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 节:场部礼堂的电影(2 ) 这就回到那五个被老几重重强调的“去”字上。五个“去”,个个必须。所 以他请求邓指务必恩准。 然而一阵沉默来了。沉默从十二月高原的无边灰白中升起,稳稳扩展,在下 沉的太阳和上升的月亮之间漫开。一大一小两棵黑刺立在五步外,细密的荆枝在 沉默中一动不动。老几突然发现邓指的鼻孔黑黑的,跟所有犯人一样。邓指今早 洗脸没照镜子,把昨晚灯油烟子熏黑的鼻孔留到了今天的脸上。原来邓指这样的 高干家里也用拖拉机漏下的废柴油点灯,跟监号里一样。 老几精心编辑的话,通过唇齿舌的一个个人为磕绊,被送出口腔还是落地即 死,救不起来了。他也成了骆驼刺,挺着繁密易折的神经,一动不动。 突然地,邓指爆出一个多牙的笑容。饥荒使人们珍稀的笑容显得多牙多皱, 原来邓指也不例外。 邓指问他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妻子信里提到的。妻子冯婉喻三年里的一封封 信,主要内容就是小女儿。从小女儿怎样考上生物学博士开始讲,讲到她成为科 教片里的主角儿,讲到电影获了科教片大奖,要在全国各地的影院、礼堂、广场 巡映。因为毛主席说的“一定要根治血吸虫”。电影的名字都是毛主席起的:《 借问瘟神欲何往》。他一面说话一面在心里吆喝自己:停住!舌头太流利了!十 年的成功伪装要功亏一篑了!但他顾不上。 万幸邓指没有留心。他看着他对面的老囚、老敌人,心平气和,却在一个冷 不防的地方突袭了陆焉识,打断他的话,说操,老陆,毛主席真给那个电影起名 字了?陆焉识说,有诗为证——七律《送瘟神》,1958年7 月1 日写的,因为毛 主席看了头天的人民日报报道的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的消息……邓指又在半腰上 打断他,说老陆,你女儿怎么这么霉气?!长得排排场场的,摊上你这么个瘟爹! 陆焉识这时的心给两声“老陆”弄化了。化得眼里全是热泪,冻得又瘪又硬 的两个眼珠开始热胀冷缩,钻心地痛。 邓指接下去告诉他,他们早就知道科教片里的女主角是谁。组织上耳聪目明, 什么不知道?不过如果他要是老陆,就不费那事兴师动众请假。不就是电影里的 女儿吗?看了也是你认她她不认你,有什么看头?还要组织破例给你批假,狗日 老陆,你打听打听,农场建场四年,都批过谁的假,有没有为这种事批假的。 陆焉识马上不做声了。做了十来年犯人,他没有痴长十来岁,跟干部硬上不 行。不准许已经放在那儿,你非要硬上,跟他讨出“准许”,能讨到的最温柔反 应是没趣,正常情况下,能讨到的是臭骂、戴纸镣铐、罚跪,或者罚饭。被罚掉 一顿饭,在1961年的大荒草漠上,仅次于死刑。 “耽、耽、耽误您时间了……” 陆焉识知趣地笑笑,等待邓指挥挥手叫他开路,跟上队伍。 邓指却又笑了一下。邓指是个没什么笑容的人,好多年不笑,这一会儿就笑 了两次,笑超额了。邓指一身发白的军装,肩膀微耸,好让那件军大衣不滑落下 来。邓指转业的时候恐怕把半个军需库房都背回来了,穿不完的军装,老婆孩子 都穿,穿烂了打军用补丁,再烂就做军用抹布,糊军用鞋疙疤。偶然瞥见邓指家 门口晒出来的鞋疙疤,军用破布色泽浓淡不一,可以做十年来解放军军装史标本。 笑还没散尽,邓指说他看那科教片看了四次。别的新片子没到,就这一个“血吸 虫”占着礼堂的银幕,每天晚上放映一遍。不过主要还是看老陆女儿。想看看她 是怎么长的,这么像狗日老陆!老陆可是个美男子,要不是当反革命给弄到没人 烟的大草漠上,还不得欠一屁股风流债。陆焉识这才认识邓指:原来不是一截矮 木头,话一点儿也不干巴巴,油荤蛮大的。邓指最后说这部科教片还会在场部礼 堂占一阵子银幕,因为雪大路冻,其他片子跑不上来,这部片子又跑不走,老陆 不用着急,指望还是有的。 老几不敢问,是不是邓指会去给他请愿,让组织上坏一次规矩,放一个犯人 进入挤满家属孩子的礼堂。那就等于放一头狼进羊圈。邓指看出了老犯人巨大喉 结压住的提问,跟他说,老陆你打个请假报告吧。打了报告,他邓指可以把报告 提交给大队,大队再提交给场部保卫科。保卫科一个月开一次会,根据犯人在队 上的表现批几张诸如此类的假条。