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又一对男女舞伴从他身旁旋转而过,像是两个幽灵,急急从模糊的光圈里逃遁 进黑暗。舞场是一片又一片支离破碎揉合在一起的暗淡色彩,天花板上的球形灯飞 快旋转,五彩斑斓,红、绿、蓝、黄、紫……光斑如雨点落在一对一对男女身上。 还有很多青年男女面对面跳起迪斯科舞,像是狂风中的落叶跳跃呀飘舞。宋英夫坐 在靠墙角的一排椅子,身体微微蜷缩,用厌倦又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一切,他极力不 去看那转灯,太阳穴的神经仿佛一胀一胀。他的心似乎已停跳了,跳动的只是胃。 然后,胃又成了一个气球。往上浮着,浮着,一直卡到喉咙口,怦然一声爆炸。幽 暗的角落里,他仿佛是个木偶,只是自己咀嚼自己的奇怪感受。 叶雨鹤正与另一中年男子在唱《纤夫的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岸上走, 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又有几个小伙子和姑娘也零落地应和着。叶雨鹤手持麦 克风唱得极陶醉,半仰面孔,惨淡光束下,眼睛像是半透明的。她的曲线饱满的身 体在朦胧灯影中摇来晃去,迸跳了彩色斑点的长发如茶褐色波浪流淌下来,她还没 唱完,却突然被猛烈的迪斯科音乐打断了。骤然改变音乐,使年轻人兴奋起来,又 跳起了更剧烈扭动身体的舞蹈。雨鹤先是拿着麦克风喊了一句什么,气急败坏挥一 挥手,后来,她索性也跟那个中年男子加入了金蛇狂舞的行列,音箱也似乎剧烈痉 挛。音量一会儿膨胀,一会儿缩小。英夫捂住耳朵,产生近乎恐惧的快感。也许, 他的心脏真要爆炸了吧? 总的说来,他并不喜欢这儿,是叶雨鹤硬拉他来的,他实在拗不过她。 “你的生活总是一种模式,心理就先衰老了。” “我本来就老了嘛。” “我得让你年轻。” 他虽然在欧洲留学几年,并不着迷西洋艺术。有时去听听音乐会,也不像水泊 那么投入。他生性淡泊,从未有过激情澎湃的时候。也许,他的艺术趣味更接近士 大夫式的。玩一玩,赏一赏,从未有迷恋之时。回国后,他和水泊去听京戏。两位 西服革履的翩翩少年,显得挺惹眼的。那时,前门的广和楼时常演京戏,楼梯却已 有些糟朽破旧,走时小心翼翼,真怕把木板踩落。他俩杂坐在戏迷中间,一个又一 个热毛巾把儿像鸽子从头顶飞过。台上表演武打戏时尘土飞扬,坐下面的观众一边 咳嗽,一边兴致勃勃喊好。也有人吐痰,嗑着瓜子,他俩那会也才算闹明白,何谓 “看戏”,何谓“听戏”,两者之间的差别与不同乐趣。他也是在那一阵子,开始 喜欢吃北京的炒肝,也爱喝面茶了。坐在台下,他俩的神态已很自如。罗水泊还会 “叫好”,到过瘾处,他高举起一只手,放开喉咙大喊一声:“好——”他俩有时 还能摇头晃脑跟台上演员唱一小段:“我本是卧龙岗一散淡的人呐……”甚至他与 若娴结婚后挺长一段时间,也还很喜欢听京戏,买了一堆唱片在家里听,还摇头晃 脑跟着学唱。若娴却特别讨厌京戏,说这是遗老遗少的情趣,还说京剧里男人演女 人是心理变态的产物。总之,她有一堆怪理论。一天,他在客厅里听京戏唱片,她 手里拿着抹布,满面冰霜对他说:“你喜欢听这些捞什子……是你的自由。可你最 好在自己房间里听,关上门,声音放小一点儿。”他与若娴吵一架。一赌气,就把 那堆唱片扔到垃圾箱里去了,以后,他对京戏的兴趣也就淡下去了。他想起这些事, 总有些感慨,唉,自——由,他什么时候有过自由呢?他的自由,是注定要被别人 拴在手里的。他搞不明白,自个儿干吗要躲在幽暗的角落里呢?叶雨鹤叫自己来就 跟来了吗,还是他内心深处真想也尝试一下现代都市生活的刺激旋律?他闭上眼睛, 麻木的舌头有点儿苦涩,一股惊悸的潜流从发酸的脊椎两边扩散。现代派音乐的嘈 杂与骚动却化为一种褐色的疲劳,慢慢流进他衰颓的身体里。 叶雨鹤走来,鹅蛋脸上汗水涔涔。 “走,也去跳一场?” “哦,我坐这儿,挺好。” “干坐,有什么劲儿。在家不也坐着?” “老啦,跳不动喽。” “那儿的几个老头子,比你年纪大。瞅瞅,”她指一指暗影里的几人,“跳迪 斯科,快扭疯了。” 他笑了。又深深叹一口气,微笑着说:“情绪不一样啊。” “情绪可以变嘛!”她顺手扔给他一盒软包装果汁,自己也抄起一盒吸着。 “真累,我也坐一会儿。” 她紧挨在他身旁,温热丰腴的身体倚在他肩膀上,脂粉气一阵一阵扑鼻而来。 英夫的手指尖麻酥酥的,怎么也抠不开那盒软包装果汁。 “你喝我的吧。” “那,怎么……”叶雨鹤却已经把软包装果汁递来,他刚要伸手接,她的一只 胳膊搭在他肩膀,另一只手把果汁盒伸到他嘴边,喂他。他糊涂吸了一口,桔子水 呛在嗓子眼儿。他极力抑制不使劲咳嗽,脸涨得紫红。 她顺手抓住他的手,按在淡黄色裙子里。 他一阵痉挛,浑身如一股电流通过,肌肉都缩拢。可怜巴巴盯着她饱满的嘴唇。 “这,这,不行……” “别动。” “让人家瞧见,不,不,不好……” “傻瓜,好好坐着。” 他真不乱动了。她捉住他的手,像是个温柔的阿姨领着一个不懂事的男孩儿。 他的身体靠在皮椅子上,手指头抖抖簌簌在她的大腿一侧摸索,一半是尼龙长筒袜, 又一小半是柔嫩的皮肤。干涩的手指头却停留在长筒袜边沿,那儿被勒出一道深深 的印子。麻木的头脑笼罩一层薄薄的蓝色雾霭,他的眼珠却不住朝四周张望。当然, 谁也不会注意他们。舞池里一对一对男女舞伴幢幢黑影,正随着音乐旋律转来转去。 不远处,也有两对男女搂搂抱抱。他有些放心了,又莫名其妙担心苦涩的嘴巴里会 不会有口臭?她的冰凉光滑的额头抵在他的脸腮,乱纷纷的头发散落在他的脖子里, 痒刺刺的。 他感到她轻微呼吸的起落。颤动着,却引出了他心头的柔情,蔓延着蔓延着, 幸福、温暖而且宽阔,这好像给他衰老的肉体又注入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在他心内 升腾又翻滚,暴风雨在酝酿了。她也微微一笑,纤细手指在他脸颊轻拍一下,那只 手又像是一条冰凉的小蛇从他的脊背上滑过。蓦的,他感到她的抚摸,竟直透到肋 骨。他的双唇松开,现出一副傻呵呵的呆钝笑容。他的胯骨酸疼,想挺一挺腰杆, 侧一下身,却是一动不敢动。渐渐,他的灰白鬓角沁出许多汗珠,干涩皱巴的皮肤 也有些粘糊糊了,显得苍白,冷湿,不真实。 她仰起脸,长呼出一口气:“走,跳舞去吧。” “好的。” 他站起来,浑身无比松快,每一根汗毛都是麻酥酥的。球形转灯迸落下的彩色 斑点,正从他的皮肤里渗透进去。还有节奏强烈的音乐,也撼动他的神经,给一种 野性扩张的冲动感。他搂起叶雨鹤的温软腰肢,转呀转,舞步有点儿不稳。 她的脸那么近,他只要微微一低头,就能触到,蒙了一层汗气的光洁脸蛋,几 绺头发沾在上面。还有,细密的鱼尾纹,这真是一幅古怪的图画。还有,开口极低 的淡蓝色绸衫领口,显露出一道乳沟,又是那道金项链与小小的十字架。他又看到 她涂满口红微翘的嘴唇,脸颊上极小的黑斑点。 这其实又是一幅秘密的图画,他内心不无惆怅地想。他明白,他对她的认识, 非常肤浅。那么,他对她所图的是什么呢?仅仅是肉体,也不对,也许只是恢复一 种过去青春活力的企望,那就更可笑了。不管怎么说,她的确传递给他了某种东西; 消失的韶华,美好的记忆,新生活的幻想,不绝如缕的心跳,还有什么……他说不 清楚。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跳舞还是干别的什么事情,像个风筝,在天空摇摇摆摆 飘呀飘;又像一只小船,在水面上晃晃悠悠游荡呀游荡,正驶向虚无的港湾。 “你跳得挺棒呀。” “哈,我还能跳华尔兹呢。” “在法国学的?” “唔,我以为忘了,多年不跳了,看来还行。” 跳了一个多钟头,他和叶雨鹤手挽手走出歌舞厅。他这时已是风度翩翩,谈笑 自若,刚来时的畏葸与慌乱一扫而光。 在大门口,他却迎面碰上女儿子君,也和一个西服革履的青年手拉手走上台阶。 都怔住了,倒是子君先向他俩打招呼: “哦,你们……也来了?” “是,是的。我,我是……小叶拉我来的,见一见,见一见世面……”他嘴唇 抽搐,笑得很僵硬,“是——是很有意思。” “可费了我的牛劲儿!”叶雨鹤嫣然一笑。 “嗬,这可是你的大功一件!”子君向她伸出大拇指,“好好改造我老爹啊…… 我们全家都感谢你。” “好说,好说。” 他们都笑了,子君又向英夫介绍了陪着她的青年,寒暄几句,各自走散。 他极力回想着陪子君旁边的那个青年的模样,却是一片混沌,好容易搜寻到某 些记忆的碎片。那人穿一件淡灰色西服,质料很好,上面还缀满闪亮的银丝。哦, 有点像广东人。那人脸部的具体轮廓也想起来了,并不丑陋,也不很漂亮,颧骨挺 高的,眼睛发亮,满有派头的,可英夫从直感上不喜欢此人。为什么呢?是他故意 做作的微笑吗?是他显出潇洒地转身时,女哩女气的姿态吗?还是与他握手时,湿 润又软绵绵手掌给人的那股异样感觉?说不清楚。也许,这些最终印象都是产生那 种直感的来源吧。 他却尽量把这种电波似的直感隐藏在心里,并不对女儿直说出来。他的目光有 些茫然,一时竟不知该怎样措词才好了。 “当然,我相信你的眼光。不过,我认为……”他本来想说让女儿再交往一段 时间的,却被子君打断了: “关键的关键不在这儿!你猜他怎么说……”子君变得异常兴奋,叉着腰,哇 啦哇啦说个不住,已有些丰腴的腰肢扭来扭去,“你猜不出来!哈……他说,要跟 我试婚!” “试试试——婚?”他含糊地吐出那个奇怪的词儿,舌头打着嘟噜,迷惑地眨 巴厚重眼皮,“这个,试——婚是,是怎么回事呀?” “就是先不结婚,先试一试呗。” “试一试什么呀?”他傻呵呵问女儿。 “试一试我们俩性格合不合,还有,试一试我们俩的性生活协调不协调……” “啊,性……生……活”,说出这字眼儿有点儿拗口。他呆怔怔望着女儿,仿 佛为她而羞愧似的。停一会儿,才提出一个问题:“这,这就是同居吗?你们干嘛 不先订婚呢?” “订——婚!多腐朽。如今九十年代啦,都兴试婚……” “你们,你们也不去登记吗?” “登记不成了结婚嘛!”子君不耐烦瞪他一眼,“唉,你怎么那么啰嗦!你不 懂,就别问了,跟你说也是白废话!” 英夫带着尴尬神情盘腿坐床上,让女儿看到自个儿只穿一条灰色大裤衩,他略 有些难为情。他还是忍不住伸手抚摸着那条细瘦又长满黑汗毛的大腿,搔着痒。子 君却不管不顾上前搂住他,热烈吻着他松弛的面孔,冲动地发泄她那幼稚天真的幸 福感。 “啊,爸爸,你祝贺我呀,干嘛不祝贺我?” 他犹豫地说:“你让我考虑一下,行不行?” “考虑什么呀?” “你们的事儿呀。” “奇怪!我让你考虑了吗?”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嘿嘿,我自个儿的事儿,干嘛由你考虑呀?你考虑了,管屁用!”她扬起细 细眉毛,脸蛋拉长了,很凶的样子:“你愿意考虑,我也管不着,可我已经定下来 啦!” “啊,你怎么对我……这样!” 英夫气坏了,一股血直涌上脑门。他有点儿喘不上气,心怦怦跳动。颜面抽搐, 似乎想笑的感觉。他两手抱着往下溜的肩膀,也瞪着子君。 “你少管闲事!”子君恶狠狠嚷了一句,转身走出房间。“告诉你——我也没 管你的事!”呯,她把房门关上。 这是指他和叶雨鹤的事。 如一把锥子扎在气囊上,他的满脸怒气兀地被泄了个干净。这几日,他笨拙地 好几次试图向子君解释这件事,吭吭哧哧没说几句,却被子君莫名其妙打断了。他 才发现,女儿在处理这类事情上,要比他老练得多。与其尴尬地做些解释,倒不如 干脆回避此事更好。子君的神情仿佛对此事毫不介意,又好似不愿意干涉他的私事。 他渐渐放宽心了,子君是现代派性格,对这事儿可能无所谓。可是,他仍然心里不 舒服,似乎是打一个透明的心结,已经打成了滑溜溜的死结,并不疼痛,也无感觉, 却总是意识到它的存在,总想抚摸一下。唉,女儿看到这样一个场景:白发苍苍的 老父亲与一个中年妇女甜蜜蜜地手拉手走出歌舞厅……子君内心深处到底怎么想呢? 她也许认为爸爸是荒唐的,甚至是可怜巴巴的,一副皱巴巴假道学面孔后面却蕴藏 着可笑的情欲。他相信,中国人无论再怎样现代派,也无论是青年或老人,潜意识 深处都会存在这个想法。他还猜测到,他和叶雨鹤的事情很快就会一阵风似的在所 有老朋友家传遍。那些老家伙们呀,没事儿在家,对这种风流韵事最感兴趣,譬如 陈祖望呀,田教授呀,徐老和彭老等人,都会津津乐道反复咀嚼这个有趣的话题。 他呢,才不在乎这些呢。 也许,他也该和叶雨鹤试婚?干脆就同居得了? 这念头像一个淡蓝色的静电火花,在黑洞洞的脑瓜里噼啪作响,瞬间又熄灭了。 这不过是个幻像,是近日经常涌入头脑中千万个幻像之中的一个。 最近,他沉浸在一种罪恶感之中。他读过一本外国谈性心理的书籍,里面讲到 老年人的性欲,由于身体的衰弱,有时会更疯狂和更变态。他就是如此,一连几晚 上,都要做一些纷乱、淫秽的梦。常常是一些赤身裸体的女人,围着他跳舞,搞出 许多撩拨他性欲的姿势。昨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怪梦:他孤独一人,走一个很长的 隧道,两边墙壁都是凸出的乳房。他走过去,抚摸着,却惊异地发现,这些乳房不 是石头雕刻,也不是橡皮制成,而是真正的人的肉体。一股热风吹过,又把那些乳 房吹得膨胀起来,带着红晕的乳头也乍乍立起来。他茫然回顾,不知怎么好。蓦然, 他被惊醒了。瞧一眼闹钟,才是凌晨四点多钟,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披着睡衣 坐起,太阳穴突突跳着,脑袋犹如炸裂似胀痛。他内心里充满自惭形秽的感觉,怎 么会做出这个下流猥亵的梦呢?自己真的变成了不可救药、道德败坏的老流氓了? 可是,他的神经却是麻木的,这种自责也很快过去了。眼前仍是那些朦胧的幻像过 来晃过去。他的心底却慢升腾起茫然无尽的寂寞与悲哀。 这种寂寞与悲哀,才是真实的。 叶卡捷琳娜女皇寝宫的暗室。 英夫跨上这幢灰色塔楼时,糊涂又纷杂的脑瓜里却冒出这么一个念头。为什么 要和这个俄国女皇有关呢?也许,是由于她的风流?她的淫荡?或者,是她的性生 活具有神秘性?不管怎么说,他真的走进了一幢出人意料之外的迷宫。下了电梯, 他就忘了方向,简直搞不清楚东南西北了。他才知道,塔楼绝不像自己所住的那幢 小楼,这里的楼道出没曲回,有时还出现那些莫名其妙的防盗门,排列于一侧的房 门都冰冷地关闭着。这种迷乱的格局真是让他困惑。这大概就体现了现代社会生活 的本质吧,空间被奇异地分割一小块一小块,人的个性自然地拘束在其中,几十平 方米就是整个世界了,电视机的屏幕也就代表了文学、艺术和哲学等等一切了。他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一直对此是感到忧虑的,人类将自己湮没在喧嚣、骚乱的都市里, 然后,每一个人都变成孤僻的碎石砾。他终于敲响了紧紧封闭在防盗栅栏里的一扇 门。里边传来粗声吆喝: “谁——谁呀?” “我——是我。” “你是谁?啊——叫什么名字?” “我……”本来英夫想说出自个儿的名字,却又匆匆忙咽了下去。他不愿意讲 出自己的名字,又意识到很可能是找错了门,就结结巴巴说:“请,请……问,这 ——这是十一楼五门……九零五室吗?” 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错啦,这是四门。” 他本来还想问一声,往五门去怎么走。可他听里边房间已寥无声息了,也就放 弃了打算,肥手里的纸片细叠起来,放进兜里。他叹了一口气,决定还是先乘电梯 下楼,到传达室问一问,这样做虽然笨一点儿,但比较保险。 他站在那儿等电梯,电梯迟迟不上来。他却又与提布兜出去买菜的一个老太太 搭讪上了,总算闹明白怎样往左拐再往右拐,就可以找到五门九零五室了。他赶忙 向老太太道谢,在曲折迂回的甬道里转来转去,满头大汗找到了叶雨鹤的住所。 雨鹤穿了一件白缎子睡衣,宽松的粉红绸睡裤,散乱的长发情懒地披在肩上, 手里拿着一本书,连连打着哈欠。这是个两居室的套间,一个房间的门紧锁着。前 厅和里间却极凌乱,一张宽阔的席梦思双人床上,扔满了报纸和杂志,靠墙的和长 沙上也放了几本书,到处却放着绒布小玩具,小熊呀,小兔子呀,小猴子呀,书桌 旁还伫立两个大熊猫,眼睛顽皮地盯着他。英夫倒是挺喜欢这种环境,也许更能给 他带来一种随意感。他先是斜靠在长沙发上,后来,干脆摊手摊脚躺在床上了,背 后枕着高高的被服垛。 他很惬意,哈哈一乐,带点儿挪揄地对雨鹤说: “唉,我看你天生不是当主妇的命……” 她正对镜子梳妆打扮,反问他: “你看我,命里该当什么呢?” “当记者呀。” “当记者,就不能做一个好的主妇么?” “这个,自然也能喽……” “哼!我不会当主妇吗?也不是我没有这个命……是剥夺了我做主妇的资格!” 她愤愤地说。 英夫后悔自己无意触动一个敏感的话题,可能将他引入陷阱中。情妇与主妇, 只一字之别,却有本质的区别。对于讲究名分的中国人来讲,他们的心理却是复杂 微妙的。或许,雨鹤刚才那几句话是在暗示着什么?那么,自己更应该冷静和全面 地考虑他俩之间的关系了。早在开始,他就已经悄悄考虑了。从感情走向理智,从 冲动回到冷静,这是一个必然结局。他更应该从功利的角度来衡量他俩结合的利弊 了。当然,与雨鹤结婚,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必须更加仔细和认真地分析一下, 她的优越之处究竟在哪里?目前最吸引他的,无非是她的肉体诱惑力,是她的年轻 貌美,随着他的年龄越来越增大,身体越来越衰老,他最初迷恋与追求的东西,会 成为抛弃不掉的包袱,而且,越来越可能使自己处于一种极滑稽的地位,最后只可 能给他带来无穷尽的烦恼。老夫与少妻,本身就是一个可笑的对比,是人们口中无 聊的话题。他明白这一点,所以决不至于到昏头晕脑的地步。可是,更重要的,雨 鹤不可能成为一个好主妇。她不愿意受家庭的束缚,不会去干那些琐碎无聊的家务 事,也不可能接受什么限制。她也是一个精神上的漂泊者,与若娴的性格也有某些 相似,目光尖锐,语言也刻薄,太爱挑剔别人的缺点。她是个优秀的记者,绝不会 爸一个优秀的主妇。起码,不是他英夫心目中的好主妇。 看着她的水汪眼睛,红润的脸蛋,英夫内心里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她 的身体像一首长诗,他已经仔细地读过了每一行,甚至熟知每一个逗号,每一个句 号。她的屁股上有一块淡蓝色的胎记,她的白腻身体上也有不少黑色小痣。她的肚 子上,有一条细小的刀痕。据说,是她生女儿做剖腹产时落下的。在讲到她的女儿 时,她暗哑的声音似乎又罩一层硬壳,音质中透出了一种黯然神伤的母性。有一次, 他指着紧紧封闭的房间门问她:“你女儿住这儿吗?”她先是含糊地从鼻孔哼出: “唔”。又不耐烦他说:“别问东问西啦!怎么什么都要问!”他很想问一问她, 她的女儿既然已住到姥姥家,又为何将自己的房门紧紧锁起呢?难道是怕自己的妈 妈进房间拿东西?他明白,其实这是女儿对母亲的一种鄙视心理,是故意在母女间 设立起一道障碍,他绝对不应该再提这件事。 每一次,走进这个小单元,他总是不由自主去瞥那扇紧闭的房门一眼。心中隐 隐产生一种自惭形秽的心理:我可能是一个道德败坏者吧?我可能是一个猥琐的人 吧? 前天,他们这一伙老头子又到某刊物编辑部开学术讨论会,大家对他忽然变得 彬彬有礼了,彭老甚至还跟他握一握手。这种过分的客气潜藏着生疏,在会议进行 到中间,有一个年轻作家发言说:“上一期的《社会文化》月刊,叶雨鹤女士一篇 文章的观点很有见地……”这时候,片刻沉默,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集中于英夫身上 了。那个青年作家不知底细,偏偏又问他:“宋教授,您读过叶女士的文章吗?她 的论述罗水泊历史‘多元论’的观点与您的看法很相似呢。”英夫只好尴尬地从鼻 孔哼出一声,“唔,唔,挺好。”而他的那些老朋友则意义不明地朝他眯着眼皮, 陈祖望还古怪地短促笑一声。他极为恼怒,却又无法表现出来,就起身去厕所了。 那时,他真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更多的,却是强烈的愤恨心理。他仇视所 有的人,哪怕在必要时与整个虚伪社会作对,他在所不惜。可是,没过多久,他又 变得极虚弱和伤感了。或许,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彻头彻尾是荒唐。他自己是一个 微不足道又可笑的人。 雨鹤拉开了窗帘,阳光如金灿灿的菊花,兀地堆放在他眼前。他的脊椎骨抖动 了一下,幸福地呻吟着。刚才,他一直喃喃说出许多自己也不懂不明白的傻话,这 可能是最美好的时刻,比性爱更美好。他的胸口有一股温暖的溪水潺潺流出了。 雨鹤转过身,曲线突出的裸体更像一座大理石塑像。他俩又搂在一起了。 中午,她招待他吃中午饭,食物很丰富,有袋装的饺子,有买来的盐水鸭,酱 肉,罐头凤尾鱼,卤猪肚。英夫确实饿了,大口大口吃得很香。 雨鹤挺得意地问:“怎么样?我做的菜好吃吧?” “好吃,好吃”,英夫却咽下了后半句话,“虽然好吃,可不是你做的。” 英夫收到了一个白色道林纸的信封,下面印了鲜红的字:北京市政协委员会。 他得意洋洋拿给叶雨鹤看,多少带点儿炫耀的意思,他被新当选为市政协常委。一 个星期后,可能要去参加一次常委会,其实不过是一次普通例会,却使他精神亢奋, 将几天里积压的忧郁、苦恼和烦闷,都一扫而光。在官场上露面,与那些大官们接 触,似乎使他身价倍增。 在书房里,他郑重其事对叶雨鹤说,经过慎重考虑,他将要给市政协交一个提 案。前一些时候,他到图书馆去翻阅宋、明代的古书,发现上面积满了灰尘,室内 的恒温不对头,使得有些古书已经发黄变脆了。他想建议市政府,建立一个现代化 的图书馆,要有最先进的设备和管理方法。英夫沫星四溅,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思 绪也紊乱了,他坚信自个儿若不上交这个提案,自己内心将会负疚一辈子。 “当然,谁也不会责怪我的,谁也不会认为此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说那 些古书烂掉,可是,”他伸着细长脖子剧烈咳嗽,脸涨得通红,“我的良心不能饶 恕我。我是中华民族的不肖子孙……就这样!” 叶雨鹤斜倚在沙发上,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瞧着他。他心里有些不愉快,看她又 吸着细长的女士烟,神态是玩世不恭的,又带些讥诮,他嘟哝一声:“你呢?你的 看法呢?” 叶雨鹤提醒他,真要准备上交这么一个提案,将涉及许多文物保护的具体知识, 要有充足的数字和令人信服的资料,而他却是研究史学的,对此并不了解。 “上交的提案,要有说服力。”雨鹤沉吟一下又说,“您应该先向文物保护部 门调查一些情况。” “那我,”英夫闷闷不乐说,“我还得去找图书馆的大大小小的官儿们,找那 些工作人员,我怎么找呢?打电话,我又不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就是找到他们, 这些人会告诉我真实情况吗?准是说不知道,或是说人不在,就推搪过去了。” 叶雨鹤笑了,也知道他最腻烦做那些琐碎的事情,又给他出一个主意:“你可 以找个人帮忙呀。”她又建议道,“就去找陈勃吧,这些跑跑颠颠的事,他能干!” “对,对,就找他。”英夫一拍脑门,高兴地说。 这两天,英夫又给叶雨鹤打来电话了,说是陈勃已经去文物管理部门、图书馆 及市文化局去做了调查,知道政府已经正在拨款修盖一个现代化的图书馆。因此, 他递交这个提案已经没有必要了。 “不过,我还是要准备个提案,”英夫在电话里兴致勃勃说,“你看是不是再 提一下知识分子待遇问题。现在许多知识分子的工资偏低,实际生活水平下降,你 说是不是?” “好像,这个提案别人已经提过多次了。” “再提一提嘛。我要为知识分子鸣不平!”英夫充满豪气说,“所以嘛,我想 请你来帮我搜集具体的数字与事例。” 叶雨鹤心中极不情愿,她明白这个提案已经老掉牙了,再提一次无非是凑热闹 而已。况且,近几日她正急着赶写一篇稿子,哪儿有时间去找那些具体数字与事例 呢?她在电话未推辞掉,最后又只好把此事托付给一个朋友,去复印一些有关问题 的资料,匆匆整理一下,一个星期后又给宋英夫送去。 雨鹤坐在书房里,英夫穿一件白底蓝条纹的睡衣进来,鼓鼓的泪囊软塌塌搭拉 着,浑浊的瞳仁注满了泪水,不住打哈欠。他唠唠叨叨对雨鹤说,心脏要犯病,头 也疼,昨晚是一夜失眠。都是因为,他吃了安眠药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电话铃声骤 然响起。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问:“你是老张,刚才呼我的BP机,有什么事 呀?”他啰啰嗦嗦向那人解释,他不是老张,也没有呼谁的BP机。那人愣头愣脑抢 白道:“废那么多话干嘛,说‘电话打错了’,不就得了!”啪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英夫为此气得要命,他简直想不通那个混球儿打错电话不道歉,态度还那么凶! 英夫先向雨鹤讲了一大堆话,才拿来那份资料看,翻阅不到五分钟,他又突然 抬头对雨鹤说: “我可能不递这个提案啦。” 他没有解释为何不再递交这个提案,叶雨鹤也没有问,她本来就认为此事无足 轻重,她今天是另有要紧事情找他。 “徐先生可能要遭批判了。”雨鹤神色怀疑地说。 “徐明远……小徐吗?他又捅了什么漏子啦?”英夫趿拉着皮拖鞋,优哉游哉 去拿保温杯,“不要紧的。这个家伙,认识不少人。他很精明能干,会有办法的。” 雨鹤帮他往保温杯里倒了开水,“这一次,与你也有关系。是为《罗水泊学术 思想研究》的事……” “哦,你听到什么消息吗?”英夫皱起眉头问。 雨鹤从身边雪白的小包里取出一份薄薄的复印件,交给他。英夫一看,他的脸 色立刻就变了。这是一份文件的复印件,其中引录了一位理论界权威人士的讲话, 点名批判了徐明远一些文章的观点,说他是“捧罗水泊”,在史学界宣扬历史唯心 主义,提倡全盘西化,语调是很严厉的。这里还提到了徐明远与彭老、陈祖望等人 的学术争论,说他狂妄,目空一切,打杀一切……等等。英夫立刻敏感地想到,徐 明远与彭老他们的讨论只是小范围的呀,社会上必不知晓,这位权威人士怎么会注 意到呢?他又猜测,说不定就是那些老朋友或是他们的徒子徒孙们捅上去的呢。说 实话,他现在倒不怕上面的批判啦,顶不济是沉默一段时间呗。他更担心是身旁的 这些老朋友们,个个都是老谋深算,一肚子阴谋诡计,什么时候就暗暗杀出一枪呢。 过了好一会儿,英夫才放下这份复印件,久久沉默不语。 雨鹤很快收起复印件,又愤愤地说:“听他们讲,这都是陈祖望教授捣的鬼, 想利用这件事做文章……” 果如所料!英夫不由自主说,“唉,这也怪明远太盛气凌人,我本来说,《罗 水泊学术思想研究》里就给祖望安一个编委名额,有什么了不得!可明远说什么也 不干,说祖望在文化大革命时揭发过水泊,那都是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干什么…… 唉,唉!” “我觉得,你应该替徐先生讲几句公道话!”雨鹤俏丽的脸上显出咄咄逼人的 神情。 英夫没有回答。 她有些不满,又追逼着说:“你如果要写文章,我可以去找总编辑,先抽下别 的稿子,这一期就登出!” 他有点不高兴,也许她已经看穿了他的软弱与圆滑,他语音含混地嘟哝一句: “这个,很复杂。我不能写文章……” “你得站出来!他们表面上批徐先生,实际上的靶子是罗水泊先生!” “我对水泊的有些观点也是持保留态度的。譬如,他把‘经济决定论’批的一 无是处,也过于绝对么!他活着时,我就向他提出过。还有……唔,明远他们,也 确实把水泊捧得太过分。我一直是这个看法,你也不是不知道。” 她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冷冰冰地望着他,眼睛里有东西。这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她肯定明白他的真正思想是什么,也看透了其中的虚伪。他回过头,试图朝她无奈 地苦笑一下。但是,脖子太僵硬了,没有转过来。他又想,就这样保持呆板的表情, 可能更好。 她又点燃一支香烟,强烈的烟雾使他恶心,可他不说什么,猜想这女人的表情 大概又是藐视、讥讽,他更搅起埋藏在心底里的对立情绪。他明白,他根本不会爱 她,也不会娶她。她呢,大概也是。 她却出乎意料地又说,“你也可以从侧面支持一下徐先生。或者,写一篇回忆 罗水泊先生的文章,也可以在我们的杂志发表……” “嗯,我考虑一下。”他也不想写这篇文章,在目前形势,当然是处于观望的 地位最好,何必去招惹人家呢!可他又实在不能再拒绝雨鹤了,只好先用拖延的办 法。他是越来越厌恶她了,总爱把自己的主观意志强加于别人身上。这一点,与若 娴很像。 楼上忽然响起风钻的一阵带颤音的咣咣响,一会儿又停顿,又是叮叮噹噹的敲 击声。英夫颓然倒在沙发上,手捂胸口:“唉,他们又装修房间了,两个月就要装 修一回,我真搞不清楚他们怎么有那么多钱!”他对叶雨鹤说,楼上装修房间的强 烈嘈音几乎引发他的心脏病。他已打算最近搬到子能家去了,躲避一时。可是,他 换了环境就失眠,影响他的读书与写作了。 英夫连连叹气,扬起下巴颏,怔怔望着窗外,不出声翕动一下嘴唇。他又偷偷 瞥雨鹤一眼,她低垂眼皮,吸着烟,正在想着什么。外面,一群白色鸽子列成了不 规则的半圆圈,在对面小楼顶上飞过。白花花的鸽子振翅飞行,阳光照耀下又显得 金晃晃了,似乎要溶进太阳。悠扬动听的鸽哨声也仿佛启自云端,窗外黄灿灿一片 树叶也随那美妙旋律轻轻摇晃。 英夫坐在桌前惬意地啜着绍兴黄酒,跟小孙子苗苗分油炸花生米吃。 他搬到了儿子宋子能家住些日子。这座塔楼矗立在三元立交桥附近,他家是十 层,三室一厅的大单元。房间装修得挺豪华,枝形吊灯,红丝绒沙发,铺了进口的 伊朗地毯,高级音响设备,一大套组合家具,却没有书架。 他喝着黄酒,儿子陪他喝着洋酒,儿媳妇杨婷在厨房里忙乎。两口子知道他嗜 吃河蟹,想办法从保定买来一批白洋淀的螃蟹。这批螃蟹又小又不新鲜,却也聊胜 于无。那些螃蟹在大锅里蒸着,蟹腥味随蒸气飘来,他有点儿垂涎欲滴了。这里洋 溢了一股温馨的家庭气息,杨婷端上一盘大螃蟹,苗苗伸手要先拿一只,子能呵责 孩子,丛里面挑拣出一只团脐的大螃蟹,敬奉英夫。英夫的牙齿不太好了,咬不动 蟹螯和蟹脚,子能和杨婷要给他剔肉吃。他阻止了他们,说自己剥出的蟹肉才好吃。 他俩仍剥出一堆蟹肉,要给他做蟹肉豆腐吃。 很快,他面前已有一小堆蟹壳。可是,吃起来,喝起来,并不那么有滋有味儿。 他咀嚼嘴里的螃蟹肉,有些面糊糊,也嫌腥气,只有一小块蟹黄。他大口喝花雕酒, 眼前弥漫一层薄薄的雾,人和物模模糊糊,突然产生了莫名的兴奋,嘴角肌肉牵动, 直想笑。话也多了:“老北京吃螃蟹的馆子,最有名的,是前门正阳楼,那儿的螃 蟹最肥最大!从外地运到北京的螃蟹,到火车站开包,由他们先挑,他们的螃蟹呀, 要比市场上的螃蟹大一倍呢!听说,他们还有个诀窍,把螃蟹运到店里,放大缸里 养几天,专用一种鸡蛋白做的饲料催肥……过去,我们和罗伯伯两家人常到那儿吃 螃蟹。” “记得!”子能高声地说:“有一回,带我去了。我还小,只记得每人发一个 小木槌,吃螃蟹时就在上面敲敲打打。我专门带回家一个去玩呢。” “那时的正阳楼已经不行啦,生意淡下来啦。从公私合营后,一天差似一天。 原来,我们在那儿吃螃蟹,只是吃两只,一尖一团就足够了。吃过螃蟹,还要补一 碟烤羊肉夹烧饼。我和罗伯伯是南方人,吃不惯烧羊肉,只吃一个烧饼也心满意足 了。”他又问子能,“现在,正阳楼怎么样?听说已经不在前门了,是不是?” “我也不清楚,好像搬走啦。” “唉,唉,我,我在八五年时请几个朋友去吃过一趟,哪里还有什么螃蟹,做 的菜也大不如前啦!” “北京的一些老馆子丰泽园啦,萃华楼啦,同和居啦,生意都大不如前。新起 的饭馆到处都是,年轻人讲究吃粤菜,吃海鲜,吃烧烤,吃……” 英夫一挥手,不耐烦将他的话打断了。“你就知道吃!”他瞪了子能一眼, “听杨婷说,你尽在外面大吃大喝,每天很晚喝得醉醺醺才回来,是吗?” “我也没办法”,子能轻松一笑,“身不由己,当了这个差,就得应酬啊。” “爸爸,您该说一说他啦。”杨婷又为英夫斟上酒,“他不管孩子的功课,家 务事里里外外都要我操心。他不是泡卡拉OK舞厅,就是搓麻将赌钱!要不,喝得酩 酊大醉回家……” “得啦,得啦!好容易一家人吃顿饭,让爸爸高高兴兴嘛!告状也不挑个时候!” 子能拨了杨婷胳膊一下。 “不,杨婷,你说,你说,”英夫醉眼朦胧,他不停举杯喝酒,“我得好好管 你这个家伙啦!你,你,你是……吃喝嫖赌就差一个嫖啦,也不能这么应酬呀…… 唉,唉!我管不了你们啦。你妹妹呢!她,她要跟人家试婚……唉,试婚……简直 是让我说不出口!你们评一评,我的脑筋也不是很僵化呀,我受得了吗?唉!” “爸爸,妹妹是一时冲动。过些日子,她冷静下来,就好啦。”杨婷劝英夫。 “冷静下来,她也出够丑啦。” “过几天,我找她谈一谈。”子能也说。 “她会听你的吗?她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由她去吧!我也老啦,总觉得一个 人很没意思很没意思……你们是体会不到的!唉,怎么能体会到呢?唉,唉!你们 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干嘛?……是不是怕我给你们找一个后妈?哈哈,那、那可没准 儿呀!哈哈!哈哈!”他忽然仰头狂笑。 “爸爸,别再喝酒,喝一点儿汤吧。” “爸爸,到里屋去躺一会儿吧。” “不!我还能喝半斤……这种花雕算什么!子能,把你的洋酒倒一杯给我,我 今天要一醉方休!”英夫醉得东倒西歪,还拍着桌子叫喊。 一会儿,子能搀扶英夫回到房间。他的脑袋已成混沌一片,心脏似乎要蹦出胸 膛。刹那,他看周围的一切,又感到极亲近,仿佛手里立刻就能抓到什么,他很想 抱住儿子痛哭一场。 第二天醒来,是上午十点半钟。儿子儿媳妇上班,孙子也上学了。他一人躺床 上,揉了揉眼睛,才想起这是在子能家里,想起了昨晚的一切。一缕阳光携着无数 细小尘埃照射进来,地毯上涂一层虎皮花纹似的光。胃发胀,嘴巴也是苦涩的。他 却有一种舒畅感,仿佛这一斤黄酒,在他心里冲洗了一遍,冲走许多厚厚的油腻与 污垢似的。 他磨磨蹭蹭,将一切收拾好,已经十一点多钟了,他想给自己家里打一个电话, 嘱咐小阿姨给那只百灵鸟喂食,不要她乱动书房的书。可是,拨了几次电话,那边 都占线,也许这个小丫头趁他不在,就又和她的同乡们利用电话聊天,真是反了天! 他气哼哼坐在沙发上,阳光被窗框筛成了淡黄与灰黑的混合色,在地毯上组成了一 种神秘的图案。这些神秘图案使他不安,为什么,他的心中会出现一种不祥的预感 呢?会不会是徐明远的事情又将是一场风暴的前奏,最后仍然要牵累他?脑海里又 浮现出陈祖望的小橄榄脑袋,晃来晃去,暴突的眼珠滴溜溜转,“哈哈……面团!” 其实陈祖望的思想也是面团,说方就方,说圆就圆。他早已察觉陈祖望很嫉妒他, 还曾经给他造谣,说不定这一次攻击徐明远就是打击他的先声?如果这样,雨鹤的 话有一定道理,自己真要谋划一番了…… 想到叶雨鹤,触动了他的心事。他怔怔地想,雨鹤的面容常常给人以天真、脆 弱的感觉,这大概是他喜欢她的原因吧。这可能也是一种错觉吧?由于神魂颠倒而 产生的错觉?其实,她是一个性格强硬的女人,她太喜欢操纵别人,太爱表现自己, 太热衷于出头露面,这些特点都很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在理智与感情的十字路口, 他已经看到红灯了。但是,自己与她的关系到底应该怎么办呢?仅仅是疏远与逃避 吗?也不行……那怎么办呢? 他又感到疲惫与厌烦。中午,儿媳妇为他做好了饭菜,只要热一热可以了。他 也懒得去热,只是囫囵地吞下面包,还有已经变凉的牛奶。他尤其感到沮丧的是, 不知怎的,忘了带《明季北略》,本想查一段李自成进京前后的史料,为写一篇论 文做准备,如今也只好搁浅了。他随意翻阅那本《明史纪事本末》,翻到“卷之七 十二崇祯治乱”一节,找了一根铅笔,在上边又划了一些道道,可是,翻着翻着, 倦意又涌上来。他就把书扔在一边,又呼呼睡着了。 傍晚,孙子苗苗放学回家,他才又醒来。他的整个儿胸口发胀,脑袋也是一阵 痉挛似的疼痛,精神很萎靡不振。很快,儿子儿媳也下班回来了。他对杨婷说,他 平时每天晚上只吃一碗面条,不再吃油腻的东西。况且,昨晚吃螃蟹又喝酒,他的 胃挺难受,现在只想吃一点稀的。没有面条,来一碗粥也可以。 饭桌上仍然摆了烧鸡、牛肉、肚丝等凉菜,子能喝着洋酒高谈阔论,大讲他中 午与一位香港商人谈判,夸耀由于自己随机应变,为机关挣来五十万元人民币。 “爸爸,你不喝点吗?” “不,我的胃不行。” “餐前喝点儿酒,其实对身体有好处。” “不行啦,老啦。” “哦,爸爸,市政协又要延迟开会了?” “唔。”他瞧一眼子能,子能察觉儿子有什么事情要说,却不好开口。什么事? 他脑子里倏地产生一个念头,是关于叶雨鹤?他等儿子说下去。 “爸爸,我有一事想跟您说,可不太好意思……”子能的目光极诚恳。 “噢?” “我知道,这事说出来,您会不太愉快。接您到我们家来,我们只想让您轻松 轻松,没别的意思……” “什么事,你说吧。别绕弯子了。” “这个,这个,我不太好意思出口,不过……” 他不再问儿子。他以为已经猜到这小子将要提出的问题,想干什么?想在饭桌 上指责老子吗?也许,只想婉转规劝爸爸不要再陷入那种风流韵事之中?他深切明 白,倘若自己真娶了叶雨鹤,大概以后在分遗产时最受损失的就是这个儿子啦!他 更明白,为什么儿子突然变得那么孝顺,又买这个,又买那个。在这种场合,为了 避免自己出现尴尬的情形,他决定尽量少说话,用含糊的态度应付儿子。 他沉默,极专注地望着儿子。 子能有些忸怩,喝了一大口酒,“爸爸,您知道,现在机关里又让我接手一个 公司,这个公司刚起步,许多事情千头万绪,我身心交瘁,简直是,简直是……” 迂回战术?想用一片情感打动自己?他看子能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觉得,儿 子挺可怜,自己也挺可怜。他想安慰一下儿子: “嗯,你放心吧。”想再说些什么,又找不着话,只好重复那一句:“你放心。” “爸爸,您认识耿副市长吧?” 英夫有点儿迷惑,耿副市长也兼着市政协副主席,他是在开会时认识的。子能 蓦然问起他来,是怎么回事儿?莫非耿副市长也知道了他与雨鹤的事儿? 他警惕地盯子能一眼,“认识呀,怎么了?” “熟不熟?” “不算太熟吧。”他有点儿莫名其妙,又很忐忑不安。“我们没有来往,只在 会上见过面,打一个招呼,如此而已。” “我们公司有一个重要项目,需要他批。我想,我想让您帮助我们……说一句 话。” 是这样!英夫原来的紧张戒备心情一下消失了,他却有些恼怒,说不出原因的 恼怒。似乎他被谁愚弄了一番,他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和耿副市长不熟悉, 这怎么行呢!” “不,不用您和耿副市长直接谈这事。您给我写一张条子,让我直接找他好了。 事先,您打个招呼。” “绝对不行!”英夫板起面孔,极严厉地说一句。他站起身,打算回房间了, 内心又弥漫出一种深刻的孤寂感。 “爸爸,我求求您!”儿子拽住他的胳膊,一脸苦苦哀求相。“我过去没有求 您别的事儿……我知道这给您增加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也知道您最不愿意求那些 大官们!我也知道你最注重自己的面子……都知道,我都知道!可没办法啊,我如 今吃这碗饭,没有这个项目,整个公司就要完蛋!我,我的饭碗也敲碎了!逼我非 得求您啊!” “你干嘛非要去搞公司?原来当你的副处长挺好嘛。”他停步,怜悯地看一眼 儿子。 “我当然还乐意当官儿了。没辙儿呀!领导硬要我去搞公司,我,我没有讨价 还价的余地呀!唉,要说起来就复杂啦……您肯定不爱听那些官场上乱七八糟的事 儿。”子能一脸疲惫,又拉住英夫的手说:“爸爸,求您啦!求求您啦!” “哦,我,我想一想。”英夫走回自己房间。 英夫懊恼地躺在床上。不知为什么,儿子刚才并不提叶雨鹤的事儿,他却更觉 疑神疑鬼。孩子们也许都认为此事不值得重视,或是只用一种冷淡的态度就足以应 付。他忽然发现,他其实更愿意找一个亲人倾吐自己的心曲,哪怕是挨一顿骂呢! 如今,他越来越怀念老朋友罗水泊,并不是由于舆论把水泊吹捧得多么神圣,而是 他俩那时是知交,真正能说知心话!虽然,他俩互相挪揄,互相讽刺,互相瞧不起 对方,甚至用刻薄的语言挖苦对方……可他俩的的确确在交流!如今,他还能跟谁 交流呢?跟叶雨鹤?他们谁也不体谅自己——一个老人,一个度过着凄凉与孤独晚 年的老人!他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工具。哼,一个使他们获得更多利益的工具…… 他下决心明天就搬回家住。先到门口叫一辆出租汽车,然后,出其不意拎着小箱子 就回家喽!他决定这样做,不想再赖在儿子家了。 叹一口气,他拿起那本发黄的《明史纪事本末》,想接着看下去,他见床前有 一个漂亮的灯,他想拧亮它,又找不着开关,就叫来了正伏在书桌做功课的苗苗帮 忙,将床前灯拧亮了。 “咦?这个灯光怎么很暗?能不能再调亮一些?” “这是柔和色彩,现在时髦的。”苗苗建议,“爷爷,您要看书,还可以拉亮 旁边的台灯。” “呃,呃,在哪儿?”苗苗又替他把台灯拧亮,他被刺眼的亮光照射得微微眯 起眼睛,一绺白发披散在额头。他又拉着孙子的手絮絮叨叨聊天,问他的功课,问 学校的情形,问个没完没了。 有人敲房门,他猜是儿子又要来“蘑菇”自己了,粗声吆喝道:“进来嘛—— 门又没锁!” 儿子撞进门,神色仓皇地说:“爸爸,爸爸!耿副市长的电话!” 英夫大吃一惊,咦?耿副市长怎么知道子能家的电话号码呢?莫非是打到自己 家,子君让他转到这儿来的?他正猜度着,子能抢前一步,用哀怜的语调说: “爸爸!爸爸!这个电话实际是我打给耿副市长,说您有话对他讲……电话号 码是我从一个朋友那儿搞到的。刚才,是他的秘书接的电话,他已经去找耿副市长 了。您,您在电话里提,提一提我们项目……” 英夫走到门口站住,对子能怒目而视。他呼哧哧喘粗气,五脏六肺都被怒火烧 穿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不去……你打的电话,你去接!” “爸爸,爸爸,我可是用您的名义啊……” “我不管,我不去!”英夫转身回去。 “爸爸,爸爸,我……我给你跪下!”子能一着急,噗咚一声跪倒在地上,紧 抱住英夫双腿,“爸爸,爸爸,求求您可怜可怜我吧!”他哇哇大哭起来。 英夫一低头,恰好看见儿子头顶上几根白发。他的心不由得软了。儿子两手紧 紧抱住他的腿,使他挪动不开,伸手扒拉儿子脑袋一下: “快,快滚起来吧……也不嫌害臊!” “您,您不同意接电话……我,我就永远跪在这儿!” “去接电话!我去接电话!你……快点儿起来!” 英夫拿起电话筒,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急忙朝子能挥手,意思是让他过 来,该说什么就说。子能附在他耳旁,轻轻说一句,他就鹦鹉学舌似的,对电话筒 说一句。耿副市长在那边察觉了,大声问:“宋教授,您,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怎 么啦?” “没,没有。”英夫连忙解释,“只是,儿子的事情搞得我几天挺烦恼,夜里 失眠,头晕脑胀的……” “要好好休息呀。过几天,要召开政协常委会了。至于您儿子的事情嘛……这 样吧,明天上午,让他自己来找我一趟吧。” “真是感谢……哦,几点钟合适?” “上午九点钟左右吧,我会把他的事情妥善解决的,您也不要烦恼,不要失眠 啦!哈哈!” 英夫放下电话筒,冲子能板着脸孔说:“你听见了吧,明天上午九点钟,你到 市政府去找耿副市长,你就说,是我的儿子,还要我再写个条子吗?” “不必啦!”子能浑身轻松,“爸爸已经出大力啦!我估计明天见到耿副市长, 事情一定会顺利办成的。” 英夫一哼,他自顾自走回房间。到了床边,他才抬头冷淡地对儿子说:“明天, 我要回家了。” 子能一怔,立刻说:“干嘛匆匆忙忙就走呢?您在这儿还没住几天,我给您买 的那批螃蟹还没吃完呢!” 英夫本想尖刻地说:“吃您的螃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不敢吃了。”可是, 瞧子能满面疲惫的模样儿,紧拧眉头,忧虑重重,搭拉着双肩,他又不忍心讽刺儿 子。飞快地打量儿子一周,英夫慢慢说: “唔——明天,你去耿副市长那里,讲话要慎重,要得体,要充分做好准备, 每说一句话都要仔细斟酌,啊——事先想想。他见你的时间不会太长,所以,语言 要精炼,长话短说,几句话要争取讲清问题。” 子能恭敬地站在面前,不住点头称是。 英夫又心满意足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