死灰 地牙床颤抖着,呻吟出一个字:“水,水……” 水终于来了,陈夫人拿了个汤匙亲自向他嘴里灌,他的牙齿仍然格格打架,起 先一汤匙由嘴角流出,又灌一匙,才听“啯”的一声咽下。 又连灌两汤匙,钱牧斋气喘大减,眼睛也有了光彩,他才品尝出来,原是人参 汤。 崇祯皇帝竖起两条剑眉的狞厉脸庞还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闭上双眼,心中感叹道:“此番若是能逃生,下一辈子再也不做官了!” 钱牧斋坐在那儿像是黑檀木雕的菩萨。他的眼睛久久凝视着那个在朦胧黑影中 的青花古瓷瓶,他刚才走过去摸过了它,冰凉而又润滑晶莹,晃动的烛光为它披上 一层闪烁不定的茶褐色。从青花古瓷瓶里袅袅散发着一种绿苔藓的气息。他有点儿 兴奋,也有点害怕。他对自己说,坐在这儿是多好呀,我还活着。我活得也挺舒坦, 我是挺不错的,他的呼吸变得很均匀,松弛的身体在温热的水中飘浮,他感到彻底 的静谧。 柳如是也还坐在他的对面,黑芒刺似的长长睫毛垂下来,光洁的额头上散乱黑 发一缕一缕披下来,从她疲惫的神情却发出了带有暖烘烘的肉欲气息。他更觉得她 十分神秘,就像那些佛教画里的观音。她静静坐在那儿,也在想着什么。她是一条 冰冻的鱼,她又像是一只随时准备跳跃的小鹿,她的身体里有一种动物的气味儿。 他把身子凑过去。听她轻轻叹息一声,又摇摇头,嘟哝了一句什么。他此时尽 力压抑着自己的绮念,却揽过她的一只手来,这纤纤十指像细嫩的葱管一样,捏在 手里犹如温软的糯米团子。他轻轻捏了一下,又捏了一下,又有麻酥酥的感觉从他 的手臂直达手背,流到手尖,他把她的手捏得更紧。 “干嘛呢?” 柳如是侧过脸颊,淡淡一笑,另一手只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趁势把手抽了 出来。她的语气很温柔,内中却又别具有一股威严。似乎母亲在责问一个不懂事的 孩子,他立刻驯服地松开了手。 “你在想什么呢?”牧斋问。 “我?没有想什么。我小时候常常爱望着灯火发怔,挨了打,挨了骂,泪眼朦 胧里只一团灯火在陪着我,越看它,越发呆;越发呆,越看它,”她长出一口气, “好像人也在灯火里了。” “其实,人也就是和这灯烛是一样的。” “我把李清照的词改了几个字,‘惟有泪眼灯摇,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 从今又添,一段新愁。’你看怎么样?” 这是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萧》里的几句词,如是把“惟有楼前流水”,改 成“惟有泪眼灯摇。”牧斋屏息一琢磨,抚掌叫好:“这一句让你改活了!寂寞孤 独的味道,都蕴藉在‘泪眼灯摇’四字里。” “唉——”柳如是叹息一声:“多少事欲说还休①。” ①是《凤凰台上忆吹萧》里的句子。 “休休②。”牧斋随即站起身来,又把如是轻柔温腴的手紧攥在掌中。他到底 还是忍不住一把揽住她,在她细腮上用力亲一下,乱蓬蓬的胡子扎得她很不舒服, 她挣扎着推开了他。她的灵活的躯体挣扎过来又挣扎过去,反而更刺激了他的欲望。 他摸到她滑腻的皮肤和极有弹性的乳房,他的血液的流速就加快了,觉得自己强壮 又结实,像一只蚂蟥附在她的身上,她的血液似乎也流到自己身上。他换了血,也 变成了一个年轻人。他这时的样子却变得非常可笑,下垂的眼角和泪囊都不住地耸 动着,嘴巴像吞了一块馒头似的奇怪呶动着,灰白胡子晃来晃去,那样子倒像是黑 夜里骤然出现的青面饕餮。 ②同上。“休休”,是“罢了,罢了”的意思。 她的身体不再摆动了,却像一条冻僵了蛇。她极缓慢地转过身来,轻柔又坚决 地推开了他。在晃晃悠悠的灯光下,她那张云鬓散乱的脸虽然在暗影里,但仍仿佛 有点漆双睛闪闪发光。眼锋却又是极冰冷犀利的,牧斋心里又禁不住发慌,不知不 觉地松了双手。 如是噗一口吹灭了灯,自顾自钻进罗帐脱衣服了。 只留下牧斋还呆呆地站在黑暗里。 他觉得刚才急速流动的血液突然干涸了。他的性欲永远只是一个幻境,也像魔 术师手里的魔盒,一会儿有一只鸽子飞出来,一会儿有一只猴子跑出来,来来去去 只是一个空盒子。在这个魔盒里,一会儿是乳房,一会儿是柔软的腹部,一会儿是 纤细的小脚……最后又终究回到魔盒里去。使他头晕目眩的一切,在黑暗的寂静里 变得可怜巴巴。这时候他却极专注地想起了她的光滑细嫩大腿一侧,似乎有着细细 的鱼鳞纹。 他很好奇,有好几回都想问她,却没有敢问。 他又想起了李清照的那句词,休休。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